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场

1

陈县常务副县长季洪达在等司机接他时，接了一个电话，是他妻子江雪梅。江雪梅是市计生委主任，他本来是想向江雪梅通报一个比较无奈的“好”消息。

季洪达虽得县委书记老苏的支持，但与县长陈生不和。前年秋天，陈生被调到另一个县，他是县长的热门人选。在老苏的建议下，组织部门已经内定。谁知老苏由于经济问题被“双规”，陈生杀了个回马枪做了陈县的书记，县长的候选人也悄然易主。季洪达便找了上级领导说明情况，想换个地方任职。

“好”消息就是在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传来的，市委已经决定派他去秀水区任代理区长了。他本想在回家的路上把这消息提前告诉江雪梅，可小马的迟到破坏了他的心情。

季洪达家在市内，回家后才告诉江雪梅这个消息。江雪梅听了兴奋地叫了一声，说“这回你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在为官之道上，季洪达和江雪梅有不同的看法。江雪梅有魄力，爱干大事，讲政绩工程。季洪达是温和派，能忍，做事讲稳，不好大喜功，但这并不是说他不想干大事，只是干大事的前提是实用。

最初季洪达是在市教育局工作，名校毕业的他理所当然受到重视，加上他的勤学苦干，一直干到副局长。

由副局长到副县长很偶然，有一年市委选调一批干部到县乡挂职。季洪达主动要求下到陈县去当副县长，挂职期间他写了一篇发展县域经济的论文，引起很大反响，当时主管农业的市长何放亲自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愿不愿意成为一个真正的副县长。就这样，他便正式调到了陈县。

连季洪达自己也没想到，做常务副县长后，竟和县长陈生成了对立面。

陈生的性格有些像江雪梅，素以硬朗果敢著称，热衷于政绩工程。陈县是农业县，陈生的政绩工程便盯住农副业，亲自搞了一个绿色蔬菜基地。季洪达在县常务会上率先提出暂停绿色蔬菜工程，说陈县还没发展到这个阶段。他的提议得到了书记老苏的支持。

两个人矛盾的公开化是在季洪达做了常务副县长两年后，陈生的好大喜功在上报财政情况时表现得更明显。财政浮夸的后果令分管财政的季洪达相当气愤也相当头痛。一次上报财政情况时，季洪达提出要实事求是。陈生当时就火了，说如果我是书记，你还敢这么对我说话吗？季洪达一时语塞。

2

到秀水区报到的第一天，区委书记郭忠诚宴请了季洪达，区委区政府的主要领导都参加了。季洪达和郭忠诚坐在中心，其他人按级别高低排序。喝酒之前，郭忠诚向季洪达一一介绍了各位，到政府办主任小宗为止。令季洪达眼前一亮的是副区长石晓玮。

石晓玮是官场的名女人，她名字初听像个男人，但她本人却是女人味十足。有关她的成长史版本众多，传得最盛的一个是，当年副市长何放总爱去老干部活动室打乒乓球，无人是他的对手，除了当时还是活动室服务员的石晓玮。后来，何放常去活动室，石晓玮成为唯一的陪练。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了，暧昧了。时间不长，石晓玮便被调到市体委办公室，一路干到市体委的副主任。何放任市长那年，石晓玮又被平调到秀水任副区长。

吃饭期间，郭忠诚简单地介绍了秀水的情况。季洪达敏感地捕捉着该捕捉的东西。目前秀水区有个最重要的项目，叫“新兴工业园区工程”，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在来之前，市里有关领导找他谈话时也着重说到了这个园区，叫他来当区长，就是要让他抓这个工业园区。季洪达表面平静，心里早已跃跃欲试了。

欢迎宴会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由于没少喝酒，往外走的时候季洪达的步子有些不稳，但头脑还是相当清楚的。石晓玮抢先走到和他并肩的位置，压低声音说，是机遇也是风险，你对新兴工业园区有什么看法？“执行上级决策，听从指挥，是我最好的看法。”季洪达说。

