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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脚步

2010-05-30王开岭

读者 2010年19期
关键词:人行道漫步散步

王开岭

这样的城市非常乏味,它显示的是技术能量,没有灵魂。

——皮埃尔·卡蓝默

1

那些街上的晨跑者,那些蹦蹦跳跳上学的孩子,那些笑逐颜开、边走边聊的早班人,那些黄昏时的遛弯族……那些用脚步生活的人,怎么都不见了呢?

“小,即美好”,这是30年前经济学家舒马赫的一册书的书名。我越来越支持这句话。

大,正让城市削掉双足,脚步日渐枯萎。我们腿脚的使用率已低于人体其他部位,它甚至很少被放置到地面上——我说的不是地板。

点与点之间的遥远,让我们望而却步,不得不收起双足,换之以轮胎和轨道。

现代人的日常身份,不再是“行人”,而是“乘客”。

2

北京城已套上了第六个大呼啦圈,且环距越来越大。

没人再敢把城市当棋枰,视自己为棋子了。城市的态势只能用涟漪来形容,且是巨石“扑通”激起的那种。面对急剧的扩张,没人敢吹嘘熟悉每一条波纹了,连的士司机都像片警那样,专挑熟悉的“片”跑。每逢赶时间,我从不敢搭私车去机场,看错一个路标,前程就毁了。

“大”编织的迷宫复杂而诡秘,无端制造的浪费与周折,让一切“准时”的承诺都变得可疑、艰巨。

由于太大,任何人都只能消费极小的一部分,无法从整体上参与它、拥有它。

这是一盘谁也下不完的棋,人只能在上面流浪,胡乱移动。某种意义上,已无真正的“北京人”“上海人”“广州人”。无边无际、日夜更新的城市,把所有人都变成了它的陌生客,几月不出门,即有一种陷入“异地”的恍惚感和迷失感。

记得购房时,关于地点,我有个愿望:能一句话说清我究竟住哪儿,并让朋友凭这句话找得到我。后来才发现,这想法太迂腐了!除非你住在天下皆知的某个地标旁,但以正常的购买力,这简直是痴人说梦。我曾给一个土著朋友发短信,说明来我家的驾车路线,尽管言简意赅,还是耗了50多个字。

据说,法国学者皮埃尔·卡蓝默访问了几座中国城市后,感叹:“它们太大了,每一次进入我都忍不住发抖。”

在无界的“大”面前,脚力是渺小的,所有的腿都会恐惧、自卑、抽搐。

由于“脚”和“历程”之间的逻辑松散了,“人生脚步”一词,正丧失其象征意义。城市无法用脚来丈量,人生也不再用脚来记录。我的同事,人均每日乘车3小时,那是一种天天出差的感觉。一家伙恶狠狠地感叹道:“天天三小时!他妈的,练书法我早成了大师,下围棋我早晋级八段了……”

是的,我们最有效的生命时间,都虚掷在了路上。

而且,这是纯物理、纯机械的“赶路”,绝无精神活动和审美可能:堵、挤、抢、搡、刮擦、焦灼、噪音、污染……整个一个皱眉和骂娘的过程。

3

我一直深以为,美好的地方一定是养脚的地方,诗意的城市应该是漫步的城市。

我对“散步”一词有着本能的偏爱,多年前逛书店,一眼瞅见封皮上有“散步”字眼的两册书:宗白华的《美学散步》,卢梭的《一个孤独者的散步》。二话不说捧回家,果然是好书,极好的书。我热爱散步的人生,信任散步的产物。好的灵感、音符、情愫,就像蚂蚱藏在你的途中,会突然于草丛中跃出。

在什么情况下,漫步会成为城市的主题,人会心甘情愿地安步当车呢?

