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
2010-07-04英若诚康开丽
英若诚 康开丽
编者按:英若诚,著名话剧表演艺术家、导演、翻译家,曾任文化部副部长,被誉为“全世界最杰出的十名中国艺术家之一”,在舞台、银幕和文化外交上做出过重要的贡献。
我对那种从头写到尾的自传有点看烦了,所以决定我的传记从我人生的中段开始。我一生中最离奇的经历是1968年被捕蹲了三年大狱,原因是怀疑我是外国间谍。不过,在监狱中的这段时间我对中国下情的了解要比我一辈子学到的还多,这一点值得欣慰。
在这三年中我被转了好几个监狱。我亲眼看见很多犯人自杀,有的疯了,我下决心自己绝不能重蹈他们的覆辙。我决定要利用在监狱的日子尽量从其他犯人的背景、经历中吸收有用的东西,靠自己的智慧和幽默感生存下去。
我给自己计划了几个项目。第一个项目是做餐具,我做的第一个餐具是把勺子。
当时,我所拥有的全部财产就是毛主席著作、卫生纸、肥皂和内衣。本来我还有块表,到了这个监狱后没几天,我的表又被收走了。他们说表是危险的武器,犯人有了表就有了时间概念,那会导致麻烦。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做勺子,我得先找到木头。室外洗漱间有一把铲子,我看中了那铲子的长把柄。我知道在洗漱间找块玻璃不成问题,因为没有其他东西挡着,有时一阵风就能把窗玻璃刮碎。
接下来我便要考虑怎样用那块玻璃。我用衣服包着那块碎玻璃,把它敲碎,使它更锋利。我把那块玻璃当锯子,每次我们去洗漱间,我都会暗中走到铲子边上把铲子柄锯深一点。那木柄是硬木,我花了两个星期才把它锯下来。我锯下的那块木头约18厘米长,我开始用那把珍贵的玻璃工具雕刻它。结果我做成了一把很漂亮的勺子。那勺子我一直保留到我出狱。用那勺子舀东西很管用,每天喝粥特好使。长时间以来我们每天能吃到的也就是稀粥,大家都饿疯了,用手指头刮碗底的粥都嫌不解气。那勺子成了我最喜欢的东西,出狱时我不能把它带回家真是可惜,因为它做工很好。
做成那把勺子后,我对秘制手工艺品上了瘾。我发现衡水那地方出产传统的毛笔。我跟当地的犯人混熟了,便很谦虚地请教他们怎么做毛笔。他们告诉我做毛笔得先有合适的毛。
“毛到哪儿去找?”我问。
“你看见那农民披着块羊皮当外套吧?”他指着另一位犯人说,“那毛就不赖,糙,是山羊毛,不能用绵羊毛。”
我就从那里得到了做毛笔的毛。我从旧袜子上抽出线把毛扎起来。现在用的尼龙丝要比当时我们用的线好,因为那时的线容易断。过程很不容易,但我还是用这些简单的材料做了一支毛笔。
紧接着上边说“要准备打仗”。中俄边境珍宝岛起了争端。他们给我们发了些布料让我们染成黑色,然后挂到窗上作窗帘。那样一有空袭警报,拉上帘子,灯光就透不出去。就像二战时伦敦应对空袭那样。
染布的时候,我藏了不少墨粉,掺了水以后要比外面卖的墨水还好用。
囚室里谁要是病了,他们就会给一小瓶药,我把墨水装到这些收起来的小瓶里。不久,我就有了笔和墨水,唯一缺的就是纸。在监狱你可以要纸,因为他们要求我们对自己的罪行写交代材料。监狱里提供的笔过几个小时就要被收走,我自己要写些什么就用我自己的笔。
每天每个囚室都会分到一份报纸,我就照着报纸画毛主席像。当然,我这样做并不是衷心热爱毛主席,我是怕万一被看守发现了,画毛主席像是最好的保护措施。
我们在监狱里只是粗略地得到一些关于外面的消息。《人民日报》是主要来源。我比其他人能多读出些内容,因为我参加过“四清”小组,又了解1968年以前的情况,而其他犯人在我来之前已在监狱待了好些年,他们很难想象这“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了消磨时间,同时也是在室友的要求下,我就给大家讲这场运动的起因、发展,以及到我被捕时所发生的重大事件。
因为我能给大家讲解政治事件,同时也因为我能动员其他犯人,我成了一位“牢头”。只有很少几位看过话剧的人知道我的背景,大多数犯人是农民,甚至不知道现代话剧是怎么回事。我因为完全不同的原因而很受大家欢迎。到了冀县后,我组织了几次活动,偷胡萝卜、偷土豆、偷烟叶,这是大家最高兴的事。我还给大家示范怎样在没有火柴的情况下点烟。这些事使我成了受追捧的人物。
组织犯人偷胡萝卜和土豆仅仅是在犯人中得人心而已,我还得争取监狱管理人员的信任。每次监狱长把我们集合在院子里总有原因,通常是需要会这样那样手艺的人。一次,他把我们集合起来,问:“你们当中谁会干水泥活?”
