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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社区礼俗与信仰共生

2010-05-18程乐松

世界宗教文化 2010年2期
关键词:礼俗太平道教

内容提要:本文以香港新界地区的太平清醮庆典仪式的田野调查为基础,从道教教义、仪式理论以及太平清醮仪式的宗教意义等角度分析宗教信仰在中国人生活世界中的地位和功能,进而尝试说明不同的宗教信仰为什么可以在中国人的宗教生活中共存共生。作者试图说明,由于道教已经通过其仪法结构将教义和宗教思想传递出来,以道教仪式为基本形式的社区礼俗自然就可以包容其他异质的信仰。

关键词:太平清醮社区礼俗信仰共生

作者简介:程乐松,1978年生,哲学博士,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讲师

一、信仰共生:“非理论”语境的宗教对话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任何宗教及其信仰者都不能对宗教信仰的差异性与信仰的多元化视而不见。无论是同一宗教的不同派别的信仰者之间,还是不同宗教的信仰者之间都应该尝试用对话的方式互相理解,在对照和对话中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信仰及其价值,并且学会尊重其他的宗教信仰与基于这些信仰的价值观体系。

宗教对话也是一个跨文化的理论议题,学者们在冲突中看到了对话的必要性。这种冲突可以被简单地分为内在冲突和外在冲突两个方面:一种宗教或者信仰对普遍存在的信仰差异化的现实的响应、诠释甚至理论性焦虑;信仰的差异性导致的外在化的政治、文化、种族冲突,及其带来的反思性议题。

我们在这个简单的二元区分中看到了三个理论建设的层次:其一,具有差异的多种宗教与信仰的确共存着,这是一个经验的事实,而这种信仰共生(Co-existence of Heterogeneous Beliefs)的方式可以成为理论观察和分析的对象;其二,每一种具体的宗教及其神学如何从其理论内部响应这一现象,并且将这一经验事实纳入自己的神学理论体系,使得自身的神学理论体系能够在信仰共生的现实中找回活力;其三,信仰的差异带来的外在化的社会冲突与矛盾,如何从宗教内部的信仰及理论资源中找到解决这些冲突的方法就成了神学家或者宗教研究学者的重要课题。

宗教真理宣称的唯一性与普遍存在的信仰差异性并存导致了宗教内部的理论性焦虑,这种理论性的焦虑在基督宗教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基督宗教神学的核心理论范式(theoretical paradigm)乃是人类与惟一的神圣实在所显现的独一真理之间的关系。然而,这一理论范式在多元主义(Pluralism)的冲击下遭遇了危机。在真理独一性问题上的挑战对于基督宗教神学的冲击实际上是内源性(intrinsicfactor)的。

Cantwell Smith虽然非常明确地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他也是首先将宗教差异性的问题看作一个神学上亟待解决的课题。Karl Rahner提出了匿名基督徒的概念试图消解这一内在的理论困难,而Hans Kung则提出了宗教共同体和“扩大了的对话”等理论概念来应对这一挑战。Karl Barth对作为一种“宗教”的基督教本身的批判似乎可以导出宗教对话的基础——宗教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这些神学家和哲学家都尝试在独一真理与多元现实之间找到平衡。

从前文所述的宗教对话的三个理论层面的分梳来看,这些哲学家和神学家的理论尝试都是从第二个层次出发,以解决自身宗教信仰神学体系内部的理论问题为基础展开的。然而,这并不是惟一的路径,我们的讨论就从消解多元宗教给基督宗教神学带来的内源性神学范式危机开始。

如果我们将目光从基督宗教转向中国宗教的话,就不难发现,这一理论性的难题并不是普遍存在的。诸种异质信仰在中国人的宗教生活中共生并且融合,与基督宗教在多元主义语境下的理论困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包括Hans Kung及Paul Knitter等神学家和哲学家都表示中国的儒释道三教关系对现代宗教的共生很有启示。确切的说,在与基督宗教相遇之前,中国宗教及其信仰者和理论家都没有受困于惟一真理信念带来的“排他性”神学前设。在中国人的宗教生活中共生的诸种异质宗教信仰为什么以及如何构成了中国人的宗教世界?我们应该从中国人依旧鲜活的宗教和社会生活中发现异质宗教信仰的共存及融合方式,以及他们如何构成中国人对终极关注的解决方案。

本文以香港新界地区的太平清醮庆典仪式的田野调查为基础,从道教教义、仪式理论以及太平清醮仪式的宗教意义等角度分析宗教信仰在中国人的生活世界中的地位和功能,进而尝试说明不同的宗教信仰为什么可以在中国人的宗教生活中共存共生。

香港不但是中国传统宗教仪式及小区生活保存相对完整的地区,也是西方文化及基督宗教信仰影响力最大的地区。通过对这一地区的小区宗教礼俗的研究,尝试从中国的小区礼俗与宗教仪式构成的“非理论的语境”中分析异质宗教信仰的关系,提出宗教对话的另一种可能路径——同一文化背景下的异质宗教信仰在民众宗教生活中共生与融合的可能性。

