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九寨沟
2010-06-23吴然
吴 然
九寨沟的名气太大了。
1992年,它一抬脚就跨进了《世界自然遗产名录》的门槛,比黄山还早了好几年。它天生丽质,一直躲在深山人未识,一经发现就不得了,一群一群的人,跟着一大堆高级形容词,什么人间仙境啦,童话世界啦,潮水般向它涌来。在我的旅行计划中,九寨沟“志在必去”,没有更改的余地。我有一套九寨沟邮票,那枚小型张在我看来的确很美。你看,天空浓蓝,晶亮,几缕懒散的白云那么随意的一抹,就和远山斑斑驳驳的雪峰混在一起,化不开了。雪线以下的山体,往远里看艳绿而蓝,稍稍近一点,就绒绒地绿成一片。接着就是湖水了。你叫我怎么来说它的色调呢!有的深,有的浅;有的浓,有的淡。几团青不青黄不黄的灌木,拥着一棵老爷爷似的原始古松,兀立在湖边。就这样,天呀,云呀,山呀,树呀,多么不可思议地倒映在湖里,互相浸润着,融和着,成了一潭调配得妙不可言的彩色的湖。真的,整个画面又明净又透亮。湖水是那样的净洁与安详,似乎落下一朵小花一片树叶,一圈一圈的涟漪就会荡到岸边。我把小型张拿给班上的一个女生看。她去过九寨沟。她瞟了一眼,说:“什么呀?差远了!静悄悄的,干枯枯的,平板板的,嗅得到九寨沟的水气吗?看得见小松鼠跳跃吗?”说得我很沮丧,也逼得我非去九寨沟不可!
机会当然来了。游览了都江堰和青城山,去九寨沟就顺理成章了。
过 松 潘
本来,成都到九寨沟,有两条路线可选。一是东线,经德阳、绵阳和李白的家乡江油,从平武入南坪达九寨沟,这条线路比较险要,多少可以领略到一点李白笔下的蜀道难的况味;真要闯剑门蜀道,那是剑阁至广元那一段,据说当年李白就是过剑门关,从“天梯石栈相钩连”的雄关栈道去的唐都长安。另一条,就是我现在踏上的西线,从都江堰起即溯岷江而上,经汶川、茂县、松潘而抵九寨沟。这一路都在藏区奔驰,万种风情,且让我随车观光,慢慢道来。
一上车就在下雨。雨一阵大,一阵小。大的时候,亮闪闪的路面都是雨雾,雷声像从车顶上滚过似的,轰隆隆,轰隆隆,追着弯来拐去的汽车。关着的车窗蒙着水汽,除了挡风玻璃被雨刷刷出两个透亮的扇面,看得清前面的路、山岩和树,左右都看不清。车厢里有点沉闷。混杂了人们身上的种种气味,汗气啦,口气啦,还有酥油牛奶酸酸的膻气啦,怪怪的难闻。有人还抽烟,真是要命。这一带有古驿道遗迹,可惜雨雾茫茫,看不见,也领略不到“三垴七坪十八关,一锣一鼓到松潘”的古意情调了。沉闷的气氛和气味可能让许多人都忍受不住了。雨小一点就是一片哗哗哗的开窗子的声音。细细的雨丝飘进车厢来。岷江的流水声涌进车厢来。岷江浑浊的激流,汹涌在江中巨大的石头上和江岸的岩石上,泡沫横飞,有时简直要溅到车厢里来。山崖上有山洪冲下来,有时漫过公路,流入岷江,汽车快艇似的冲起水的翅膀,飞将过去,车厢里一阵欢呼。叫喊得最厉害的,是坐在后几排的一群藏族青年。他们站起来,和着水声大呼小叫“哗——”,藏族小伙和姑娘们活跃的天性,被一片水声激动起来,他们开始大声说笑,只是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我的感觉是小伙子们的声音粗粗的,中气很足,像中音歌唱演员,声音从胸腔中滚荡出来,瓮声瓮气的使人感到轻微的震动。同样是说藏话,似乎和我在云南丽江听到的稍有不同,丽江听到的是一种高腔大嗓子的热情;岷江车上听到的有一种从音响里发出的重低音的浑厚。姑娘们的声音就清亮多了,天高云淡般的银铃之声又脆又甜。我回头看他们,一个歪戴着毡帽的小伙子向我伸舌头,挤眼睛,逗我笑。我真的向他笑了,姑娘们小伙子们都响亮地笑起来。小伙子们脸黑而亮,姑娘们的脸颊,是被太阳晒熟了的红色。他们唱起歌来,粗犷而有力,盖过了雨声、水声和车声。这种纯乎山野般的快乐,极大地感染了所有乘客。打瞌睡的,晕车的,还在想着亲人的,都振奋起来,车子跑得似乎也更轻快了。