无论他需要什么样的手艺人,我总是第一个举手。我之所以举手是因为我能因此离开牢房,多得到一点自由。
这次他正好要找人干水泥活,也没有具体讲做什么,我当然自愿提供服务。
“散会到我办公室来。”他给我下令。
一进办公室他就说:“上级说不能让这地方老这么不像话,应该把监狱正门整修一下,让这监狱看起来就像是改造思想的学校。我们需要一个标志。我在大城市里看到过,用水泥铸成字,固定到墙上,但不能让墙倒了。”他接着说:“你需要些什么材料?需要什么,说话。”
我答道:“我需要水泥,还需要盐。”他们在食物中放的盐很少,以防我们脚肿,所以盐是珍贵物品。
“盐,还有油漆。我们得给字涂上油漆,那样就好看了。还需要些油灰。”我把所需的材料都列出来给他,他听得很专心。
“我还需要新鲜的猪血。”
“干吗用?”他问。
“调进油漆里,那样油漆涂到水泥上就不会掉下来。”我答道。
“有必要吗?”
“有,那是传统做法,是专业油漆匠们传下来的。”
这还真不全是瞎话。
“还有就是一个小火炉,用来加温。和水泥的时候温度太低水泥容易开裂,调进一些温水就能防止水泥开裂。”那是1970年一二月份,当时天气很冷。
“这些都容易办到。”他说。
“还有,还需要一些砖头。油漆里还得加进一些砖灰,用砖头摩擦掉下来的灰。用这几样材料调制的油漆黏度就很高。”
他问我哪里可以买到砖灰。我说:“买是买不着,不过你这儿有许多人手,可以自己做。不是什么重活,两个女号就能对付。”
“好吧。”他做了记录,“还有什么?”
我说了最后一个要求:“纸,大张的纸,铅笔、橡皮、尺子。先得把字写出来。”
他满足了我所有的要求。
我得承认,有两位女性在场,干起活儿来就是不一样。我们都很久没看到异性了。监狱长不放心男犯人,对女犯人就放心得多。我知道如果我强调磨砖灰的工作女的都能对付,他就会让女犯人来帮我。
我们就这么开始了。我把铅笔断成两截,两头都削尖,每支铅笔就有了四个笔头。我自己藏了三支。在监狱里铅笔是很有用的——相比我自己制作墨水的过程,这真是太方便了。
那两位来帮我的姑娘都乐了,问我:“是真的吗?你真的需要?”
