两个吻之间
2010-07-04恰佩克兄弟
恰佩克兄弟
某位富有的先生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可惜不久她就香消玉殒,给他留下一个小女儿海伦娜。十几年之后,海伦娜出落成一位桀骜不驯的女郎,因为她从未受过母亲温柔性格的任何影响,所以在自己的一生中始终保持着任性刁蛮的脾性。这种脾性造成的严重后果是,她拒绝了所有意欲接近她的追求者,给人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她傲慢清高,冷若冰霜,睥睨一切爱情。那时有个与他父亲共事的名叫雅古博的风流青年,如痴如狂地爱上了她。海伦娜对他的倾慕全然不知,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自得其乐,他的爱恋也只有在狂热与痛苦中潜滋暗长,使得他备受煎熬。海伦娜一如既往地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爱情。然而在岁月的空洞之中,她的心突然惶惑不安,燃起了情愫。她的双眸开始若有似无、欲说还休地凝视着雅古博,如同繁星般闪亮,她的口中总是语无伦次地提到有关他的事情。她拼尽全力与自己抗争,试图不再幻想雅古博——那个轻浮多情的人。
而这一想法恰恰验证了爱情的萌芽。小小的幼芽在海伦娜骄傲清高的气质里蓬勃生发,直到难以负荷,在快要令人发狂的梦境和泪水里,海伦娜痛彻心扉地感受到爱情的轰然来临。
现在,两情相悦的情愫喷薄而出。这是最初的一段愉悦时光,两人第一次彻底体验让人脸红心跳的约会、暗号和秋波暗送的幸福。他们的手紧紧相握,互相传递着短小的情书,因为初次接触的慌乱和等待的焦躁而怦然心动。接下来是第一次单独见面:飞扑入彼此的怀抱,情不自禁地接吻,表露心迹——无论多少个吻都不会腻烦,只要开口说话就是甜蜜的呢喃细语。然而,身边的人开始逼迫他们理智地思量、对待他们的爱情与未来。于是他们约会时变得万般小心,最后索性整日形影不离。
这一天还是来了,海伦娜的父亲将女儿从雅古博的手中夺了回来,雅古博也因为做了有辱门风的事情被赶出家门。一段时间之后,海伦娜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父亲赶紧把她嫁给自己一个性格粗鄙的普通朋友。很快海伦娜诞下雅古博的骨肉——一名女婴。那时海伦娜的丈夫为了自己的私欲残忍地折磨她,她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日渐消瘦憔悴。雅古博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在街上遇到海伦娜的丈夫时,将他结结实实地痛打了一顿。这个男人本来就是个病秧子,由于伤病交加,再加上担惊受怕,就这么死去了。雅古博被押上法庭,判处五年监禁。海伦娜带着小女儿迁居到很远的地方,为丈夫守节。在那里她心如止水,坚贞不二,回绝了一切为她的美丽所倾倒的求爱者,受到人们极大的敬重。
雅古博在监狱里生活了五年,由于这五年来生活在黑暗中,加上高度紧张,他豁达爽朗的个性已然被消磨殆尽。五年之后,他终于重获自由。虽然他急切地寻找海伦娜,却遍寻不着,谁都不知道她移居到了哪里。
海伦娜在一个遥远的城市跟自己的小女儿生活在一起,她对女儿管教得非常凶狠严厉。海伦娜的脑海中一丝想法也没有,心里头也空无一物,没有破镜重圆的打算。一天,雅古博经过一幢房子,看到了伫立在阳台上的海伦娜。他立时坐到路边的石头上,一步也迈不动了。此刻的他头发短得像囚徒,脸上是不健康的黄疸色,身上脏得跟流浪汉一样。他就这样在那里坐了七天七夜,最后终于鼓起勇气走进那座房子。可是女主人不认得他,也不给他任何施舍,还喝令他出去。他只好说:“我的名字是雅古博。”
海伦娜请他坐下来,询问他需要什么帮助。现在她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雅古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时,他的小女儿从房间里走出来,海伦娜拍了她一下,把她撵走了。雅古博垂眼看了看,发现自己衣衫褴褛,困顿不堪,心想,自己肮脏的打扮一定是冒犯了海伦娜,他是流浪汉、乞丐,而她可是骄傲的公主啊。于是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的胸中充满了汹涌的爱和悲戚,因为除了她,他已经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了。
海伦娜继续过着心如止水的生活,而雅古博去了远方,努力要出人头地,获得财富与荣耀,他要以般配的身份站在海伦娜的面前。
