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人生就是一次次目送
2010-05-31苏枫
苏 枫
龙应台有太多的标签:作家、思想家、社会批评家、学者、教授。这个台湾女子,既彪悍、又温柔,有大抱负。年轻时活得像唐朝女子,热烈丰富;完成新书《目送》的她又宛如步入了宋代,风轻云淡,重重沧桑在脸上,遮不住。
妆容清淡,五官硬朗,大翻领白衬衫,粉贝壳色指甲,黑色中跟皮鞋——57岁的龙应台,正当时。有礼、世故、聪明,绝不口无遮拦。回答问题,字斟句酌,小心翼翼,于无形中回避所有敏感话题。
她对社会积极进言,横眉冷对千夫指,有万丈豪情;对两个儿子安德烈和菲利普则是慈母情深,费心与他们沟通,在一次次熱脸碰上冷屁股后,越挫越勇。龙应台身怀所有职业女性的喜与悲,只是,她比很多人更孤独。
永远的插班生与陌生人
1949年,湖南衡山火车站。火车马上要开了,年仅1岁的龙家长子龙应扬在奶奶的怀抱里,他的妈妈——24岁的江南少妇应美君今天要来接他。只是,应扬却远远躲在奶奶后面,死活不肯跟这个陌生的女人走。火车要开了,应扬哭,奶奶也哭。
在那一瞬间,作为母亲的应美君犹豫了。她应该冒着孩子被挤死的危险,把他塞进火车,还是等战争过后再来接他?她把手伸出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哨声响起,千钧之重都在一瞬。应美君在最后一秒做出的决定是:好吧,把你留在乡下。
火车开动的一刻,美君像货物一样被人从车窗塞进去,年幼的儿子在车外看着她。此后,美君再见自己的长子,已是38年后的1987年。乱世里,任何一个一刹那的决定,都会改变一生。
后来,应美君与丈夫龙槐生随战败的国民党军队来到台湾,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龙应台”。
2009年1月,龙应台和67岁的哥哥龙应扬坐在船上。“我们在一条湘江上,这个老人跟我父亲长得真像,一口湖南乡音。我问我哥,你后来怎么想妈妈?他说,他的脑海里总有那样一幕:有一列向远方行驶的火车,一个短头发的女人站在车窗里面。他说小时候只要一听到火车要出站了,就沿着田埂喊着‘妈妈拼命追。他心中,任何一个在车窗里短头发的女人都是妈妈,而妈妈永远在一列离开的火车里,永远追不上。”
作为台湾“外省第二代”,龙应台在给大儿子写信时冷静分析自己的身份:“我这一生,是没有一个小镇可以称为‘家的,我是永远的插班生、陌生人。”
龙应台一直记得,父亲在世时最喜欢让女儿陪他去剧场听《四郎探母》。每次看时,父亲的眼泪都是一直流,一直流。也许那时,龙应台也再次认清自己这个“台湾外省人”处境的残酷和荒谬。时代之剑切断了她和传统、宗族的连接,使她悬在半空,永远无所凭依。也正因此,她的骨子里,始终存在一种孤独,渗透进她的许多文字里。
温柔母亲被刺伤
身份是尴尬的,但龙应台从小就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在台湾苗栗苑里长大,家境虽贫困,龙应台却一直把“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挂在嘴上。1974年赴美国求学,龙应台获堪萨斯州立大学英美文学博士,学成归台后,她拿起手中的笔,掀起了一场文化大风暴。
这场席卷两岸的“龙卷风”,最初是由杂文集《野火集》开始的。24年前的冬天,《野火集》在台湾出版,21天内再版24次,每5个台湾人就拥有1本。当时的台湾,累积了多年对体制的不满,批判的声音暗流汹涌。随着龙应台点燃的这把“野火”,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站到了明处。龙应台在威权的禁忌与被容许的底线之间,找到了微妙的平衡,行走其间,赢得掌声。“《野火集》是在绝对的天真中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任何还会去写的人都是有天真存在的。”再回首,龙应台保持清醒。
“龙卷风”正劲时,龙应台随德国丈夫举家迁居欧洲,一走就是13年。期间,她一边继续写着那些如刀光剑影般锐利逼人的时评文章,一边以慈母之爱完成了温暖动人的《孩子你慢慢来》。
客居他乡13年,龙应台觉得作为母亲自己收获颇丰,可作为知识分子,自己却在下沉,因为“离开自己的泥土,有失根的危险”。偶尔回台湾,她拿着红酒,看着淡水河,眼泪流不停。异乡寂寞,龙应台想要有所作为却不能,对社会的进言就像放空炮弹,讲得激烈,但毕竟遥远。台湾著名文化人蒋勋说她,“你是一匹狼在那边叫,没有人和你去对叫,那才是荒凉。”
转机是在1999年。龙应台应马英九邀请离开欧洲,离开两个孩子,回到台湾,出任台北市第一届文化局长,为期3年。“龙局长”走马上任的背后,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曲折。
那一年,马英九先找到蒋勋,请他担任文化局长。蒋勋知道龙应台的雄心壮志,极力向马英九推荐了龙应台。龙应台说,那次的回归她带着“准备身败名裂”的心情。
龙应台初上任,很多人便说她干不长。李敖甚至说“龙应台连3个月都干不了”。但她却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如今回头看,龙应台自认为这段公务员经历让她获益匪浅:“只是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时,我只能看到一个钟表的两个指针是怎么走的。成为官员,有实际经验的时候,我就知道齿轮是怎么回事,知道它工作的原理。这时,再退出评论事情,自然就有了不同的角度和深度。”