其实,车子曾经有几次大的颠簸,那是遇到公路塌方了,汽车和稀泥与乱石打交道。这并不影响小伙子和姑娘们的欢乐,歌声和笑声满车厢飞扬。突然一个急刹车,汽车嘎的一声停住,人们忽地朝前倾。歌声戛然而止,许多人站起来。原来从山上滚下来的一个大石头拦住了汽车。小伙子叫着喊着,高高地抬着他们的长统靴,从后排走上前来,下车去搬石头。我也跟着下去。还下着雨。石头像老狗熊一样大,几个人都推不动。驾驶员找来一根撬棍,小伙子们一声吼叫“嗨——”,“老狗熊”被撬动了,“咚”的翻了身,又“咚”的翻了个身,最后“砰”的一声滚到江里去了。向我伸舌头的那个小伙子搓着手上的泥巴和我打招呼,问我去哪里,我说去九寨沟,他说他们只到松潘。车子又发动了,车厢里哇啦哇啦都在讲滚到江里的大石头。兴奋了一阵,车厢里又开始沉闷的时候,前面开阔起来。雨已经停了,从车窗里飘来一股青草的气味和细细的花香味。房屋尖顶帐篷和经幡出现了。藏族小伙子们姑娘们哗地站起来,松潘到了。
松潘是一座不大的却很古老很有名的边城。据说城门四开的松潘城垣,建于明代,修筑了六十年才修成。滚滚岷江穿城而过,滔滔江水使小城轰轰而响。当年红军长征曾在这里驻扎休整。远远的山冈上,竖立着红军长征纪念碑。我们在松潘吃饭。我买了一碗牛肉汤,三个羊肉包子,吃得很香。真的,松潘的牛羊肉怎么这样香呢?这样嫩呢?公路两边潮湿的地上,都是塑料布或是毡子铺的地摊,最多的是银器和铜器。戒指、手镯、耳环、刀鞘、指套、腰带、经书匣子、酥油灯、铜佛、铜碗、木碗、马具、马鞍、毡帽,等等,等等。我真想买一把匕首,配一个镶银镂空的刀鞘,又怕带着刀旅行不好,拿着刀鞘左看右看。戴金戒指、镶金牙齿的摊主,笑模笑样地看着我,说:“买吧,便宜给你!”我问多少钱,他说15块。我摇头,把刀鞘放下。刚走出去几步,他大声喊:“10块,送你了!”真是不能再便宜了,我交钱接刀,赶紧装进提包,心怦怦跳,不知是欢喜还是害怕。
从松潘出来,汽车在起起伏伏的草原上奔驰,开得很快。放眼看去,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地上一片一片的牛羊。藏族伙子骑在马上“伙伙伙”地奔来跑去,后面跟着壮实的藏狗。水草和金黄一片的星星花眨着眼睛,牧马和牦牛的脊背上闪耀着光亮。从帐篷里走出提着奶桶的藏族姑娘,艳丽的裙子照亮了草地和帐篷。浓重的芬芳变淡的时候,我们离草地远了,而和远处的雪山越来越近了。车上有人说,九寨沟就在雪峰下面。
一 位 画 家
九寨沟这名字最普通不过了。据说长达几十公里的一条山沟里,散落着九个藏族寨子,于是,九寨沟,九个寨子一条沟,就这样天下闻名了。来九寨沟的人之多,车上一位自称是老知青的说,“就像当年去韶山冲一样”。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目的、心情都不一样了。九寨沟呢,范围又大。说是一条沟,几十公里长,宽的地方好几公里,窄的地方也有一二公里。而且都是瀑布和湖泊,都是草甸和森林,虽然宾馆旅店里都住满了人,一进沟里倒见不到多少人了,人都让树让花让草让瀑流湖水召去藏起来了。还是我们班上那位女生说得好,不到九寨沟来,你无法想象九寨沟的美,你闻不到它的气味,看不见它的树叶和小草怎样随风而动,怎样欢笑和窃窍私语。而且我也相信九寨沟的美就在九寨沟,描画是描画不出来的。我遇到一位女画家,她就说:“要把九寨沟画下来太难了!”
