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能否诞生伟大的企业？

主持人：李崑

嘉宾主持：龙永图 博鳌亚洲论坛秘书长

嘉宾：项兵 长江商学院院长

不可替代性和核心技术使企业立于不败之地

主持人：现在我们经常提到新商业文明，新商业文明到底新在什么地方？旧的商业文明有哪些问题？

项兵：我们国家30年改革开放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今年G D P达到33.5万亿人民币，应该可以超越日本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我们汽车销量超越美国成为全球N O.1，出口超越德国成为全球N O.1，外汇储备也是全球第一。但是在成就面前中国企业要考虑，如何更好地面对未来，接受全球化的更大的挑战。到目前为止，中国企业的成功主要还是集中在非主流行业，也就是鞋、袜子、打火机、缝纫机、钮扣、领带这一块。中国企业在全球产量的比例达到了90%，在主流行业我们就有限了，可圈可点的中国企业在美国和日本的主流市场目前为止进展还是有限的。

龙永图：高盛有一个预测，到2027年中国可能超过美国。因此，中国成为经济大国只是时间问题，对于中国来说，如何打造软实力，在成为经济大国后，同时能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经济强国。而对于企业而言，中国的企业也有一个打造软实力的问题，这些都是我们在探讨新商业文明的时候必须关注的一些问题。

项兵：到目前为止，我们在造富方面进展非常小，来自大陆的华人在福布斯榜的数量超过了日本，但在伟大商业机构的打造方面进展还是有限的。目前，中国企业参与全球竞争的方式主要是靠成本和相对应的价格战，靠低价格进入全球市场。作为后来居上的企业，这种打法是可以接受的，在一定阶段也有他的价值，但我们是个13亿人口的大国，如果永远靠价格和成本取胜，那成功一定要建立在击溃竞争对手的前提上，那对全球其他国家造成的压力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这其实也是我们看到的中国威胁论的源泉之一。

如果永远建立在以成本为基础的竞争，从目前全球分工来讲我们基本上属于相对比较低端、污染比较严重、附加值比较低的。我们靠价格和成本竞争，和美国相比局限性一目了然。美国的汽车做不过日本的时候，出现了微软、谷歌、星巴克、芭比娃娃，不仅给自己带来机会，同时给全球带来新的机会。这样，全球对你的抵触就会少很多。

再者，我们所依赖的成本优势也可能是不可持续的。我们部分地区的污染还是比较严重的，如果把环保成本，把员工所有的工资和福利都考虑在内，我们低成本的优势到底还会有多少，是不是具有可持续性？同样重要的，我们赖以生存的成本优势具有非常强的中国特色，中国企业成功的公式很难向国外复制，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企业一出国，管理模式就很难取得成功的原因。

龙永图：目前，我们还不能脱离中国制造，所以我并不是非常同意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这个提法，我认为不是非常科学。任何时候都需要制造，现在应该考虑怎样在中国制造中更多地增加一些中国创造的元素，增加更多中国民族文化的元素，使中国制造具有自己独特的全球竞争能力，这就是它的核心竞争能力。所谓核心竞争能力，首先具有不可替代性，不可替代性就是我们中国独特的东西，再加上核心技术，如果我们这两条都具备，其他国家的企业就不可能在核心竞争力方面和我们拼一高低，在这方面我们有很大的潜力。

首席执行官个人魅力决定企业在全球的分量

龙永图：你觉得全球跨国公司，特别在中国的跨国公司，在企业管理上，他们从中国学到了什么？

项兵：第一，平台是快速变革的，美国很多行业五年、十年大格局不变，除非新的技术、新的业务模式创新，而中国两三年就是一个结构性的变革。第二，因为我们当时通信、交通、法令、法规不够健全，每个地方都有它独特的东西，而美国各个州差距不是特别大。第三，玩家不一样。比如国企对于竞争与合作的追求和梦想，包括企业为谁而战的梦想差别很大，梦想不一样，对管理有重大影响。所以日本企业会认为，中国企业应变的速度，管理大项目的做法值得他们学习，日本人的精打细算、对比调查，执行起来雷厉风行也是我们要学习的，我们各有千秋。

