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萨根和他的《接触》
2010-06-04马建波
○马建波
他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个深受普通人喜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和畅销书作家。没能成为科学院院士,是他心中永久的痛
“科学家中最出色的大众明星,大众明星当中最出色的科学家”,这种略带调侃性质的评价用在卡尔·萨根(1934-1996)身上,也许再合适不过了。
很多人会下意识地拒绝这样的评价。因为在他们看来,当明星和做科学研究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种工作——前者几乎不可避免地与浮躁和名利相关,而后者恰恰需要的是严谨和淡泊。所以,科学家就是科学家,明星就是明星。再有名气的科学家也只能是科学家,不能称之为明星。而一个明星更不可能会是一个科学家。这样的观点很难说毫无道理。想象一下,一个成功的电视名嘴自我介绍说“我的职业是科学家”,你会是什么感觉?
问题是,在现实的世界当中,有卡尔·萨根这样的人。在他的身上,科学家和明星这两种身份奇妙地融为了一体:他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科学家,同时也是一个深受普通人喜爱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和畅销书作家。
作为科学家,萨根有令许多同行艳羡的职业生涯:名校出身,投身名门,进入顶级研究机构,参与和主持多项太空探索计划。无论在天文学的基本理论还是太空探索实践工作中,萨根都不乏真知灼见。在上个世纪的后20年,他是天文学领域举足轻重的领袖人物之一。萨根热爱他的科研事业。然而,这只是他生活的一个部分。
萨根生活的另一部分是把他对科学的理解和感悟,用各种方式——写作、演讲、主持节目等,传递给公众。正是这部分直面公众的生活,成就了作为大众明星的萨根。他在公众当中的超高人气,两个俗气的数字可能具有最佳的表现力。一个是由他担纲主持的电视系列片《宇宙》(1980),在全球有超过3.5亿的观众。另一个则与本文将要重点介绍的《接触》(1982)有关。这是萨根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出版商付给他的版税高达200万美元。
不幸的是,前述人们关于科学家和大众明星之间那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使得科学家和明星二者在萨根身上的结合,失去了一个完美的结局。1991年,萨根参选美国科学院院士,其间虽有不少支持者力挺,最终却名落孙山。“一个大众明星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个好的科学家”,这应该是很多投下反对票的人心目中说服自己的理由。
没能成为科学院院士,是萨根心中永久的痛。如果上帝重新给萨根一个选择的机会,我不确定他会做一个更加纯粹的科学家,还是会如现实一般成为一个科学家和明星二合一的人。我确信的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做出的选择,遵从的是他内心的召唤而不是别的什么外在的因素。换句话说,让他成为科学家和科普作家的,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同一种东西。我很难清晰地表达出这是一种什么东西,它可以说是一份信念,可以说是一个梦想,也可以说是一种爱。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没有触碰到这种东西,我们不可能真正理解萨根,也不可能真正理解萨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
《接触》,[美]卡尔·萨根著,王义豹译,重庆出版社2008年5月版
《接触》讲述的虽然是一个人类与外星文明交往的故事,但他更希望连通的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
《接触》是一个人类与地外文明交往的故事。一群探索地外文明的科学家偶然收到了来自星空深处的一组奇特讯号,破译之后,发现是一张图纸。按照这张图纸,人们制造出了一个巨大的机械装置。经过千挑万选,来自美国、苏联、中国等5个国家的5名宇航员走进了这个神秘的交通工具,开始了人类与外星文明的首次接触。这将是怎样的一次探险之旅呢?萨根为此设计了一个极具悬疑色彩的情节。走进装置的5个人感觉自己度过了漫长的18个小时,在跨越时空之后到达了目的地。在那里,他们各自的经历完全不同——因为外星生命富有人情味的为每个人设置了不同场景和人物,他们遇见的都是自己最盼望见到的“人”。化身为人的外星生命在交谈中告诉这些探险者,宇宙的浩瀚无边不仅超出了人类的想象,同样也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比起人类而言,他们不过是先走了几步而已。但是,对于这次探险,地球上的人却仅仅经历了短短几秒钟:这个庞然大物在启动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大海,救援人员随即把5个人从中解救了出来。尽管5个探险者随身携带着录音和录像装置,然而上面却空空如也,而且由于他们的经历不能相互佐证,这次事件的真相也就成为了一个谜团。
应该说,在同类故事中,这是我看到过的最有创造性的一个。特别是余韵无穷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萨根能够成为明星,显然不是单凭运气。不过,这个故事真正打动我的,是它后面饱含的、刚刚我称之为“信念”、“梦想”和“爱”的那种东西。
《接触》的英文名是“Contact”。把它译为“接触”,我总觉得意犹未尽,遗憾地是,我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词来替代它。在中文的语境中,大多数时候,“接触”意味着交往的双方仅仅停留在表面的层次,而不是深层次的对话、理解和交流。而这显然不是萨根的意思。像“沟通”、“连通”这样的词能更准确地表达出萨根试图通过这个故事告诉我们的信息,但这样浅白的词汇如果用作书名,又韵味全无。
在现实的世界中,性别、民族、种族、国别、宗教信仰、意识形态等生理和文化上的差别,构成了一道道藩篱,将人们隔离开来。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很多时候只能用咫尺天涯来形容。萨根创作此书的时候,冷战阴云笼罩在世界上空,意识形态的猜疑和对抗随时有可能将人类社会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那么,人类能够跨越自己竖立在彼此之间的重重藩篱吗?什么东西可以帮助人们放弃隔阂和仇恨,最终学会合作和和平相处呢?