季洪达瞧不起石晓玮这类人，到秀水工作后，尽管石晓玮总是有意接近他，他却摆出一副敬而远之的姿态。石晓玮是聪明人，很快便也对他不冷不热起来。

季洪达到任后的第一次常委会，就是研究新兴工业园区问题。有趣的是，郭忠诚外出缺席。这个工业园区刚刚进入征用土地阶段，也是最爱出问题的阶段。

“这项工作我亲自抓，大家有意见吗？”季洪达问。石晓玮和常务副区长戴彬都没有意见。“那么以后，有关情况于主任就直接跟我汇报吧。”季洪达说。

于主任就是刚成立的新兴工业园区动迁办主任于德芳，这是个看上去精明强干的中年人，社会活动能力很强，以前做过街道办主任，也做过动迁办主任。

接下来是于德芳汇报征地工作，新兴工业园区的所需土地大部分是在西山乡征。西山乡大部分农田已被企业和一些基础设施所占用。十年前征地一亩只给几千元，现在的价格则是十几万，以前的被征地的农户不服，说再过几年这地价又要翻番了，必须给出比现在的地价高出多少多少才行。于德芳汇报到这里气愤地说，对待刁民绝不能心慈手软，手软了就什么工作也做不成了。戴彬又态度谦和地点点头，然后看看季洪达和其他人。到底是女人心肠软，也有靠山，敢于表态，石晓玮插话道，这些农民也不容易，我们还是应该尽量做到他们满意。

戴彬面相阴柔，态度谦和，但是个不好斗的主儿。他在秀水树大根深，中层干部有近一半人是经他提起来的，他送走了好几任书记、区长，虽没得到升迁，但常务这把交椅一直稳坐如山。

按常理，这次他本应该被扶正，只要他稍稍活动一下。但不活动正是他的高明之处，区长的位置在风口浪尖上，稍有不慎就可能摊上说不清的问题而落马。戴彬清楚要想真正逃脱干系而又有些实惠，当个有权力的副手是理想的选择。

戴彬的心里有一个顺口溜，这是不能讲出来的，只要默默遵循这个规律去做就行了。道是：不看能力看能耐，不看工作看操作，不看实力看卖乖，不看成绩看定力。在戴彬看来，在中国官员的这个生态场里，是必须这样做才能有出息的。

戴彬第一次单独和季洪达聊天，还是季洪达主动到戴彬办公室，他原希望听戴彬谈谈工作，但戴彬顾左右而言他。

3

不久，几千农民闹进了区政府，说要找区长。季洪达无奈，只得挺身而出，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小宗。小宗年轻气盛，冲着人们就喊，这是季区长，都向后靠，谁碰了季区长我叫他蹲大牢。季洪达狠狠瞪了小宗一眼，举双手示意大家安静，让上访农民选出了五个代表。

在小会议室，季洪达与代表对面而坐。原来于德芳在征地时，按质论价，坡地或土质不好，都要扣钱。这扣来扣去，实际到农民手上的钱就少了许多。

坐在季洪达身边的小宗却瞪眼说：“这卖地你们可都签了合同，岂能容你们说不卖就不卖？”

季洪达伸手示意小宗不要说话，他毫不犹豫地说，给我几天时间，如果事情真像你们说的那样，我们一定改正。

上访人群散去后，于德芳才挂着一脸的汗珠闯进季洪达的办公室。他一边用纸巾擦汗一边小心地说，我是从西山乡火速赶回来的。季洪达板着脸说，西山乡的农民来围困区政府，你不来这里解围跑西山乡干什么？于德芳愣了一下，向前凑了一小步说，这些农民还是听乡领导的话，所以想让乡长毕长弓赶到解围，谁知毕长弓一直不见人影。

沉默了一会儿，季洪达才说，把和农户们签的买地协议让我看一看。于德芳赶紧从皮包里掏出一份合同书递过去，季洪达一看就有一股火蹿了上来。他责问道，这合同书上也没有写明这地是按质论价呀？既然不是按质论价，又为什么要克扣人家的钱呢？