四年过去了,雅古博真的为海伦娜回来了。他乘着华丽的四轮马车而来,海伦娜所有的仆人都站在门口,向他行礼。他沿着台阶一路狂奔,迫不及待地去见海伦娜,但她还是认不出他来。“我是雅古博。”他说。而她问他:“我能为您做些什么?”雅古博的心揪紧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时海伦娜的小女儿走到她身旁,雅古博对着她微笑,他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因为他猛然意识到,自从他和海伦娜第一次接吻,已经十几年过去了。雅古博觉得,海伦娜肯定能回想起他们曾经的爱情。他向她描述他们的约会、秘密和缠绵,向她勾勒出他们肩并肩走过的房子、花园,他们一起度过的日子,那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们曾经拥有怎样的幸福。“我不记得那些事了。”海伦娜回答说。
雅古博接着讲述他怎样在监狱里度过了五年,如何忍辱负重地埋头工作,他一直在痴心地等待着她,思念着她;他真切地描述了这段岁月里自己所承受的苦难,他的孤独、爱情和恐惧。皱纹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脸上,清晰可见。但是海伦娜依然坚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于是雅古博接着讲述出狱后他是怎么满世界地寻找她,直到在此地找到了她,却又不能坦诚相见;后来他怎样为了她立志变得尊贵和富有,又怎样实现了自己的志愿,变得富甲一方,声名显赫。然而似乎他讲得越多,海伦娜就越心不在焉。
雅古博说,他们应该一起抚养他们的女儿,让她既有母亲,也有父亲。“我不喜欢这个孩子。”海伦娜说。雅古博难受极了,他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共同点了,他们简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他发现她的心已冷漠无情,没有爱,也不会再痊愈了。但他觉得,他应该唤醒这颗死气沉沉的心,就像习俗一样:人们为亡者守灵,等待他的灵魂归来。他变卖了自己在异乡的一切产业,在海伦娜附近安顿下来。他每天都去拜访她,他不能谈关于自己、她或他们熟悉的事情,他怕忍不住又会泪湿眼眶,他只能聊聊人类生活的普遍问题,谈谈与过去的生活毫不相干的话题。人们视他为哲学家,对他非常尊敬。
这种情形维持了几年之后,他萌生了一个念头,他必须跑到世界的尽头,将海伦娜忘掉。在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去拜访她,但什么都没有对她说。为了逗她开心,他用温柔怪异的口气说话。海伦娜还是异常冷漠,无动于衷。最后雅古博站起身,说了声“再会”便顺着台阶一级一级走下去。走到最后一级时,他的心突然感到剧烈的疼痛。他大喊一声,转身跑回来。他用两手紧紧地抓住海伦娜,把她拉入怀中。海伦娜拼命挣扎着,但他好像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感觉到她反抗了好久,这段漫长得似乎凝滞了的时间,是她与强大的意志在搏斗。血液涌上了他的大脑,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海伦娜紧搂着他的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在吻他。他像二十年前一样紧抱着她,接纳了她的吻和真情流露。海伦娜依偎在他的怀里,中间的那二十年忽然消失不见了。这些吻令他的苦辣酸甜一齐涌上心头。他的整个身体和心灵不断地向下坠,他克制着、挣扎着、恳求着、微笑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分不开他们的拥抱。再长的时间也无法衡量他们的幸福,一切永恒和不朽都无法衡量他们的爱情。
清晨来临,海伦娜靠着雅古博的肩膀还在熟睡,雅古博思索着:他在监狱里不厌其烦地劳动,累得筋疲力尽,那五年是毫无用处的;他变得富有,成为庄园主,拥有荣誉和权力是无关紧要的;他变得如哲学家一般贤明睿智,受到人们的敬重是徒劳无益的。所有这些瞬间都是毫无意义的,这些只是两次吻之间的过渡而已,就像恋人之间空白的时刻一样。“有多少人在两个吻之间生活啊。”他大声说。这时,海伦娜睁开美丽的眼睛看着雅古博,好像是很奇怪为什么他在她身边似的。雅古博吻了她一下,说:“海伦娜,昨天在你父亲家里,你靠着我的胳膊睡着了,你一宿无梦睡到天亮,这两个吻之间你只是睡着了。”
海伦娜面色惨白,喃喃地说:“有多少人要在两个吻之间默默承受啊!”
雅古博在心里觉得,他已经衰老得接近死亡了。
(司志政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小说山庄2008-2009》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