龙永图：跨国企业进入中国以后，还不适应中国非常多变的形势，此外，他不得不面临法制、法规不健全，他得面临不同的官员。在西方跨国公司的经营理念中，法制是最核心的基础，如果把进入中国的跨国公司的高层长期养成的法制观念动摇，是不是跨国公司到中国以后就变坏了，他们一些优秀的管理文化，不仅不影响我们，反而受到我们的影响？你们同学当中一些外资企业的高管，到了商学院，他是学到我们好的东西还是你们在教他们坏的东西，或者非常中国式的，我们一些并不太好的商业文化？

项兵：其实这也是我们面对的问题之一，全球高级管理人才的一个委员会做了三年研究，得到一个重要的结论。第一，跨国公司中国区的老总，如果100个是大陆人，3年以后炒掉2/3，取而代之的是印度人、新加坡人、马来西亚人、菲律宾人，包括台湾和香港地区的；第二，世界顶级管理人员为什么对于到中国来工作有顾虑，第一个因素是环境污染，他们担心带着孩子过来，得癌症的概率会增加很多倍，有再多的钱，不会牺牲孩子的未来到这儿来工作，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第二是孩子的教育，目前国内的教育体系，满足不了他们对孩子教育的要求，第三是个人所得税率太高，中国边境税率45%，香港仅仅15%。第一条对我来说非常震撼，印度人到了硕士阶段在美国留学，打工打到世界500强一把手的比比皆是，中国人却少之又少，这值得我们好好反思。

龙永图：国外的企业之所以具有竞争力，很重要的就是他的首席执行官是具有独特个性的人，那个人的魅力和个性决定了这个企业在全球的份量。中国一些国有企业，除了有一大堆钱，一大堆石油，或者一大堆钢铁，他没有个性，没有个性的企业不可能长久地具有竞争的能力。我们哪一天能够消除这种界限？

项兵：一个日本朋友请我用过一次日餐，他是这个餐厅的第九代传人，这个餐厅被公认为全日本最好的日餐厅之一。他的梦想就是要做出全日本最好的日餐，他没有在京都开出第二家餐厅，他的梦想不是做全世界销售额最大，把日餐弘扬到全球，利润最多，他的梦想就是做全世界最好的日餐，天天就做这一件事。所以，不同的企业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梦想。美国经济的构成82%接近服务，因此，高盛、沃尔玛、星巴克需要拥有核心技术，照样可以产生征服世界的伟大商业机构。钢铁是很重要的，但不可以全国炼钢。

龙永图：没有核心技术但要有核心竞争力，因为核心竞争力是别人不可替代的。培养一个品牌就像培养一个贵族需要几代人的时间，中国还是需要耐心，很多技术可以拿来、可以买来，但是体制、观念不是花钱买得来的，需要很长的时间。

项兵：我希望社会多元化，我不反对麦当劳，也不反对肯德基，但我同样尊敬能花九代人的时间，一代一代做出日本最精彩日餐的餐厅。

管理没有定式，但要有全球视野

主持人：有这样一种说法，一个不想挣钱或者不会赚钱的企业不是好企业，那么商业的起点底是什么？

项兵：我和很多企业家做过交流，比较让我震撼的是在日本尤其在欧洲很多企业家做生意确实不仅仅是为了给自己，给自己的家族创造更多的财富，他们是想为社会解决问题。沃尔玛获得终身成就奖，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们家族会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家族，他们创办沃尔玛，不是梦想成为全世界最富有的商人，而是给社会解决一个问题。如果我们做生意的目的仅仅是为我们自己将来可以富可敌国，那么在做生意的时候就更有可能不择手段、巧取豪夺，可以超越道德底线去追求财富，这对于中国打造和谐社会是有挑战的。

龙永图：关于企业的生存目的和运营动机，一方面是从一个国家的发展阶段来进入，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当我们还处在一种非常困难的前提下，企业当然更多强调盈利、发展问题。当一个企业逐渐发展，当国家经济水平提高的时候，企业对于社会责任、员工福利的问题，考虑的会更多一点。

项兵：美国的企业是为股东创造价值，日本的企业多多少少给员工创造了价值，中国的企业是为谁而战呢？这就是我们要好好考虑的。全世界没有一个统一的模式，如果房顶上掉下100块钱，在股东和员工之间如何瓜分，如果按照美国最极端的分配方式，那就是100块钱给股东，员工是零；按马克思所弘扬的模式，那100块钱给员工股东是零，这两者代表两个极端。中国企业如何在股东和员工之间，通过一个比较合理的分配方式实现蛋糕最大，不同的企业可能有不同的答案，同一个企业今天的答案和5年、10年前的答案可以有非常大的不同，管理没有定式，但是你要有全球视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这是最重要的。