我是在镜湖见到这位女画家的。她四十多岁,和我的父母是一辈人。穿套牛仔服,披一块紫红的有黑白蓝图案的大披肩。薄薄的阳光,有时抵挡不住湖水和林梢传来的雪峰的清寒。她把画架支放在一棵高大的冷杉树旁,提着画笔,瞅瞅眼前的景,又看看纸上的画,这里抹一下,那里涂一笔,眉头皱着,似乎不太满意。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点了支烟,也不抽,夹在指间,呆呆地看着湖水和湖对面的一片纤纤草甸。起初她并没有注意到我。是我折断手里的一根枯枝的响声,使她回过头来。“喂,小伙子!”她掐灭手里的烟卷,朝我笑道,“一个人?”“一个人,”我说。“OK!”她问:“喜欢画画?”“不,”我摇摇头,出于礼貌又点点头。“画画不容易。”她看着她的画说,“我说的不是能把景物画下来就行了,而是要像景物本身那样能打动人。就像九寨沟,每一片树叶,每一挂瀑布都叫人感动。”我说:“你画得很好。”“是吗?”她眼睛清亮地看着我,温和地问我:“你觉得好在哪里?”“这——”我根本不懂画,只好乱说,“您的画是动的。水是动的,落在水上的这片树叶和这朵花都是动的,您看您看,漂起来了,旋转起来了。还有,还有好像能听到一种声音。”“什么声音?”她急切地看着我。“不知道,是云彩的声音吗?是风的声音吗?不知道。”我难为情地笑了。“嗨,小伙子,谢谢你!你太让我高兴了,艺术需要鼓励,你鼓励了我!”画家兴奋得像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我从她的眼睛里,从她的脸上和声音里,看到了我的妈妈。妈妈谈到她的学生她的班级,就是这种眼神,这种音调,这种满脸放光的激动与兴奋。画家看着她的画,像对我又像是对她自己,说道:“只有运动着的才是生命。”她告诉我,她来九寨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跑遍了九寨沟,她准备举办个九寨沟画展。她又问我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旅行,到了哪些地方,爸爸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等等。听了我的回答,她显然很高兴,也很喜欢我,一边收拾画具一边说:“今天不画了,我带你走走!”