我说:“当然是真的。”她们就开始磨砖。
炉子生了火,烧着水。有了热水,那简直就是帝王般的生活了。
接着水泥来了。最后是猪血。猪血上出了点问题。猪血得在清早从屠夫那里直接运来。
第一次拿来后,我说:“对不起,这不够新鲜,猪血已经结块了,我需要最新鲜的。”我把这些猪血留下,加了盐煮了汤,和那两位女犯一起分享,味道很好。
我是从另一位犯人那里学到制作水泥的技术的。他是位专业的泥瓦匠。他惧怕当官的,所以不敢自愿报名。
“请你把所有的诀窍都教给我。”我向他讨教,他同意了。
他们要求我做八个字:“现成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是,是。”我们便开始写这几个字。
这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因为我在那里拖时间。
有一天监狱长来了:“怎么样了,做完没有?”
“做完了。”我答道,“不过我有个问题,可以问吗?”
“问吧。”
“团结、紧张、严肃,这些对犯人都合适,问题是最后这个‘活泼——让犯人活泼合适吗?”言外之意是犯人有可能会不安分、闹事。
“我的责任。”他说,“你有什么建议?”
“应该是我们通常在报纸上看到的口号。八个字,让我想想……‘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怎么样?”
他十分高兴:“好,好,好,就换成这个。”
“那又得多花些工夫。”我告诉他。
“那没问题。”他答道。
我就把原先给我的纸留着,另外又要了些纸。我开始做新的标语。泥瓦匠难友告诉我,先做整面墙的架子,然后注入水泥,最上面一层是特制的水泥;随后按平,粘到墙上;最后再把写上字的纸贴到上面,不用糨糊,因为水泥还是湿的,纸自然就粘在上面了。接着就是把这些字刻出来。
干完以后,我告诉监狱长:“还得等几天才能干。”我又多了几天享受的时间。
最后轮到派人清早跑着去屠夫那里取新鲜的猪血。猪血拿来后,我就把血放进水里,加了盐,在炉子上加热。然后我就把这几个字漆成鲜红色,革命的颜色。
那个任务就这样完成了。我还得到了表扬。能出来几天,那两位女犯也高兴,因为整天在牢房里待着极为无聊。
不久,我们又被集合在院子里,监狱长问:“你们当中谁会做腌青椒?这地方盛产青椒,上级领导要求我们改善你们的伙食,我知道光啃窝头很单调,我们自己做些腌青椒怎么样?我这里有个大桶……”
当然又是我举手。
他很惊讶:“这你也会?”
“我会。”我答道。
“你在哪儿学的?”他问。
“我们犯人当中有位曾是一家著名酱菜园子的学徒。”我答。
“那就让我们试试。”他说,“你需要些什么?”
我又列了一张清单:“青椒,大量的盐,带针的竹筷子,每根筷子要四根针。”
“你要针干吗?”他问。
这个问题提得好。我要针是因为针在监狱里又是一样珍贵的东西。大家的衣服都很破烂,我们每两个星期才能用一次针线,每次用都催着归还。我将成为监狱里的有针阶级。
“你为什么需要针?”他又问了一遍。
“盐留在青椒表皮进不去,腌出的青椒就没味儿,所以要用四根针绑在筷子上,每人拿一根筷子扎青椒。”
“为什么要四根?”
“我就是这么学的。少于四根效率低,浪费劳动力;多于四根也没必要,四根正好。”
“那好吧。”他的口气软了下来。
我又接受了这个任务。腌青椒做得不错,确实改善了我们的伙食。我真认识一位曾在酱菜园里干过的犯人。我在监狱时,几乎是绞尽脑汁了解周围犯人的特殊才能和智慧。
有位从香港来的工程师,我从他那里学到了最专业的知识:怎样用当地的溪流发电。内容包括怎样发电,怎样储存所发的电,怎样在没有现代设备的情况下建造浴室。我相信这些知识在将来会特别有用。
我们这些犯人人数不少,我在里面找到了有各种才能、特长和天分的人。在通常情况下,他们没机会在别人面前露自己的那一手。我通过观察估计谁有一手,我就试着与他交朋友。我就这么从他们那儿学到了各种技能。这些技能使我能在监狱里自告奋勇完成各种任务,还有助于我将来出狱后建立自己的生活。
(萍水摘自中信出版社《水流云在》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