二、太平清醮与道教仪式的开放性

至今仍盛行于香港新界地区乡村的太平清醮仪式是道教仪式的一种。在传统的道教仪式中,“醮”是指道教祭祀三清、诸天星宿等神灵的一种仪式。早期道教举办醮仪的目的是治病、赦罪、祈福等。醮仪最早是在夜间,露天设供祭诸神的。大唐《六典》中列有七种斋仪,包括黄策斋、金箓斋、明真斋、三元斋、八节斋、涂炭斋、自然斋等。其时“斋”已成为一种宗教活动的仪式。唐以后,“斋”与“醮”开始并称。

在香港地区举行的醮仪种类很多,有神诞日的庆祝祭典,也有为超度亡魂而举行的阴历七月盂兰盆醮,寺庙竣工时为神佛像所举行的开光醮,解火厄的火醮,解水厄的水醮,解瘟疫的瘟醮,及乡镇求平安的太平清醮。本文中提及的太平清醮就是香港新界及离岛地区乡村为保境祈福、逐疫禳灾、酬恩许愿而定期举行的醮仪,在香港市区基本没有醮仪的举行。直至今天,在香港的新界及离岛地区由乡民举行的周期性醮祭仪式共有三十多处,包括厦村、锦田、沙头角吉澳、荔枝窝、龙跃头等。这些醮祭仪式举办的周期有的为一年一次,有的为三年一次,有的为十年一次,其中周期最长的是上水乡的太平清醮,每六十年举办一次。

作为一个移民城市,香港新界及离岛的乡村地区人口既有自清代以来就在香港地区居住的原著居民,也有从广东南部地区、潮汕地区以及客家地区的移民。这些来自不同地区的移民不但带来了各个不同地区的醮仪礼俗及仪式传统,也带来了为小区仪式服务的道教仪式专家(Ritual specialist)。为香港的乡村提供仪式服务的大多是正一派火居道士,这些以“父子师徒相传”的方式一直在小区中生活并且以职业道馆形式为小区提供仪式服务的道士被乡民称为“喃呒佬”(或“喃呒先生”)。香港清醮仪式的施行者主要是喃呒先生,只是到了最近三十年左右,有些新界乡村才改请道坛的“经生”施行建醮仪式。

太平清醮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其所体现的中国祭神文化传统中的复合性,太平清醮以道教醮祭科仪为核心,涵盖了地方神明的祭祀、祖先崇拜的传统以及传统的儒家礼教传统。在以道教仪式为核心的醮祭仪式中,还有一个与道教神灵并行的宗教信仰系统,即本乡社庙的列位神祗以及各围村土

地神的祭祀系统。以大埔泰亨乡的醮祭仪式为例,醮祭仪式中涉及的神祗除了传统的道教科仪中所涉及的道教神祗(以三清为中心)之外,还包括各村各处的土地福德正神,共计十七位;三位社神;以及本境供奉的四位庙神,即金花娘娘、文昌帝君、观世音菩萨、天后元君;此外还有泰亨乡本境的文氏宗族祠堂的祖先神位。

由道士主导的道教醮仪并不排斥非道教传统的神祗系统,然而,这个神祗系统在以道士为核心的醮祭系统和科仪内容中是处于次要和边缘地位的。施行仪式的道士只是在每天早朝、午朝和晚朝中向本境的地方神祗献供,而在传统的道教醮祭仪式中,本境的地方神祗不是奏请的对象。除了本身的宗教意义之外,醮仪还有强烈的地域社会基础,特别是建立在血缘和地缘的紧密联系之上。每次聚落乡村举行打醮的社会功能都是要重新确定和巩固同一地域同盟或宗族血缘的成员身份。

以下我们以香港新界龙跃头乡邓氏太平清醮为例说明太平清醮的仪式内容及秩序。龙跃头乡的太平清醮是以邓氏宗祠为核心的单姓地方社群的祭神仪式,每十年举行一次。龙跃头为新界五大族之一的邓氏聚居之地,其族原籍江西吉水。根据邓氏宗族谱记载,龙跃头邓族与宋朝皇室颇有渊源,南宋(1127—1279年)末年,宋室皇姬南逃,嫁与锦田邓氏族人邓惟汲,其长子于元朝末年迁居龙跃头。自后开村立业,子孙繁衍,始分迁邻近地区,另立村庄,数百年间,成为今日的五围六村。邓氏宗族至今仍保持正月十五及二月初一祭祖及设斋宴的传统,且仍为初生男丁举行开灯仪式。

邓氏宗族活动中最为重要的就是每十年一届的太平清醮,届时阖族及邻近的村民,都会参与庆典。邓氏宗族的家庭也是太平清醮的主要醮信。为了举行太平清醮,宗族及乡村会首先以宗族的祠堂和地方的社庙为中心搭建一个醮仪的坛场,其中包括设在宗祠内的内坛、外坛、张贴在社庙四周的榜文、戏台以及大量的棚扎等。