我帮画家背着画架,画家拎着大帆布拎包。我们随意走,在绒绒草甸,在水边,在光影摇曳的和堆满落叶的林中小路上和灌木丛中穿行。到处是生命的光辉的姿影。缩小在邮票上的树正瀑布,原来是这样永恒地跳跃着歌唱着。这是流动的光,喧哗的光,像藏族姑娘披肩的发辫和舞动的长袖。画家叫我注意瀑水飞溅时光和影的变化。是的,随着阳光照射的角度、照射的强弱、照射时间的长短等等的不同,还由于云影、树影、湖水的反光和鸟的飞翔,瀑布有时银光闪闪,有时晶莹如冰挂,有时幻出彩虹,有时温柔如羊羔,有时粗野似男孩……我想起我在黄果树看瀑布,只被它的壮观气势所震撼,而没有仔细观察。画家说,只有观察,才能找到门径。她说她有时候一整天都在观察,在捕捉,在酝酿,在受感动,就是动不了笔。还有许多摄影师出没在这里的林中湖畔,他们一身泥水,就为摄下九寨沟的山魂水魄。她说了很多。然而来到五彩湖边,她却怕惊动水里的云彩似的,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所有的树、云杉、冷杉、油松、红松、红桦、白桦、高山栎、圆柏……都静静地站着,倾听着自己的影子和颜色在湖水里和鱼儿说悄悄话。水底躺着巨大的古老的树丛,那是死去的树木,在透明的绿蓝和紫黄的水里,它不知躺了多少年,躺成了树的化石。突然,从火绒草和百合间扑楞楞飞起几只灰红的鸟儿,惊得水里的鱼儿跳跃在阳光下。我们“啊”的一声,似乎才从山林与水的宁静中,感觉到花和草和鸟的喧闹。在画家支起画架,全神贯注到她飞腾的色彩中去的时候,我悄悄地离开了她,向传来一阵年轻的歌声和笑声的林中走去……
拾 蘑 菇
这些树坚韧地生活了多少年月,我不知道。树上长满树胡子(松萝)。树胡子灰绿灰绿的,树干有许多蝴蝶似的斑纹,像傣族男子的文身。山坡缓缓上升。地上满是落叶和枯枝。松针、栎树叶、白桦叶,有的金红,有的浅黄,有的发黑,软软的,霉味和湿气里有一股一股树脂和草叶的清香。杜鹃花在树棵稀疏的地方开得很热闹,红的白的紫的都有。年轻的歌声和笑声就在附近,可我找了好一阵才看见栎树低矮的灌木丛里,有七八个藏族少年和姑娘捉迷藏似的身影。就是他们在唱,在笑。我原以为这群藏族少年少女也是在游玩,走近了才知道他们在拾蘑菇。九寨沟树林茂密,正是蘑菇的沃土温床。据说当地藏胞很少吃蘑菇,蘑菇多得像童话里的小房子,遍地都是。不过这些年少多了,说是游人多了,蘑菇成了游人餐桌上的山珍,每天不知要吃掉多少!游人大饱口福后,还大量购买带走。特别是名贵的松茸,早已远涉重洋,成为日本人眼里的稀世之宝。一路上我就听人说运气好的话,在九寨沟还能吃上自己拾的蘑菇呢。这不,我的运气来了。
少年们在一起总是好交流。我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并不感到吃惊。他们大概是想,我也和他们一样爱唱歌吧,我的确是被他们的歌声吸引来的。一个小伙子挥着毡帽向我喊:“喂,过来吧,城里人!”我朝他们笑,问他们在玩什么,挥毡帽的小伙子哈哈大笑起来,“玩什么?”他向同伴们反问,同伴们也笑起来,同时向我举起他们的提篮和小铁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把“玩拾蘑菇”几个字说得非常响亮,惊得山谷里的乌鸦忽忽乱飞。他们欢迎我和他们一同拾蘑菇,还互相作了介绍,可我还是只记得向我挥毡帽的小伙子叫格力堆。
