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色彩
2010-05-31从玉华
从玉华
这是一双灰蒙蒙的眼睛。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你直视这双眼睛,它们却不能回视你。
这双眼睛的主人陶进从来不说“我看不见”,他上《鲁豫有约》,对鲁豫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经常看你的节目!”他向人形容他经历的某个场景,总不会漏掉使用“历历在目”这个词。
像所有刚出生的婴儿一样,陶进也曾有过干净、明亮的眼睛。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外婆惊心地看到,不满一个月的陶进黑亮的瞳孔上,有一个针尖大小的白粒。最后,白渐渐吞噬了黑,最后布满了黑眼球的大半,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儿,陶进最终陷入了一片永恒的黑暗中。可从小他就没觉得自己与小伙伴们有什么不同,他抚摸过家里每一个家具的棱角,从来不会磕碰上。篮球场上,他跑得不算慢,虽然不能判断篮圈的准确位置,但他能感到跑动中流动的空气,能闻到伙伴的气息,听到重重的喘气声,他总能准确地把球传给同伴。
后来,他上了盲人学校,像80年代的年轻人一样,他的青春岁月,是“邓丽君的天下”,他甚至会唱邓丽君所有的歌。他也跟盲人们一起去看电影,尽管20多年后,已经完全忘记了电影放的是什么,但他记得,每个人都很高兴。
直到有一天,他遇上了曾柏良,那个原本黑暗的世界开始变了。1996年的一个周末,陶进陪着5岁的女儿,去曾柏良的绘画班学画画。曾柏良发现,这个盲人总是听得很入神,就开始鼓励他学画画。
“盲人画画?”他第一次听说时简直气坏了,甚至认为“这是种羞辱”。可曾柏良不停地鼓励他,在一次停电时,这个画师在黑暗里亲自画了一只“很美的小鸟”,给陶进做示范。“盲人画画,不需要像不像,就画你心里的画,画出意和气!”曾柏良劝他说,“你笔下的海,心里想它多宽,就有多宽;笔下的燕子,想飞多高就有多高,试试吧。”
他第一次拿起蘸着墨汁的毛笔,手直发抖,曾柏良却夸他“真勇敢”。几十年来,曾柏良教了10多个盲人学画画,很多人第一次拿到毛筆,就像拿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把笔扔出老远。画什么呢?陶进想,就画山吧,山怎么乱画,都能称作是山。可笔一触到纸,他就感到了恐惧,完全不知道第二笔往哪里走,那种感觉,就像“走在空旷的平地里,找不到扶手,没有障碍物,只能听到盲杖咚咚的声响”。
胡乱抡了几笔,边上的曾柏良开始夸张地大喊:“太棒了!这山真有气势啊!”可多年后,他才知道,他的处女画其实就是一团墨迹,他甚至都不知道,很多时候,自己的毛笔尖根本没有触到白纸,一直在空中走笔。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从他第一次拿起画笔开始,原本那个黑暗中的世界,正在悄无声息地染上各种色彩,他也因此爱上了画画。
起初,他在报纸上画,画得家里的墙上、床上到处都是墨,尤其是画动物尾巴时,他总是“很有气势地重重甩一笔”,把旁边的人弄得墨迹斑斑。也常常有人嘲笑他“画得不像”,比如,太阳都没有画圆,水果的把儿离果子老远。
只有曾柏良鼓励他:齐白石笔下的蝌蚪,按画的比例,比人都大,但他画出了蝌蚪的神;梵高的向日葵,外形都是扭曲的,有违自然规律,可他画出了“燃烧”的状态。“画得再像,有照相机照出来的像?”曾柏良反驳说,“盲人画出来的,那就是他们的心。”
“一个瞎子画画,不是瞎闹嘛!能当饭吃?这路哪走得通嘛!”刚开始学画画的陶进,遭到了整个家庭的反对。他不得不提着报纸,四处“蹭”别人的地方画。他画四川老家的竹子,右手执笔,左手“定位导航”——画过没画过的地方,干湿不同,粗糙感不同。他喜欢大片的留白,给人深远之感,就像他的眼睛。
他和另外两个盲人常跟曾柏良去郊外写生,曾柏良感慨,盲人的手很神奇,无论看起来多么粗糙、多么笨拙的手,在抚摸桃花时,都不会碰掉花瓣,哪怕轻轻的一片!
陶进说不出画画改变了他什么,但似乎很多事情都变了。他开始关心新闻,对很多东西感兴趣。尽管第一次触碰电脑的键盘时,他的手指“像触电一样弹回”,但很快,他在装有盲人语音软件的电脑上,跟人在QQ上聊天。他的画被曾柏良带到英国、美国、德国等地展出;他被邀请到北京看残奥会开幕式,在鸟巢,他坐的是VIP席位;介绍他时,别人会说:盲人画家陶进,可他会在心里悄悄想,自己床底下塞的画是多么糟糕呀。
这个以前小心翼翼地讨生活,害怕改变的男人,还破天荒地坐了回热气球,他看不见热气球是“火一样的红”,但他确实感到后背像在被火烤,空气有冷有热,在耳边呼呼地旋转。他不觉得害怕,他甚至还嫌“这个球飞得不够高”。
他身边有的女盲人学画后,变得爱美了,观察事物更细致了,也更有女人味了,她们出门爱穿高跟鞋,还会涂上口红,胆子也变大了,以前总需要正常人陪着上街,现在能一个人坐公交车,在花鸟市场逛大半天。
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一些伤员从四川被送到南宁的几家大医院。陶进和6个盲人带着很多家盲人按摩店捐的5900元钱和一些蜂蜜,请求医生让他们看看伤员。一位刚刚截肢的北川中学的高二男生,一直想自杀,陶进把自己的作品拿出来给他看:“看我这个瞎子也能作画,你这个年龄,前途无量啊!”
病房里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走廊里都挤满了人,最后,护士只好来“请”这些盲人出去。不过,护士却留下这样一句话:“你们来看伤员,比任何人来,都让他们感动!”
(弯月如眉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