除城不能太大、任意两点间不能太远外,还有两条:沿途空间应有舒适性和愉悦感,有魅力,不乏味;人的生活节奏相对舒缓,不焦灼。

后者属时代心境,最难化解,不再赘述,只说空间。

一个城市是否对脚友好,是否对漫步发出了真挚的邀请,看“人行道”即一目了然。人行道在道路系统中的地位,直接反映出城市对脚的态度。而普遍的现状是:人行道的待遇太差了,较之宽阔的车道,它要么被忽略不计,要么被严重冷落和边缘化,甚至被侮辱。不仅人行道受车道欺负,行人在车辆前也被迫礼让、退避、服从。

在一座美好之城里,道路系统应在细节上处处体现对行人的体恤,人行道应享有特殊的荣誉和尊严。

那天,我要到马路对面去,一个外地来的朋友正拼命挥手,可附近既无天桥亦无路口,我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跨越几十米天堑,最后招了辆车,从一个桥底下绕回来,跋涉了几公里,才和朋友握上手,真可谓咫尺天涯。

丹尼贝尔说,城市不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

选择一座城市,就是投奔一种生活。

规划一座城市,就是设计一种生活。

4

不可否认,长安街乃京城最伟大的街。我曾尝试在这条伟大的街上散步,发现唯深夜可忍,白天只适于车,不适于人。它空阔嘈杂,油味呛鼻,让人心烦意乱不说,且树稀荫小,不便停驻和小憩;它虽建筑林立,但万象实为一景,枯燥无味,缺乏细节。而且,其笔直、宽阔,决定了它只适于游行和阅兵,不支持个体的散漫和自由。

在《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中,雅各布斯说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城市要饱满,要丰富,须保证“大多数街段要短,也就是说,在街上很容易拐弯”。

在北京,真正对漫步发出邀请的是胡同。其一砖一木都有体温,元素鲜活,细节密集,最具酵母气息和微生物色彩,所遇之人也有趣……重要的是,你能与它对话,一个门礅、一副春联、一棵槐树和一窝喜鹊、一丛墙头草或一只流浪猫,都是一个有趣的信息体。而长安街,你就没法交流,它根本不打算和你平等。那些威风凛凛的建筑体,阴郁僵冷,拒绝握手,拒绝攀谈,只接受瞻仰、服从。

琉璃厂、大栅栏,本为京城最活跃的市井,但整饬葺新后,野性和生趣没了,故事与传奇没了,民间性和平易感没了,店主与顾客的多样性也没了……总之,有意思的人和事都没了,甚至比不上潘家园和报国寺的地摊,后者更有张力和弹性,更有潜伏的江湖能量。偶尔,我也会逛逛琉璃厂,但权当凭吊了,脑子里装的满是王世襄、张中行笔下的旧影,画饼充饥罢了。

胡同街区的枯萎、市井活性的夭折、“步行街”的出世,皆意味着漫步文化渐行渐远。

当走路成为一件乏味的体力活,兴致即衰了。人行道的物理性能再好,也只能是运动一下筋骨,寂寞而出,索然而归。在广州、厦门和泉州的老城,我与一些残破的旧骑楼邂逅,它们身处繁华,临街倚铺,探出一溜檐廊来,长达几百米,可遮风蔽雨挡晒。据说该设计曾风靡于南洋,和古廊桥相似,它处处体现出对行人的召唤与体贴,可谓关怀备至,非常温馨。

北方的林荫道、风雨亭,南方的骑楼、廊桥,都是漫步文化的产物。

或许是车马稀少之故,祖先在建筑上极其呵护行人和散客。现代场馆则相反,重车辆,重利润,停车场的设施、服务皆一流,但一个过路人休想从建筑中得到任何免费的好处。

5

给双足一个有力量的落点吧。

脚,是要用来走路的。否则,从肉体到精神皆有“失足”感。

那年,崔永元拉一帮人去搞“新长征”,红旗飘飘,走了趟物非人非的老路。我所在的央视栏目做了期纪录片,讲这群好事者如何折磨自己,如何痛并快乐着。我还发明了个词:“精神足疗”。在我看来,小崔的红旗实为幌子,不过是一帮废足已久、萎靡不振的现代人做了次“足底按摩”罢了。

据说疗效不错,很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小崔的抑郁症也好了大半。

足底穴位那么多,通着那么多的经络和神经元,不治百病才怪呢。

(喻 梁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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