出任局长的3年,龙应台一天一通电话打给两个孩子。除了表达亲情,还有寻求慰藉。可她记得,有次跟老二菲利普通话,“拿起听筒,他问我,‘你喝了牛奶没有?我愣了一下,说我喝了。他说,‘你刷牙了没有?你今天功课怎么样?”龙应台意识到,儿子是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对母亲的关爱表示抗议。本想从孩子身上找寻温暖的她,倍感“伤害”。
2003年,连任台北市长的马英九要求龙应台再做一届文化局长,但龙应台却坚决辞职,重归学者作家的生活。她说自己那时忽然有种感觉,“很怕赢得了全世界,却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龙应台离开欧洲那年,大儿子安德烈14岁,脸上还有可爱的“婴儿肥”。辞任文化局长时,安德烈已经是18岁的青年,谈了恋爱,有了驾照。“我发现他再不让我拥抱他,离得远远的,而且你要是出现在他和他的朋友当中,会让他觉得很丢脸。”在台湾,曾有记者问安德烈:“如果龙应台现在20岁,她可能成为你的女朋友吗?”安德烈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
伤感无奈的龙应台想重新“找回”儿子。于是,她向安德烈建议,以通信的方式交流两人的思想,并以专栏形式在报刊发表。让龙应台“吓一跳”的是,安德烈居然同意了,但条件是:“你不要再打那么多电话‘骚扰我。”
此后,龙应台开始了和儿子艰难的书信沟通。“必须是我写信给他,先要写一遍中文的,写完之后,还要用英文写一遍,把英文的给他,他用德文回复我,德文版到了我的手里,我还得把它翻成中文,四道手续。”
龙应台与安德烈的通信最终集结成书,《亲爱的安德烈》于2008年出版。“这不是亲子书,而是将我的挫折展现出来,这是龙应台的受伤笔记。”
四顾苍茫,唯有目送
如今的龙应台,离婚之后再次客居他乡,这次是香港。作家柏杨生前曾说:“龙应台有许多想法和做法,都是我年轻时会有的,大概每个有志之士都要经过这一段吧。我是晚年才进入中庸之道,站在外面往里看,我认定,龙应台的轨迹大致也如此。”柏杨一语成谶。在经历了生活的起起伏伏后,现在的龙应台,愈发温情。
她是这样一个敢恨敢爱的女性,自《孩子你慢慢来》和《亲爱的安德烈》之后,似乎多了一些感性和柔情的成分。有人说她是学术摇滚明星,“横眉冷对千夫指”,因为做过台北市文化局局长,女强人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现在,她要对世人说,她也是一个敏感的普通人,有父母、孩子、朋友,有生老病死,有爱恨情仇,也会有失败和脆弱的时候。
她写作生死笔记《目送》时,越来越喜欢把父母挂在嘴上。她念念不忘的是这样的画面:完成博士学位后,她回台湾教书。到大学报到第一天,父亲用他那辆运送饲料的廉价小货车送她。可父亲并没开到大学的正门口,而是停在侧门的窄巷边。
卸下行李后,父亲坐回车内,头伸出来说:“女儿,爸爸觉得很对不起你,这种车子实在不是送大学教授的。”之后,龙应台看着父亲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地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她还站在那里,站在一口皮箱旁。几十年后,当龙应台目送父亲的棺木缓缓滑向火葬场的炉门时,她也终于慢慢地了解,“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而她目送离开的,不仅是自己病逝的父亲,还有日益长大的儿子,以及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忘记女儿是谁的母亲。在火葬场的炉门前,她蓦然心惊,深深地凝望,希望铭记这最后一次的目送,在一次次母亲抓着自己问“我的女儿在哪里”的时候,她知道,这也是送别。父亲的逝、母亲的老、儿子的离,龙应台越来越孤独,然而,她也越来越笃定。她说,曾经不相信性格决定命运,现在信了;曾经不相信色即是空,现在信了;曾经不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也信了。她也悟出“有些事,只能一个人做。有些关,只能一个人过。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即便备受众人追捧,她还是觉得自己一生中没有一个演得非常出色的角色。“孩子小的时候,我做母亲做得最好,但孩子长大之后变成了怪物,我不知如何面对,所以才写了受伤笔记《亲爱的安德烈》;我作为妻子更失败;作为女儿,很晚熟,虽然也会带父母看戏,带他们散步。但是根本不懂什么是老,什么是死。等到从父亲那儿学到这些后,再回头照顾老了的母亲,我发现我比以前会了一点儿。”
即便这样,我们还是记住了这样的龙应台,她把自己伟大的事业计划都搁在一边,在异国他乡,深深地迷恋着孩子,白天写《野火集》,晚上给孩子哺乳。“当月光照下来,我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喂奶,我觉得这才是人间一等一、顶天立地的大事。”
(摘自《小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