《接触》中的女主人公,一个执着探索地外文明的科学家,在与一个神学家交谈时,有一番真情的告白。在她看来,科学是这个世界上唯一通用的语言。我们这个世界从来就不缺少救世主,但这些过往的救世主却为人们的获救设置了种种苛刻的条件。而这些苛刻的条件却往往是互不相容的。因此他们不仅没能拯救世界,反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复杂和不可融通。但科学不是。正如这次人们所寻获的天外来客的讯息,不管你信仰什么,来自哪里,完全都是相同的。显然,在她眼中,科学以及对于未知世界无尽的探索,是开启人类心灵的密钥。最终,人们在面对一封来自茫茫星空深处吉凶未卜的邀请信时,勇气战胜了恐惧,合作战胜了对抗,宽容战胜了偏狭,5个来自不同意识形态、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共同登上了一艘开往未知世界的探险船。在冷战时代乃至今天,还有比这更令人激动、更令人期盼的场面吗?
因此,萨根讲述的虽然是一个人类与外星文明交往的故事,但他更希望连通的其实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接触》是写给成年人看的一个关于科学与人类心灵交通的美丽童话。很难相信,一个没有梦想、对他所生存的世界漠不关心的人,能够写出这样的童话。
相比起小说,电影版的《接触》有两处最大的改动。他同意这样,是因为他认识到,解决人类面临的各种危机,包括宗教在内的传统文化资源同样可以发挥重大的作用。只要相互理解和尊重,文化上的冲突并非不可避免
单从《接触》的结尾部分,读者也很容易嗅出其中蕴含着浓厚的宗教意味。事实上,科学与宗教的关系问题,正是《接触》的主题之一。小说的女主人公是一个对传统宗教持怀疑态度的人,或者说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对科学则有一种宗教式的热忱和信念。与此相对应,萨根设计了两个持有与女主人公不同立场的人物。其中一个是开明的神学家,他对传统宗教的种种奇迹和说教并不认同,但强调宗教在人的道德和精神生活的重要作用,而且对科学的进步能否解决人类社会面临的困境抱有疑虑。另外一个则是一个正统的宗教信徒,仍然生活在中世纪式的思想氛围之中,对科学的发展日益破坏传统的宗教信仰深怀恐惧。女主人公与二者之间有过多次的交锋。毫无疑问,萨根站在女主人公的立场上,基本上是以嘲弄的口气在描述那个正统的宗教信徒,而对于那个开明的神学家则温和很多,大体上是一种同情和理解的态度。
1997年,《接触》被好莱坞搬上了银幕,由大导演罗伯特·泽米基斯(Robert Zemeckis,在中国享有盛誉的《阿甘正传》即出自他的手笔)执导,奥斯卡影后朱迪·福斯特(Jodie Foster她的代表作是《沉默的羔羊》)主演。相比起小说,电影版的《接触》有两处最大的改动。其一,电影中登上那艘在外星人的指导之下建成的大机器的人由5个变成了1个(也就是女主人公)。其二,小说当中,女主人公与开明的神学家之间虽然有多次深度交流,但二者的关系也仅仅局限于普通朋友的关系;而在电影中,二者之间则有了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这样的改动之后,小说和电影之间的主题和想要表达的内涵就有了巨大的差异。
首先,探讨科学与宗教的关系只是小说的主题之一,但是在电影中这基本上成为了唯一的主题。登上神秘飞行器的人由5个人变为一个人,不只是数量的简单减少,它使得原著中作者从更广阔的角度探讨人类心灵沟通的可能性的意图荡然无存。从而,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冲突和融通这一主题,自然得以强化和彰显。(当然,电影中额外添加了一些原书中没有的细节,也起到了同样的效果。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