林子里到处是五颜六色的蘑菇,我跟着格力堆他们钻来钻去,被蜘蛛网网了一头一脸,勾着头只顾往塑料袋里装蘑菇。格力堆过来一看,笑得一屁股坐在草丛里。他把我的塑料袋拾起来,将花花绿绿的蘑菇全倒在地上。大伙哗地笑起来,说我拾的好些都是毒菌,吃不得。笑过了,格力堆细细地给我讲哪些菌有毒,哪些没有毒。没有毒的有牛肝菌、羊肝菌、青头菌、松毛菌、奶浆菌、鸡油菌、胖大嫂、麻母鸡等等。他一样一样地指给我看,真让我长了见识。我问他们拾什么菌,格力堆说,他们都想拾松茸,说是卖给收松茸的老板,贵得不得了。我问拾到没有?很少有人拾到,有个脸红红的姑娘羞涩地笑着,说她拾到一窝,递提篮给我看。黄褐色,浑身披满茸茸的菌毛,有两朵已经撑开菌伞,没有撑开的,头尾差不多一般大小,粗壮结实。我轻轻地拿起一个,凑近鼻子闻闻,香臭香臭的,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稀奇。听说在松潘,还有在云南的香格里拉,商人们每年都为了收购松茸,摆开战场进行硝烟滚滚的“松茸大战”呢!继续拾蘑菇的时候,格力堆摘了根树枝给我,叫我边走边打掉蜘蛛网,赶走蚊蠓和花翅膀苍蝇。他问我从什么地方来,问大城市里好不好玩,可不可以拾蘑菇?我向他讲了我的游历,讲了一路的见闻,讲了城市的高楼和立交桥,还讲了城市里不长蘑菇,不能玩拾蘑菇的游戏。我也问他一些平平常常的问题,在哪里上学啦,到过哪些地方啦。格力堆显然有点忧郁。他说他们寨子离学校很远,很多伙伴都不想上学,宁愿拾松茸卖,给游人牵马,放牛牧羊,成天在草甸上树林里玩耍。他说他最远到过松潘,是跟阿爷去拜活佛。北京啦、上海啦、成都啦、昆明啦,只在电视上看过。他已经考取初中,开学就要去住校了。他看看大呼小叫的伙伴,悄悄对我说:“我要好好读书,考到北京去!”说着,把他的毡帽扣在我头上,我俩哈哈大笑起来,惊飞了栖在树冠上的一群野鸽子。
我们在林子里和草丛中钻来钻去,寻找蘑菇,以无知的年少寻找无拘无束的快乐。格力堆拾到了一窝松茸,说要请我去他家做客,炒松茸给我吃。我被他的真诚打动,也就和伙伴们钻出林子,跟着他去了。
在 藏 家 做 客
一条溪流在砾石间奔跑,溅起雪莲似的浪花。一间古老的磨房坐在溪流上。垒砌磨房的石头敷满绿黑的青苔和苔衣。溪水被引到一个沟槽里,哗哗哗冲击着一架发黑的栎木水轮。格力堆说,他阿妈在里面磨青稞,我和他探着身子走进磨房,走进幽黑的轰响中。格力堆喊了声“阿妈”,一位穿着黑袍的藏族大妈抬起头向我们笑,青稞面粉落在她的头上、肩膀上。磨好的青稞面装在一个紫红铜盒里,大妈的手上粘着新鲜的面粉,青稞干燥的香味弥漫在磨房。“阿妈,”格力堆说,“他是我的朋友。”“哦,先回家吧,我就来!”大妈向我摇摇手,青稞面从她手上簌簌落下。我不懂藏族的礼节,也不懂藏话,就说了声:“大妈好!”她很高兴地又点头又笑,看着我们躬身退出磨房。
河岸上长着美丽的红柳,以及粗壮的松树和高大的杨树、桦树。砾石间的青草,一小片一小片,一小塘一小塘,绿得很好看。格力堆的家,在一棵大杨树旁。用泥石筑成的屋基很高,墙壁都是由大圆木楞垒砌穿斗构成的。小圆木铺的屋顶上,覆盖着夯实的泥土。方形窗口,有红黑两色镶边彩绘。门头上有用白色小石子镶嵌的吉祥图案。石头垒砌的墙围成一个院子。格力堆的阿爸在劈柴,壮实的臂膀挥舞着一柄利斧。墙角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和一个七八岁小男孩,在和一头小黑牛顶架。见我们进来,小姑娘和小男孩叫着“阿哥”奔来。格力堆的阿爸拄着斧把,不等格力堆介绍就对我说:“欢迎你呀,小伙子!”我说“大叔你好”又说了一句刚学会的吉语“扎西德勒”(吉祥如意的意思),他说:“好,好,扎西德勒!