中国能否诞生伟大的企业？

龙永图：我在加入世贸组织以后一直在倡导国民待遇的原则，怎样在中国建立一个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外资企业能够平等竞争的环境。一个市场经济里面，如果竞争的主体是不平等的，那么这个市场经济永远不可能是真正的市场经济，它是行政经济，因为行政和政府可以对不同所有制企业创造不同的行政环境和行政条件，这种竞争永远不可能达到真正有利于社会、有利于企业的目的。同样我们的社会和企业，如果不坚决地打破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和外资企业不同的待遇，中国企业、中国经济不会走很远。

项兵：龙先生一直呼吁如何给大家国民待遇，无论国企、民企、跨国公司都享受同样的待遇。我们研究的是国企、民企和跨国公司如何在中国这个快速变革的市场进行竞争和合作，这是第一个差异化。第二个差异化就是研究未来5年到10年，中国企业如何走向全球，中国企业给全球带来什么样的价值？第三个差异化就是我不认为我们学校就是将来为股东创造价值的模式，我希望他们有朝一日可以做I B M、通用电器，未来全球的董事长和总经理，要往前想，我们会有机会。

龙永图：我认为这绝对不是梦想，并且很快就会实现。因为全球产业转移的结果使跨国公司的主战场可能会逐步从发达国家转移到新新经济体，这样，大的跨国公司面临极大挑战，从他们熟悉的西方文化到他们陌生的东方文化，整个跨国公司全球化进程当中本土化战略会加强，本土化战略当中一个最核心的要素就是使用当地人才，当地的市场也会成为这个跨国公司在全球最主要的主流市场。因此当地的人才肯定会成为这个公司的全球董事长和C E O，这点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项兵：2009年中国经济增量是全球的50%左右，中国经济的崛起来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战略性的机会，面临跨国公司如何整合中国和印度，形成以全球应对全球的模式，这是最大的挑战，也是最大的难题。在这一方面我坚信，长江商学院毕业的学生可以超越其他任何学校的学生。

龙永图：有自信，但还是要虚心向西方学习，因为在市场经济的问题上我们毕竟还是学生。虽然发生了金融危机，但我们不会抛弃西方这套市场经济的管理模式，不能说这次老师犯了错误，就再也不向老师学习了。

项兵：不是说一个人病了一次，他就丧失了所有的内功和武功，他强大的竞争力还是存在的，比如说日本和德国制造，很多代人的沉淀不是我们用三五年甚至十年时间可以做到的。这次金融危机提供了非常好的机会，使中国企业的全球的影响力大增了一步，但我们在很多方面的差距绝对不容低估，还是要虚心学习。如何把他们好的经验为我所用，做成中国的I B M、中国的通用电器，中国的宝马，这是一种视野和思维的超越。

龙永图：不排除在中国土地上有所创新，但是创新必须有基础，基础就是西方的市场经济体制，特别是他们的法律体制和法制理念，这种民主管理的理念是我们最缺乏的。如果我们不从中学习一些精髓，中国传统的随心所欲和人治的观念会破坏整个管理体制。

项兵：西方在这方面积累了大量的经验，我们第一步一定要聘请属于自己的世界级管理学教授队伍，从世界15大商学院把顶级的教授请过来，可以把原汁原味西方最先进的东西传授给学生。但是这不够，还要明白国企、民企、跨国企业如何竞争和合作，中国企业如何走向全球，跨国公司如何整合，要明白财富的创造和使用。

龙永图：怎样促进国企、民企和外企在中国的竞争和合作对中国来说是很大的一个问题。有人老觉得民企不争气，一提起民企就是偷税漏税，一提起国企就是毫无效率。为什么银行不敢贷钱给民营企业，给民企贷款，如果出现问题，就会查腐败问题、查背后交易问题，所以他宁可贷款给国有企业。当然，民营企业也有很多不规范的地方，所以民营企业要进入全球一流的商学院，实际就是丢掉自己帽子的问题，国有企业也要丢掉官僚气的那种面孔。

