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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春永在,波长平

2010-05-30朱佛恬

读者 2010年17期
关键词:造反派骨灰盒骨灰

朱佛恬

1966年夏末,著名文学翻译家傅雷和他的夫人朱梅馥,遭受“极左”路线的迫害,同时含冤而亡。他们有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大儿子傅聪远在国外,小儿子傅敏在北京工作。当时,只有傅雷夫人在上海的胞兄——我的姨父,和我的姨母,以及与傅雷夫妇朝夕相处多年的老佣人菊娣,三人得到通知到场。

冬,该过而未尽;春,应到而不来。一个寒冷的晚上,还没有什么震响打破静夜,姨妈和我心情复杂,在家坐着等待一位陌生的来客——此人打来过奇怪的电话,写来了一封字迹劲秀、感情诚挚的信,为的是傅雷夫妇的后事,信上没有具名。

快十点钟了,楼底下隐约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等敲门,姨妈就从椅子上起身,三脚两步过去把门打开。室外过道里没有灯,借着室内的灯光,看到一张特大的白口罩,和一对见到人后马上低垂下来的大眼睛。

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我说不清楚她是陌生还是胆怯,是惶惑还是恐惧,瑟瑟缩缩地站在门外。

“噢,同志,是你写的信吧,请里面来。”姨妈用平静的口气,让客人进房。

“谢谢。”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迟疑了一下,缓步跨进门槛,回身随手关上了门,就在房门口站定了。

我也站了起来,打量起她:瘦小的身材,一件陈旧的深蓝色布上衣,一条深色的长裤,一双普普通通的黑布鞋。在这样的寒天里,浑身上下给人一种单薄的感觉。

她没有对房内看一眼,就和姨妈断断续续地轻声说起话来:

“我冒昧前来的目的,信里已经写明白了,我读过傅雷的书,听过傅家的琴,唉,他们一家子!”

她低垂着头,说到这里突然抬起头来望着姨妈,声调提高,语气坚定得几乎有些执拗:“我到火葬场去找过他们的骨灰,听那边的人说,如再无人认领,就要处理掉了。但是,认领要亲属出面,我没有这个条件,只好来找你们。你们可以把骨灰盒取出来转存到西郊吉安公墓。”说着说着,她声调低沉下来,嘟哝了一句:“要不,儿子回来,连父母的骨灰也看不到了!”我注意到了她那双眼里的泪光,姨妈沉吟起来。

“我们也考虑过,这是一个难题。不瞒你说,我们家也快到今天不知道明天的地步了。”姨妈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同志,你叫什么名字,家离火葬场不远吧?请坐下详细谈。”

“我姓高,伯母,人家对我说你们心地和善,我才来找你们。我也想到你们的困难,如果相信我,可以委托给我去办,我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她既没有回答询问,更没有详谈自己,始终站在近门处的角落里,没有摘下口罩,也没有走过来坐下。高个子的姨妈也一直站着,微驼着背侧着头倾听。听罢,姨妈说道:“你讲的我都明白,好吧,明天一早就让我这个侄儿和你一同去办理吧,谢谢你!”

姑娘神态松快了些,看了我一眼,点点头。

第二天早晨,轻雾蒙蒙,云层很厚。我在胶州路转角上见到了那个仍旧戴着大口罩的姑娘。她穿的还是那样单薄,只是手里多了一只布质的提袋。

我上前招呼,姑娘点点头就在前面引路了。

进了火葬场,她去办理领取手续,交涉了好久,我们才看到了两只暗红色的、没有照片、没有名字的骨灰盒,她把两只骨灰盒审视了一下说:“我们送走他们吧。”说完捧起一只骨灰盒放进了自己的提袋,又把另一只骨灰盒放进了我的提袋,仍旧由她带路往西郊去。

我们换乘了几次车,步行了几段路,下了最后一趟公共汽车。看来她累了,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胸脯起伏着直喘粗气。

“你累了吧?”我带着歉意问。

“嗯!”

“你很衰弱,有病。”我几乎像个医生那样肯定。

“唉!已经多年了。”姑娘叹口气说。

我望望姑娘,问她:“你真热心,高同志,你怎么对傅雷一家这样熟悉?”

