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方”与“公共”
2010-05-30边芹
边芹
法国人是对词语敏感的民族,而且褒贬分明,精英便由此下手,设名词的闸门。official这个词,早在60年代就被划入了贬义词,至今没有翻案的可能。从这个词是否已变成贬义,大致可以测试某地流行性传染病“无祖国症”爆发的程度。
我也是到了这里(法国)才一点点看清往自己脸上贴金与往他人头上扣屎盆子的关系。在中国人眼里这是两种不搭界的行为,虚荣好闹的人爱往自己脸上贴金,阴险卑鄙之徒则设计往他人头上扣屎盆子,一般两种人各行其事,很少两种事合于一人。以中国人的良心底线,你只做一种,则还有人性的借口,若同时二者皆行,则太邪。
如此邪事我在此却经常看到,有时真想永远闭上眼睛,因为看见了便想说,说了却难有人信。比如法国主流媒体至少一多半是国家的,主要电视台只有电视一台、六台属私人,另外电视二台、三台、四台、五台、Arte(法德合办)和全国的地方台都是国家的,此外主流电台如“法广”囊括了从新闻到文化、音乐十数家大电台,也是国家的。国营的特点全世界都一样,就是资金纳税人出,负责人政府任命。本人并不是“政权必坏主义”信徒,何况稍有点文化水准的节目只有在国家电视台能看到,倒是私人电视台被收视率卡住脖子,节目越搞越下流,让我为这个国家的未来捏一把汗。再说谁不知道电视一台的大老板是总统的证婚人,公与私距权力的远近也是说不清的。
所以在法国有这么多官办媒体,我并没有诸如“事先失了贞操”之类的臆想。看问题要看实质,以头衔、名分取代实质,恰恰会上别有用心人的当。我尽量不带预设偏见,不因法广和电视二、三台的官办性质,就认定人家没一句实话。其实说谎水平一点不受私营和官营的影响,有时倒是官办因无法随便开人,挑人也不如私营严密,更无法管束每个人的忠诚,拉不起撒弥天大谎的网。因此业主是谁,并不决定居心的良恶和说谎的天赋,一切都只能看结果。如果有人叫你不要看结果,只看前设,你就要问个为什么?因为前设等于把你的目光事先截掉了,收走了你的自我判断力。
但我们眼睛不设界,并不等于人家就平等待人。人家有些内外有别的手法,剥开来细看还真是邪!同一性质的事,自己的贴金,别人的扣屎盆子,做起来不打磕碰,也从来不会只做一样,仿佛良知必有两杆秤。比如对自己的官办媒体特选了一个词:public(公共),对中国的官办媒介则另赐一词:official(官方)。这一名词的选择居心叵测!且不说词意下面的东西,就这两个词的表意,也是个莫大的花招。给自己贴上“公共”这个词,忽悠的技巧的确高明,等于在说:统治着法国大半话语权的上述媒介是“无主”的,主人是全国人民。本人不是幻想家,而且无论到天涯海角都做不成。哪块地方这样的权力也不可能落到空洞的“人民”手里,真落了,赶紧逃。但玩什么技巧是各国的统治术,外人没什么道德权利去指手画脚。只不过西人做任何事必是内外兼顾,没有“异教”,“本宗”便难以运行。所以贴金与扣屎盆子历来是密不可分的行动。相比“公共”,中国人“荣幸”获赠的词“官方”则是“有主”的,“主”是谁不言自明。此逻辑还可以推演下去:有“主”的才可能有“动机”,有“动机”便逃不了“坏动机”……可见搭建道德制高点,没有几分“邪”,光有善,是踩不倒他人拔高自己的。
只读到这儿,那个“邪”究竟邪到什么程度大半还没有浮出水面。法国人是对词语敏感的民族,而且褒贬分明,精英便由此下手,设名词的闸门。20世纪的西方是跨国利益集团一点点蚕食国有资产和国家权力的世纪,为做得名正言顺,挑动民间与官方对立,无祖国的大鳄们便坐山观虎斗,哪只柿子拿捏软了便扑上去。为解开民与国世代结成的联盟,大鳄们的马前卒“舆论军团”设计了一堆恐吓人的概念:“爱国=民族主义=战争”、“权威=专制=独裁=暴君”等等,直到把“官方”二字都变成了坏名词。他们反复叮咛法国人“总统是靠不住的”,听起来无人不觉得顺耳。但很少有人知道这早已不是假设而是现实,总统当然靠不住,他手头连家国有银行都没有。所以official这个词,早在60年代就被划入了贬义词,至今没有翻案的可能。从这个词是否已变成贬义,大致可以测试某地流行性传染病“无祖国症”爆发的程度。
而中国人光学了法文,并不知那些暗暗的褒贬之界,照常使用法国人特赠我们的词,完全不知陷阱暗设。比如“法新社”是国有的,但它的所属性质从来隐而不露,人家喜欢瞒天过海也不关我们的事,只是法国人却从不忘给同样国有的“新华社”加上agence officielle的注脚,每引用“新华社”的消息,必做此等消毒。信一神教的民族头脑界限分明,上层把名词闸门一设,百姓就看不到真实了,一忽悠就是上百年。
这类例子数不胜数,说多了中国人就该攻打凡尔赛了,所以还是少说为妙,只再举一例:法國同化自己的少数民族历来心硬手狠,在法律上不承认少数民族语言,学校、政府部门禁止佩戴所属宗教的明显标志,80年代以前新生儿取名必须挑一位基督教圣贤的名字,比如若是华裔,无权取名淑芬、鸿飞,必须叫让娜、皮埃尔。对这一切强制同化的办法,他们也有好词,叫idenditénationale(国家认同);中国若如此“聪明”,两百年前就没有少数民族了,心善的结果是总有某块地方因说另一种语言,要割地独立。但即便宽容到全世界找不到第二家,现代化过程中自然的文化丢失它也挡不住,这就被法国人抓住扣上吓人的词:génocideculturel(文化屠杀)。
看透如此暗手,你再能相信的东西实在有限,而且生平第一次明白什么才叫邪。扣屎盆子是贴金效用的几十倍,有点像谎言重复到六十次以上自动变成真理。人群并不在乎真理,它只在乎跟着谁能抢占道德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