进屋吧!”小姑娘和小男孩偷偷地看我,有点腼腆。称为“棒康”的藏式房屋,一般为三层。底层豢养牲畜,中层住人。刚进屋,觉得光线很暗。屋中间有一个大火塘,柴块燃烧着,炸着火星,一口黑乎乎的圆形铁锅里煮着肉,很香。厚实的红漆矮桌、挂着铜锁的木箱、藏毯、茶盘、铜壶和彩绘着金龙火球的红黑两色的塔形木盒、镶银的木碗,这一切明白地告诉我,我来到真正的藏家了。格力堆领着我上楼去看他家的经堂,又爬上晒着青稞和松果的屋顶,让我眺望整个村寨。只见错错落落的“棒康”像城堡一样,古老而朴素。村寨的外面,红黄蓝三色经幡在晚风中轻轻拂动。骑在马上的小伙子和姑娘,吆喝着晚归的牛羊,在村道上拥挤着,热闹着,淡淡的炊烟升腾着,弥漫着。格力堆的阿妈已经回来了,在院子里喊格力堆的妹妹桑卓玛帮忙洗蘑菇、刮洋芋。当天上织出绚丽的晚霞,明艳地映照着村寨的时候,格力堆的阿爸喊我们吃饭了。
矮方桌上摆满了大碗的牦牛肉,松茸说是特地为我炒的,绿辣椒红火腿灰白松茸,炒了尖尖一大碗。还有酥油、糌粑和奶渣。我们围桌而坐。格力堆的弟弟格力雄一定要和我坐在一起——我们在屋顶上玩得很开心——妹妹桑卓玛和妈妈坐在一侧。格力堆的阿爸举起镶银木碗里的青稞酒说:“吃吧,小伙子,不会喝酒就吃肉!”格力堆则说着“多吃松茸”,往我碗里舀了一大勺。我描绘不出松茸的味道之美,只感到在藏家做客是一种莫大的荣幸。虽然有电灯,酥油灯仍然亮着,火塘里的柴块燃烧着,映照每一个人洋溢着开朗与快乐的脸膛和眼睛,映照着油光光的咀嚼的嘴和牙齿。我吃松茸,吃牦牛肉,吃糌粑,吃奶渣,第一次享受和体会藏家风味。饭后,银碗里倒满了酥油茶。喝着酥油茶,阿力堆的阿爸趁着酒兴,手抚三弦琴,豪壮地唱起歌来。格力堆的阿妈和妹妹也应和着放声歌唱。格力堆给我翻译的歌词大意是:
九寨沟哟我们的家乡,
你流着雪山的乳汁,
你闪烁太阳的辉光……
和着三弦琴的旋律,跟着格力堆一家欢乐的歌喉,我情不自禁地也唱了起来,唱了起来……
熊 猫 海
格力堆留我住在他们家,说要带我去熊猫海玩,真是让我喜出望外。清晨,喝了酥油茶,吃了青稞糌粑,格力堆和我一人拿一根竹棍就出发了。格力堆挎着麂皮囊袋,里面装着奶渣、青稞炒面和一壶鲜羊奶,他说这些是我们的干粮。
数十公里长的九寨沟,大大小小有一百多个海子,也就是小湖泊。熊猫海的位置比较高,要走很长的路。开始,我们在一片杜鹃丛中穿行,迟谢的杜鹃花东一片西一片,红红白白,很好看。远处一带水域,倒映着山上宝塔形的冷杉,静静的,鱼儿在树的影子里做游戏捉迷藏。走出杜鹃丛,下到溪边。溪水在乱石间汩汩流淌。细细听,流水的声音就是在同一个地方,声音的大小、强弱、快慢都是不同的。不知为什么,难道天上的云影落在溪流里也有声音吗?鸟儿飞翔的影子会在溪流里留下痕迹吗?还是溪流自己想停下来和岸上的一朵花说话,或者想快点跑去追赶一枚漂走的落叶?反正你细细听,蹲在一块光洁的溪石上听,不同的时刻,流水的声音就是不同,时而宛转,时而高昂,时而明亮,时而忧郁。真是怪得很。溪流很清,可惜看不见鱼。我们在溪石上坐了一会,也没有看见一条鱼儿,只看见一些小树枝,草叶和花瓣撞在溪石上,然后跳荡着、旋转着流走了。沿溪流上去,是一大片草甸子。草甸绒绒的,很整齐,金腊梅、龙胆草、圆穗蓼、珠芽蓼这些就茂盛多了,高出纤纤茵草。走在草甸上,叭叽叭叽的,都是水,一会儿爬山鞋就湿透了,紧紧地箍在脚上。草甸微微起伏显出柔和的曲线。草甸两边都是绿黑的杉树,很美。草甸的小水塘旁有许多草墩子,叫“塔头”,是一些茂盛的簇生在一起的苔草形成的,绒绒的吸饱了水分。格力堆说,这些地方去不得,尽是稀泥,会陷下去。溪流弯来转去,又回到草甸的边缘,在芦苇和杉木林之间流淌。走到一个湖边的时候,我看见画家正在湖对面作画。我向她又挥手又呼喊,她也看见我了,挥舞着大披肩和我打招呼。我告诉格力堆,这位我昨天认识的画家画了许多九寨沟的画。