项兵：我们E M B A学员的构成大概40%左右来自民营企业，30%来自于国企，25%来自于跨国公司，5%来自于政府各大部门。到我们学校以后，他们会发现同学身上的优势，无论职业多高，无论财富多少，无论来自什么地方，都是同学，放掉所有先入为主的东西，通过两年的交流，同学之间在相互尊敬的基础坦诚地交流和学习。无论国企和民企，他能做到大公司的老总，都有他独的到之处，所以如果静下心来，向你两百多个同学学习，那这就是一个非常大的课堂。

龙永图：中国建立了很多像长江商学院的学院，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能够创造一个平台，使国有企业、民营企业，外资企业的商业精英和未来的商业精英能有一个交流、学习和融合的平台，这对中国社会和中国经济的融合以及中国经济发展的和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商学院学员的构成使我想到我当时参加入世谈判的时候，二十多个谈判班子的核心成员基本上都是外交学院、外贸学院或者是外语学院的毕业生，后来，我就下了决心，从北大、清华和其他一些学校调些人进谈判班子。因为一个团队，如果他是近亲繁殖的话，他所有的思维方式都是一样的，这是最危险的东西，说明这个团队肯定是在思维方式上基本上都相同，这是一个不能够战斗的集体。所以你这个商学院一定要保持在吸收人才的时候，一定要看结构，只有结构不一样，才能够相互学习、相互补充。

项兵：我们规定，任何一个地区的学员不能超过30%，一定要差异，差异产生美，也只有差异才能相互学习。我们的E M B A学员，一把手的特别多，一把手的问题就是高处不胜寒冷，一把手没有朋友或者朋友很少，所以痛苦和喜悦都很难分享。他来我们学校学习，最大的收获之一是交了一批可以坦诚相待的朋友。

主持人：有这样一种说法说中国没有伟大的企业，在新商业文明体系当中，中国能不能诞生出伟大的企业呢？

项兵：什么是伟大的商业机构？至少有一条，你必须在主流市场、主流行业有实质性的突破，在没有国家支持的前提条件下，在全球公平竞争的条件下，打出奥运会冠军而不是全运会冠军，这是一个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这个企业不仅要取得成功，还要赢得世界同行发自内心的尊敬。现在，很多中国人把孩子送到全球各类学校去学习，这是一个伟大的力量，十年、二十年以后，他们集合起来，在全球的竞争和合作能力是绝不容低估的。

龙永图：伟大的企业一定诞生在一个法制化的时代，因为一个伟大的企业，必定是一个透明的企业，透明的企业必须在法制化的前提下才能透明，透明才能给他带来很多商业利益、社会责任。希望我们企业能够有更多的创新，特别是企业领军人物一定要更多地创新，碌碌无为的人不可能成为企业的领军人物。此外，民营企业绝不能搞家族化，必须要使用第一流的职业经理人；外资企业也必须从中出现一批最了解中国的企业，但是又能够坚守他们最基本的商业文化。如果这些条件都成熟，在中国土地上是可以出现伟大的企业。

观众：我们出国以后，买任何东西，特别是食品会非常放心，但在国内，尽管我们G D P达到了世界第二，但这些细节好像解决不了；第二，在国外，不管是在像喜来登这样的五星级酒店，还是一般的汽车旅店，你感受到的服务、卫生、厨品都让很舒适。在我们生活的周围，这种商业文明什么时候能来到我们身边？

龙永图：我也一直相信只有解决温饱以后人们才会讲究礼仪，只有有了他的第一桶金后，他才会讲更多的社会责任。所以我们已经跨出了很重要的一步，我相信随着中国的发展，一切都会在发展当中得到解决。

项兵：我们还属于发展的初级阶段，有些事我看了也是比较着急的，但不是着急能解决问题的，所以每个人都要有一个积极的、建设性的心态，来帮助企业、国家解决问题，那样我们的社会可能会更好一些。所以我希望E M B A的同学不仅要捐钱，同样重要的是要捐出自己的时间做志愿工作者，接触社会的各个阶层，对我们好处，对和谐社会的建立也非常重要。

主持人：细节决定成败，在新商业文明体系中的确是有许多细节需要我们去改变，我们也期待中国企业家能够在全球金融危机之后率先走进新商业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