于德芳说如果不这样，农民不会卖地，而且郭书记也同意了的。

“郭书记那里我去说，你就按着我说的去办就行了。”季洪达说。

还没等季洪达去找郭书记，戴彬先找到了季洪达，满怀好意的说，征地过程中的一些具体办法是忠诚书记亲自定的，我若不跟你透露，那我就不仗义了。季洪达只说知道了，他早就听说过于德芳是戴彬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于德芳这么做不可能不得到戴彬的支持。戴彬搬出郭忠诚压他，是想叫他知难而退。

这天晚上，季洪达亲自去郭忠诚家解释。没有想到郭忠诚不仅完全支持季洪达想把征地款一分不扣地都给农民，还同意季洪达查于德芳。郭忠诚之所以支持季洪达，完全是为了借季洪达之手打击一下戴彬，借此削弱戴彬的实力。

被征地的农户如数拿到了征地款，都心满意足了，季洪达松了一口气。但西山乡党委书记的职位一直空缺着，几个候选人都在活动。为此事他曾和郭忠诚碰过头，郭忠诚的意思是想叫小宗去任这个职务，但季洪达表示反对，他建议用乡长毕长弓，他来找我谈过话，对乡镇建设很有见解。

这天的区委常委会研究西山乡党委书记人选。会上，季洪达提议让毕长弓，讲完了，也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反对意见。

最让人意外的当属石晓玮。这之前，石晓玮曾力挺小宗，连郭忠诚都同意小宗下去锻炼，重点培养。不动声色的戴彬也等着石晓玮发难。但显然大家都想错了，石晓玮不但没有发难，而且率先表态支持季洪达的提议。

与石晓玮比起来，其他几个常委的态度则有些暧昧，他们不想得罪季洪达，就都看郭忠诚的态度。郭忠诚也给季洪达面子，同意了，他一同意，毕长弓的书记算是当上了。

就在这第二天一早，小宗打电话来，说有几千号农民又把区政府给围起来了。季洪达的脑袋轰地一响。原来这些人是十年前征过地的，他们见新地价贵，都觉得亏了，非要求政府给予补偿不可。

季洪达走到区政府大院还是用上次的办法，但这次却没有奏效。区里的头头脑脑们聚到一起商量对策，戴彬一反温和之风，态度明确而强硬，他说，对这些人不能太软弱，要不是上次让步，这些人也不会来闹事。郭忠诚说，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怎么让他们散开，到底谁能说服他们。戴彬冷笑了一声，轻声问，在座的谁有这个本事呀！坐在戴彬身后的小宗说，要想让这些人散开，只能让于主任出马。戴彬马上说，那就快叫于主任来解决问题，这个于德芳还是蛮有能力的嘛！

就这样，于德芳很快赶到了现场，果然十分钟不到，大院里的人群便退潮般散开了。季洪达很容易地从戴彬和小宗脸上发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季洪达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最初的工作可能有些冒失，最起码是低估了戴彬等人的实力，这是不动声色的反击。

对于老征地户，季洪达在市政府的要求下拿出了一个解决办法：承诺在未来的新兴工业园区内给老征地户每户一个就业名额。这个报告先上了区委常委会，关键时刻又是石晓玮支持了他，这个方案才在常委会上通过了。

散会后，石晓玮跟着季洪达进了他的办公室。季洪达说，谢谢你的支持。季洪达此话是由衷而发，脸上自然是一团阳光 。石晓玮的脸上也是一团明媚，说，知道我为什么支持你吗？季洪达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就浅笑一下，没吭声。石晓玮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就背对着季洪达说，我知道有人巴不得我和你对着干呢，我偏不。

“就为这？”季洪达问。

“也不全是，如果你不是一个干实事的人，我也不会这么做的。”石晓玮说。

4

此后不久，一个叫李智慧、自称是石晓玮表哥的中年男人登门拜访季洪达，说想承包新兴工业园区的一部分基建项目，临走时塞给季洪达一张卡。季洪达连忙往回塞，那李智慧已抢步出去了。

第二天一上班，季洪达就去了石晓玮的办公室。石晓玮的脸上就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兴奋，但一听季洪达说起李智慧，却是一片茫然。

