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爱永恒
2010-05-31晓寒
晓 寒
她是英国传教士的女儿,18岁进入牛津大学学习,是学校里第一个学习中国文学的学生。他是个中国留学生,在牛津大学学习的第二年,认识了她。
1939年,他和她在没有祝福的情况下订了婚,那年他24岁,她20岁。谁都没想到年轻漂亮的她会选择嫁给一个中国留学生,而她选择爱情,就意味着背叛了家庭,要离开自己的祖国,去一个远在天边的陌生的国度开始未知的生活。
得知他们订婚的消息,她的母亲伤心得几乎崩溃,用几近诅咒的言语警告她:“你嫁给一个中国人,肯定会后悔,你们的婚姻最多只能维持4年。”母亲有她的忧虑,她曾和丈夫一起去中国传教,清楚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更了解彼此之间在婚姻、家庭伦理观念上的强烈反差。
只是,任何力量,在爱情面前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1940年,他带着满怀憧憬的她登上了前往东方的海轮。怕心爱的人跟着自己颠沛流离,之前他曾征求她的意见:“现在中国的局势很乱,要不我们暂时分开吧,在一起的话,恐怕你会吃很多苦。”她坚定地回答:“不,我愿意跟着你。”后来他在给她的一封信里写道:“上帝保佑你,如果没有上帝,我来保佑你。”这句话见证了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
当时的中国正处在抗日战争阶段。刚回国时,他们有家难回,只能在重庆、成都、贵阳等地四处奔波,以教书为生。1942年,她在成都为他生下一个小孩儿,他为孩子取名“烨”,有光辉灿烂、明盛美茂的意思。虽然初为人母的她并不会带孩子,总是叼着烟卷儿,把孩子像只小狗一样随便夹着,但孩子的出生给他们的小家带来了无限欢乐。那两年,他们夫妇为了生计,带著幼小的儿子坐拉货的“黄鱼车”在川滇公路上倒腾了七八次之多,直至1943年他到梁实秋主持的北碚国立编译馆工作,他们的生活才有了转机。而翻译之路,也改变了他们的后半生。其实他最喜欢的是历史,但她口头表达能力不好,只能做读书、译书的工作。为了让妻子能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太爱妻子的他,就一直从事着翻译工作。
新中国成立了,他们一家三口回到北京。1961年,离家20余年的她想回国探亲,历经波折后,经周恩来总理的批准,得以成行。3个月后,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之后便再也没有离开中国、没有离开过他。
他们谁都没想到,会有一场灾难横亘在他们人生的道路上——1968年,他俩以莫须有的罪名双双被关进监狱。之后几年里,他和她虽然被关押在同一所监狱,却无缘相见,不过他们彼此倒是都很放心对方,因为他们知道,他和她是彼此最深的牵挂。然而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他们那已经大学毕业的、唯一的儿子,因经受不住周围的压力,精神分裂,后来在姨妈家中一把火烧死了自己。
那是他们一生中经历的最大打击,从那时起,他们的酒喝得更多了,两人的感情也更加深厚了,更加不可分离。
1974年,他和她共同完成《红楼梦》的翻译工作。之后,他们在每部翻译著作上都挨在一起的名字,很少再共同出现在译著上——她病倒了,一病就是25年。在那25年里,他几乎谢绝了所有聚会,一直守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在给朋友的信中,他写道:“我目前因老妻有病,整天坐着陪她。什么事儿也没做,除了家务事儿,也从未给朋友写信,也无法出门,电话倒是常打……有空,欢迎来玩玩……”朋友去他们家,看到当时的她,衰老得完全变了一个人:不能交谈,坐在轮椅上,呆呆地看着他们。他与朋友谈话时,常常转过头看她一眼,还偶尔站起来去喂她一口水,再拿小手绢帮她擦擦嘴角……
1999年11月,她永远离开了他,他的生命仿佛也跟着她走了。“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死生轻。青春做伴多成鬼,白首同归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来银汉隔双星。”这是悲恸中的他,献给亡妻的诗。
一位朋友将这首诗写好并裱了送去,他便把诗挂在卧室里,整日与之相对,直到2009年11月23日,他追随她去了另一个世界。自此,人们只能通过他和她穿越了万水千山和60年风雨的异国之恋来怀念他们了。
他叫杨宪益,是新中国最著名的翻译家之一;她叫戴乃迭,在近40年的时间里,和丈夫杨宪益翻译了古今中外100多部独具代表性的文学作品,他们的译著几乎传播到了世界每一个角落。
在曾经的一个采访节目中,面对镜头,他沉着从容、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讲述了自己与戴乃迭的故事。节目结尾,采访者问:“戴乃迭的骨灰是如何安排的?有墓地吗?”
他一边抽烟,一边慢慢地说:“都扔了。”
“为什么不留着?”
他指指烟灰缸,反问:“留着干什么?还不是和这烟灰一样。”
这是那部片子的最后一句话。听说他自己的骨灰最终被有关部门保留了下来,其实对于他,物质的留或不留没有区别,也不重要,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赶去与戴乃迭会合,如今,两个灵魂终于可以融为一体了。
而戴乃迭晚年说的那句“我从不后悔嫁给一个中国人,也从不后悔在中国度过了我的一生”,成为他们爱情的最好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