姑娘叹了一口气,低声慢慢说道:“不能说熟悉,说来也说不清楚,我从小喜欢文艺,早上上学,晚上回家,经常听到他们家传出的琴声,它有时使我误了上课,忘了回家。”童年时代的欢快心情,在她亮闪闪的眼神里表露了出来,她继续说下去,“我因为身体不好,很消沉,只有书本和音乐是我唯一的安慰,可是,有那么一天,我走到那里,门上和围篱上贴满了标语和大字报,他们死了!”她闭一闭眼,垂下了头。

“你认识他们吗?”我问。姑娘摇了摇头。

我很惊奇,更直率地问起来:“就这样,你就……”我没有说下去。

姑娘立刻反问了一句:“我这样做不对吗?”

“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我想说下去。

“走吧,办事情去吧!”姑娘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又慢慢步行了一刻钟左右,来到几排平房跟前。她带我走进顶头一间办公室内,对办事人说了来意。听到死者是傅雷,办事人看了我们一眼问:“你们与死者是什么关系?”“亲戚。”她这样回答。

她替我付了寄存费,办事人把两张骨灰寄存证交到她手里,她审视了一下转交给我,说声:“要放好。”看我把它放进了上衣口袋,她才移开了目光。

随着工作人员走进后面平房里,我们在成行成列的高高的搁架间穿行。到了地点,我从不远处搬来一架小木梯,我们取出了两只骨灰盒,她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轻轻拂拭掉了盒上的浮尘。她踏上几级小木梯,把我递给她的盒子平平正正地放好,然后走下了小木梯。

我放回小木梯转身过来,听见姑娘的啜泣声,她哭得那样伤心,哭了很久,我不得不走过去劝止她。

我们离开公墓,乘车到了市区,我说:“我们步行一段路吧!”姑娘同意了,走到新华书店门口,她放慢了步子,眼望着书店的橱窗,自言自语地嘟哝起来:“巴尔扎克没有了,雨果没有了,罗曼·罗兰也没有了,都没有了……”

过了一个星期,我去祭拜傅雷夫妇,他们的骨灰盒前有人供上了一束馥郁的腊梅掺夹着几朵鲜艳的月季,存放室的同志仿佛一眼看出了我的特征似的说:“你的亲戚,那个戴大口罩的姑娘来过了。”

市面上早已不再出售鲜花,这样的寒天,更不知她从哪个暖房里弄来的月季花。啊!傅雷姨父晚年日夜工作,足不出户,庭园里种些月季,成了他的爱好;再说,梅馥姨妈是腊梅花盛开的季节出生的。这是姑娘的深情,还是巧合?

“造反派”来抄了姨父的家。不幸,姑娘的来信和骨灰寄存证也落到了“造反派”手里。

“造反派”天天光临,他们摆出一副“革命者”的姿态,一次比一次说得严重:“这个问题,上海警备区司令部也知道了,有人竟敢写信到中央去要为傅雷……”那个为首的没头没脑地讲。

“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们一定要抓到她!”他们声色俱厉,咄咄逼人。

他们把事情描述得那么复杂,我顶起嘴来:“只不过是个会弹琴的姑娘,很简单,是出于同情心。”

“你怎么知道她会弹琴,什么根据?”

“这有什么奇怪?我说起傅家有两架钢琴,她说她的钢琴老师家里有三架呢,就这么回事。”

“好嘛,我们就找她的钢琴老师!”为首的那人接嘴了。

我被他们塞进一辆黑色小轿车,到派出所、公安局、音乐学院……早出晚归,到处去查找。

一天上午,他们押着我找到中山公园附近的一条里弄内,车子在一幢楼房前停下,五六个人前去叩门。门开了,他们一哄而进。我被带进了一套有三四个房间的居室。

凌乱的家具,飞扬的纸张,一派已经被抄过家的景象。母女俩抖抖瑟瑟挤在一间放着两张单人床的小间内。一个大间里,三四架钢琴被堆在一起。

女主人姓吴,是钢琴老师,五十开外的年纪。她记不起有过姓高的女学生。当然,“造反派”们要我交代姑娘的形象。“没有什么特别,身体瘦弱,步子很轻,眼睛很大,戴个大口罩,是个贫苦人家的姑娘。”我没好气地说。钢琴老师定了定心,想起什么来了:“你们没有搞错吗?有个姑娘倒有些像她,她是个中学毕业生,我不收她费用,她帮我誊写琴谱,学琴很用功,她身体不好,已经很久不来了,我确实不知她家住哪里。”

“好,我们就到中学去找她。”带队的那人说。

他们东一处、西一处地查问,果然在一个学校查到了名字和地址,车子七转八弯开到了姑娘家。

我摸不清什么路、什么门牌,被五六个人押着进了房间,姑娘不在家,时间已是下午三点钟了。

一看来了那么多人,听到女儿出了事,父母吓慌了,父亲连连叹气,诉说起自己的艰难:“我经常失业,经常改行,一家几口,过着清苦的日子,我只知她喜欢看书弹琴,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了些什么。”母亲哭着诉说女儿的病弱和怪癖:“我这个女儿身体很差,一个月倒要病半个月,书本和音乐好比她的性命,实在可怜!”