其次,电影中蓄意描写女主人公只身探险,实际上以一种非常戏剧化的方式凸显了科学探索与宗教信念之间界限的模糊性。正如女主人公口口声声说科学寻求的是事实和证据一样,这也是多数人在理解科学和宗教的差异时的立足点。然而,什么是事实,什么是证据,局内人和局外人的判断标准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女主人公确信自己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但其他人看到的所有事实都不支持这一点。这种情况之下,女主人公声称自己对外星人进行的探索是真实的科学,而其他人对上帝的信念不过是虚幻的想象,便失去了道德上的制高点和理论上的合法性。原著也许能够引发人们在这一点上的思考,但电影的诠释应该说远远超出了作者原本设定的尺度。
第三,电影中女主人公与开明神学家的爱情故事,是一个象征:在终极的意义上,科学和宗教之间完全能够水乳交融。当女主人公因为叙说自己的探险经历而饱受质疑和指责的时候,开明的神学家坚定地站在她身边,高调宣布自己完全相信爱人的所有言辞;并且,开明神学家还动情地说,科学和宗教都是对终极真理的追求,它们只有方式上的差异,而没有本质上的不同。这些都大大强化了这一象征。然而,萨根在原著中充其量只能说探讨了科学与宗教之间展开对话的可能性,相较之下,电影显然也走得太远。
《展演科学的艺术家——萨根传》(上、下),[美]凯伊·戴维著,暴永宁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年12月版
由于电影上映时,萨根已经离世,因此我一度怀疑电影剧本是否得到了萨根的首肯。但在阅读他的传记之后,我知道萨根全程参与了电影剧本的创作。所以,电影所表达的观点即便萨根不是完全赞同,但至少也非强烈反对。那么,萨根为何能够接受《接触》的电影与小说在如何看待宗教这个问题上的巨大不同呢?萨根是一个“铁杆儿”的核武器反对者。在投身于销毁所有核武器这一目标远大的事业时,萨根发现自己与许许多多的宗教团体成为了同一个战壕中的朋友。这促使萨根意识到,解决人类面临的各种危机,包括宗教在内的传统文化资源同样可以发挥重大的作用。只要相互理解和尊重,文化上的冲突并非不可避免,而这对人类心灵的沟通来说善莫大焉。
与广袤无边的宇宙比起来,人所栖居的地球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在宇宙的浩瀚面前,人与人之间的蝇营狗苟、你争我夺,难道不显得卑微渺小和幼稚可笑吗?人们为什么不能学着彼此依偎、相互慰藉呢?
萨根对头顶星空的迷恋,始于少年时代,贯穿一生。如果说在最开始,这种迷恋只是一个幼小心灵在深邃宇宙面前必然会表现出来的好奇和敬畏,那么在成年之后,它已经转化为了一种严肃思考之后积淀的深沉情感。
美国发射的宇宙深空探测器——“旅行者号”在飞离太阳系的时刻,萨根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让探测器回转身,为太阳系照一张“全家福”。这在科学上几乎没有什么价值,因为在这样遥远的距离回眸远眺,地球不过一个小小的“暗淡蓝点”。而从技术上来说,这种做法面临很大的风险。萨根最终说服了他的同事们。他的理由单纯而天真:这张照片可以让人们直观地感受到,与广袤无边的宇宙比起来,人所栖居的地球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在宇宙的浩瀚面前,人与人之间的蝇营狗苟、你争我夺,难道不显得卑微渺小和幼稚可笑吗?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学着彼此依偎、相互慰藉呢?
套用那个了不起的大哲学家的话来说,头顶的星空,在萨根心中已经完全内化为了道德律。在萨根充满激情的一生之中,我们时时能够感受到他的内心深处由此而迸发出的强大能量。
萨根去世之后,一个传记作者用一种悲伤的笔调写道:
不幸的是,萨根没有给人们留下显眼的接班人——能具备他所具有的异常广泛的兴趣、杰出的文学造诣、卓越的表演才能、科学上的出众勇敢,以及进步的政治观念的科学家。他是文艺复兴时代式的人物。糟糕的是,科学发展的趋势使这样的人物越来越罕见。
在现实的世界中,我几乎找不到反驳这种观点的理由。但是,我觉得萨根本人可能不会同意它。因为,他对未来总有一种乐观的情绪,也从未失掉过对他的同类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