季洪达只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石晓玮皱着眉头说，他找你可能有三个理由：一、他知道我不会帮他违规操作；二、打着我的旗号找你，你极有可能对他予以关照；三、也可能是别有用心的人促使他这么做的，这样做是一箭双雕，如果你帮助了他，我和你就都被人抓住了把柄，如果你不帮他，你我之间可能会因此产生芥蒂。

季洪达心头一动，觉得石晓玮分析的在理，以前总以为石晓玮是靠色相爬上来的，现在看来，她分析问题的能力绝不在自己之下。“这个别有用心的人是谁呢？”季洪达说。

“还能有谁呢？”石晓玮说。季洪达当然猜得出石晓玮指的是戴彬，可没有证据是不好瞎说的。后来石晓玮接过卡，说帮季洪达还给李智慧。

这天下午，季洪达为老征地户争取用工指标的报告被市政府转了回来，市里的有关领导几乎都否定了他的建议。季洪达去找郭忠诚，郭忠诚说：“这事于德芳是能摆平的，可是现在我们靠不了他了，就刚才，他已经被‘双规’了。”

季洪达听得出郭忠诚的口气中有抱怨的成分。“我看就‘曲线救国’吧。”郭忠诚又说。“让石晓玮走一走何放的关系，把你的这个报告再递上去一次。”

“曲线救国”的办法果然灵验，石晓玮一出马便大功告成。方案一公布，老征地户们风平浪静了，再没有上访。接下来，是区里的人代会召开。尽管不是满票，季洪达还是顺利当选了区长。

人代会后，省里要开新城区发展座谈会，市里指定季洪达和石晓玮代表本市参会。小宗一起去做服务。

到省城后，季洪达走进宾馆房间看见石晓玮在，一阵尴尬。不过这天晚上，他俩聊了很长时间。

季洪达出去调房时已是半夜了，他把小宗叫起来发了一顿脾气，小宗连连承认是自己的工作失误。后到会议组一了解，果然是他们误将石晓玮当成男人了，上报的名单上忘注明她是女性了。

等他们回来，这个消息已经在区里传开了。消息肯定是小宗传开的。季洪达找了郭忠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说，小宗这样的人不适合在办公室工作，我建议给他换个岗位。郭忠诚就劝他，先别急。季洪达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不久，小宗敲开了季洪达办公室的门，底气十足说，我是来汇报工作的，新兴工业园区的招标会刚刚结束，基建项目中标的是李智慧那家公司。

尽管季洪达说不出李智慧中标会有什么猫腻，可心里还是觉得这件事不是一个好兆头。果然不久，就有人打电话说已经有人写信，举报李智慧和季洪达有一些说不清楚的经济关系。

5

到了年底，民主评议中对季洪达反面的意见几乎占了一半。不过，他还是把小宗的办公室主任给撤了。

接下来便是筹备新兴工业园区的招商会，季洪达费尽心思搞了三套方案，都被市里给否了。何放的批示是：步子太小，开出的条件缺少独创性和前瞻性。

季洪达咬着牙，把条件一再放宽。在深圳开招商会的时候，晚上无事，季洪达一个人出去散步，没走多远，手机就响了，打来电话的是石晓玮。十几分钟后，两个人坐在一家茶楼里了。

聊了很久，石晓玮话锋一转说：“郭忠诚马上就要退二线了，想过当书记吗？”“想又怎样，自己跑官也许会适得其反。”“那我去为你跑呢！”石晓玮说。

季洪达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都说石晓玮是何放的人，如果她能说服何放，这个书记很可能就是他的了。

“你真的是何放的人？”季洪达说。话一出口，季洪达就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把这句话讲出口，他在石晓玮目光的逼视下立即就窘迫起来。石晓玮并没有生气，目光空空地逼视着他，反问道，你认为呢？

深圳招商会和其他招商会一样，均没达到市里预期的效果。回到秀水后，市委调整了领导班子，郭忠诚退居二线。

最终决定季洪达命运的还是新任市委书记何放，他说季洪达是个稳健有余的干部，这样的干部更适合守成，就让他去城区的另外一个区当书记吧。

（原载于《啄木鸟》2 0 1 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