主人惊慌,“造反派”得意,对我倒也放松了些,我从容注意起周围的环境:桌上一架很旧的小小的收音机,有一本薄薄的傅雷译的《巴尔扎克短篇小说集》,旁边放着一个厚厚的毛边纸本子。我随手打开一看,原来是那本短篇小说集的手抄本,多么工整秀丽的笔迹,誊写它得花多大的工夫啊!

直等到晚上七点,姑娘回家了。

她像询问又像回答说:“你们找我?我没有什么事。”

“认识他吗?”有人一把拖了我出来喝问姑娘。

“我认识。”姑娘坦然回答。

“他们搞过串联,还是攻守同盟,当然认识。”有人叫嚷着。

“串联?攻守同盟?”姑娘表示轻蔑。

“傅雷的骨灰,是你领的吗?”厉声的问话。

“是我去领的。”回答得很清楚。

“你为什么要去领?傅雷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人追问。

“他是一个文学家,一个著名的法国文学翻译家。”她回答得很明确。

父亲斥责了:“孩子,你疯了!”

母亲哭了:“你与人家非亲非故,你为啥这样!”

女儿很镇定,不顾父母的指责,扫了大伙一眼,问那个为首的:“你们要我怎么样?”

“你还有更严重的问题,跟我们走再说!”“造反派”摊牌了。

姑娘在两个“造反派”的挟持下出门去了。临出房门,她再次对我微笑点头。

以下是“造反派”和那个孱弱文静的姑娘之间的一段“审问”对白:

“为傅雷的事,写信给中央,是你吗?”

“是的,我写过一封信给周总理。”

“为什么不具名?”

“保护自己。”

“傅雷是大‘右派、反革命,你对他有怎样的认识?”

“傅雷摘帽,是登过报的。”

突然,进来一个怒目愠容的人参加逼问:“那些事,是谁派你干的?你后面还有谁?”他两眼紧紧盯着姑娘的脸,姑娘的两只大眼睛也紧紧盯着对方的脸,竟然,逼问者移开了目光。

姑娘这才慢慢回答:“我怎样想,就怎样做,没人指使,没有后台。”

“交代清楚动机、目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有人口气转缓,开始说服动员了。

“对傅雷的崇敬,对傅聪的爱慕,对他们一家的同情,我完全承认,这是我的全部认识和彻底坦白,至于处理,你们凭政策吧!”

被逼问了一昼夜后,这个善良、勇敢而又机智的姑娘写了一份材料,主要内容是:从传闻中,听到傅雷遗书写到自己还是爱国的,内心震动,确信傅雷不是反革命,所以决定写信给周总理,要求出面干预。并多处奔走,设法保存他的骨灰。

当时,人们传说,那姑娘是个怪人,被放了。

十月的春雷震响后的第三个春天,要为傅雷夫妇平反昭雪了,可是,傅雷——祖国文艺园地里的一位辛勤的园丁,他的骨灰在哪里呢?我在姨父的档案材料袋里找到了那两张寄存证。在他们追悼会的前三天,“公墓”工作人员寻出了两只十三年前的骨灰盒,交回亲属手里。

人间春暖,那位当年在严寒的风雪里保护了傅雷夫妇骨灰的陌生姑娘,现在在哪里呢?

经过多方查找,我们终于在1980年夏天,知道了她的下落。

雨潇潇,风细细,凉夏的午后,在上海西区一条小巷里一间简朴的居室内,我又见到了这位姑娘。

十四年了,我们怀着同样的心情,回忆起往事。

“……傅雷夫妇平反昭雪的消息,我第二天读报就知道了,我的心也平静了,我年轻时做的一件事情,总算已经过去了,你们不必再来找我啊!”她望着窗外的雨丝,微笑着说,“一切总算已经过去了,但愿春永在,波长平!”

(火 贞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60个瞬间》一书,李 晨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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