我们在路上遇到许多游人,湖边,林子里,到处是人们的笑声和叫喊声。格力堆一路给我讲九寨沟的故事,说这些美丽的湖泊,是癞蛤蟆扎如扎尕从沟头跳到沟口跳出来的。那时候,九寨沟没有水。土司家的女儿娥洛色莫去放羊,羊渴得咩咩乱叫。娥洛色莫用歌声祈祷上天赐股清泉给九寨沟。她的歌声刚落,就听到有人说:“娥洛色莫,只要你答应嫁给我,我就让清泉流淌不断。”娥洛色莫一看,是个癞蛤蟆和她说话,非常生气,叫他赶紧走开。扎如扎尕却不生气,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这时候,羊群都围着娥洛色莫叫唤,枯黄的草和树叶也沙沙地响,好像在请求娥洛色莫救它们。娥洛色莫对扎如扎尕说:“你真能让村村寨寨有海子,有清泉?”“能!”扎如扎尕说。“那我就嫁给你!”娥洛色莫说。扎如扎尕说了声:“好!”一跳就是个海子,一跳就是个海子,清泉哗哗流淌,大地一下子草丰花放,林木竞秀。娥洛色莫非常高兴,领着扎如扎尕回家禀告土司父亲。土司一听大怒,叫家丁去杀扎如扎尕。娥洛色莫挡住家丁,说:“谁敢杀扎如扎尕,我就和谁拼命!”土司没有办法,就把他俩赶出家门。扎如扎尕“呱”的一声,变成个英俊小伙,和娥洛色莫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格力堆的故事讲完了,我们也到了熊猫海。
其实熊猫海和其他海子并没有多少区别。据说,熊猫海的得名是因为海子的形状像大熊猫,又说大熊猫常到海子里来喝水,一喝就喝“醉”了。大熊猫比较憨。看见水中自己的影子,以为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家伙来争水,就拼命抢喝,直喝到肚子滚圆才肯离去。一想不对,可别让那家伙把水喝光了,又转回来和自己的影子头逗头抢水喝,最后摇摇摆摆跌在湖边的草地上,醉了!格力堆和我都想看到这种奇观,就赶了来。谁知在湖边坐了半天,把干粮都吃完了,还不见大熊猫来。一个放羊老倌对我们说:“来九寨沟的人像过节一样多,早把熊猫吓跑了,哪里还敢来喝水!”是啊,大熊猫怕是只敢躲在树林里看着绿蓝的湖水直喘气了!我还听说,有人还大量出售九寨沟的水呢!若干年以后,扎如扎尕跳出来的海子和清泉还会存在吗?想到这点,我和格力堆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抢 花 帕 的 “老 外”
回到格力堆家已经是傍晚,走了一天,累得很。可是听弟弟格力雄说晚上要围着火堆“浪寨子”,格力堆一下子就来劲了,说赶紧吃饭,吃完饭去寨子里玩。我问什么是“浪寨子”,他只是笑,不说;格力雄嘴快,说:“就是小伙子抢姑娘的‘花头帕。”我还是不大明白,问格力雄的阿爸,他阿爸喝了口酥油茶,用手背抹了抹嘴说:“就是和汉人一样,谈恋爱嘛!”原来,这是松潘藏族中一种特殊的求爱方式。说是这一带年轻的藏族姑娘,喜欢在头上搭一块红色或紫色的花帕——这一点,我注意到了——小伙子看中姑娘后,也不管认识不认识,更不理会姑娘旁边有没有别的人,会趁姑娘不注意,突然把头上的花帕抢走。姑娘当然要去追赶啦,小伙子就扬着花帕说,别追了,晚上到村头的大树下来吧,然后唱着情歌悠然而去。这样一来一往,就有了感情,相好上了。也有失败的,姑娘一点也不喜欢抢花帕的小伙子,不管他会吹笛子也好,会唱山歌也好,横竖就是不喜欢,哪怕小伙子死皮赖脸不肯还回花帕,姑娘也会邀约几个小伙子去硬抢回来。这本来是当地的民俗风情,现在却被“开发利用”,变成表演,为旅游服务了。晚上的篝火晚会,据说就是为旅游团队组织的。尽管已经失去了民间的朴素,但对旅游者来说,还是很新鲜,很有趣的吧。
吃过饭,天已经黑下来。大概都晓得晚上有“浪寨子”的活动,人们显得很兴奋,尤其是小娃娃们,在寨子里追来跑去,喊喊叫叫,过节似的。游客也三五成群地在寨子里东走西逛,逢人就说“扎西德勒”。许多老外打着手势,“哈罗,哈罗”地叫,村民们也以弯腰、伸舌、竖拇指等藏族礼节和“扎西德勒”,对他们表示欢迎和祝福。当月光洒地,星星闪烁的时候,寨子中的大草坪上燃起了篝火。晚会由“山神舞”“民族舞”和“浪寨子”三部分组成。跳舞前,人们竖起一杆绿底、红黄镶边的山神旗幡。旗幡上画着的山神形象非常威武狰狞:赤身裸体,披发怒目,肩披虎皮,腰间的三角虎皮遮住羞处。格力堆告诉我,山神右手挥舞的石斧,象征神权和军权,左手捧着裸体婴儿,象征保护氏族的繁荣兴旺。山神舞在手鼓、镲钹和手铃的伴奏下,由12个村民各戴面具围篝火跳跃表演。有凤舞、猴子舞、小鬼舞、播种舞等,欢乐中有一种宗教的神秘。民族舞就欢快了。锅庄舞、弦子舞的音乐一响起来,服装华丽浓艳的藏族姑娘就出场了。姑娘们彩袖曼舞,婀娜多姿,火光舞影,十分动人。接着小伙子们像雄鹰像骏马欢跳着旋转着出现在姑娘们中间,剽悍豪迈的舞姿,一下子就把人们的情绪调动起来了。特别是村民们,男女老幼忽地就拥进舞场,和着节拍跳起来。格力堆还在拖我,一帮年轻游客和老外已经又笑又叫当起演员来。随着舞曲旋律的变化,人们时而舒缓,时而昂扬,用眼睛和舞步交流欢乐的心情。篝火燃烧着,火星飞溅着。领舞者唱着,人们伙伙伙地应和着。我不由得想起云南弥勒的阿细跳月和怒江边的鲜花节来。真的,少年的心里能不激荡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赞美吗?这时候,晚会主持人宣布“浪寨子”开始了!老人和孩子们纷纷退扬。头上搭着花帕的姑娘们,被篝火映照着,既羞涩又大方地翩翩起舞。藏族小伙弹着三弦琴、吹着笛子围着姑娘转。导游小姐用汉语和英语向中外游客讲解“浪寨子”的风俗。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外国青年挤进舞场,也和藏族小伙一样围着姑娘转。突然,外国青年抢了一个姑娘的花帕,冲出人群就跑。这位青年一定是“假戏真做”了,人们惊诧,哄笑,叫喊,场上欢乐地乱了起来。丢了花帕的姑娘,既害羞又着急地绞着手,被同伴围在中间。只见她头一扬,眼睛一亮,扒开同伴,朝抢花帕的外国青年追去……这真是奇妙的一幕!也不知道姑娘是否追回了她的花帕,还是勇敢的外国青年永远得到了这块花帕?“浪寨子”演出的这一幕,实在是出人预料的精彩。
当我挥手和格力堆一家,和九寨沟告别的时候,我年少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的快乐。我可以自豪地告诉我们班的那位女生,我看到了真正的九寨沟,看到了九寨沟的美丽,也看到了和九寨沟同样美丽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我深深地为这种美丽感动,也会永远珍藏这种美丽。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