以龙跃头乡的醮仪坛场为例,棚扎和戏台是整个醮仪中最为壮观的部分,一般在举行醮仪之前。本地缘首及主要的醮信就会捐资搭建许多大型的棚扎,以显示本境人财两旺,与大型棚扎相对的是各种醮仪表文张贴处以及戏台。在醮仪期间,乡民及游客可以在戏台欣赏传统的粤剧表演。与戏台正面相对的是醮仪期间被道士及醮信“请”出社庙的社神以及负责在醮仪期间颁赦的北极紫微大帝的神位,戏台不仅起到了娱乐乡民及游客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它是为神准备的娱乐。此外,在醮仪期间,宗祠外还会为乡民及游客设立流水席,提供饮食。

施行醮仪的仪式坛场是以邓氏宗祠为中心的,仪式坛场主要由内坛和外坛构成,内坛是传统的道教科仪坛场,而外坛则是供奉包括地方神祗及宗族祖先,醮仪期间的主要道教仪式都是在内坛施行的。以龙跃头乡的醮仪坛场为例,在邓氏宗祠的内庭设内坛,是道教的三清坛,供奉道教的三清神(即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宗祠的外庭设立外坛,其中供奉的神祗包括当地的社神、观世音菩萨及各地方神祗,以及邓氏历代宗先神位。写有所有醮信及其家人姓名的榜文则是张贴在社庙的四周。

醮仪主要是由喃呒先生或道坛经生组成的道士团施行的,道士团由主科(高功法师)、都讲、监斋、奉经及侍香等组成,不同的道士各司其职,共同施演醮仪中的各种仪式,这些仪式基本上都是传统的道教醮仪。龙跃头的太平清醮为期3天4夜,其基本的仪式内容如下:醮仪开始前一天:取水、祝香树、扬幡、迎神、启坛。第一天:上午、早朝、礼忏、献供、礼忏、送一通表至“昊天金阙宫”、下午、午朝、礼忏、送二通表至“中天星空宫”、晚上、晚朝、礼阡、分灯、打武、禁坛、送三通表至“承天效法官”。第二天:上午,早朝、礼忏、送一通表表至“昊天通明宫”;下午,午朝、礼忏、启榜、送二通表至“星主紫微宫”;晚上,晚朝、礼忏、送三通表至“南方火德宫”、祭小幽@、迎圣。第三天:颁赦、放生、祭大幽。第四天——醮仪结束之后:送神、回位。

整个仪式过程中,道士的仪式施演在不同的阶段都需要缘首、醮信的配合,例如取水、启榜、扬幡等仪式都需要缘首的配合,此外,道士会与宗祠的礼生一起举行启榜的仪式;与此同时,仪式中所涉及的所有道教文检除了统一的格式之外,还会加入举行该场醮事的村落名、缘首及醮信的姓名等内容,以这样的方式体现醮事的地域性,也使全体地方乡民参与醮事的仪式。以下我们援引龙跃头邓氏宗族醮事的表文及榜文的部分内容,从中分析醮事中所见的道教仪式的特点:

主表文:秉教奉行主科事臣某,俯拜言上。臣今奏,据广东广州府宝安县第六都龙跃头乡,吉向居住,道奉正一酬恩。保境太平清醮,锡福迎祥。(下列缘首x名计x户,x丁,家属x人,名单略去)偕合通乡众信人等,即日虔诚百拜上千。伏以:享安于已安之后,实叨玄昊之洪恩,报德于既德之余,敬设酬恩之清醮,抒丹悃,冒奏宸宫意者。伏惟:众等宇宙群材,尘埃末品,并生并育,熙焉…恭诣中天星宫主,焚香祝白:告许太平清醮三日,金猪雄鸡,龙衣花红,既投蝼蚁之衷,益被康宁之福…上奉高真,介迎景祝,永迓贞祥,坛开桂殿,依稀玉洞之天,彩结兰宫,依其庇佑,醮门清吉,人物兴隆,男康女泰,老安少怀,丁财两旺,万事吉庆。年无半点之灾,月有泰来之庆。无任下情,百拜之至,谨以闻。

主榜文:今日名登龙虎榜,龙虎仙张大真人门下拜授,太上三五都功修真职箓神霄玉府清微演教仙官。照据广东广州府宝安县第六都龙跃头乡居住,奉道酬恩。保境太平清醮,锡福迎祥。首席缘首某某醮信某某…偕合通乡众信人等,即日虔诚百拜上干。伏以:享安于已安之后,实叨玄昊之洪恩,报德于既德之余,敬设酬恩之清醮,抒丹悃,冒奏宸宫意者……

从以上的简要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作为醮仪核心的道教科仪并不是一个封闭的仪式系统:道教科仪不排斥地方神祗和地方信仰,地方神祗可以进入外坛受到供奉;道教的文检也只是为醮仪的文书提供格式,文书的内容可以根据醮事的需要进行调整;此外,道教仪式的施演过程也需要缘首、礼生以及醮信的参与。更为重要的是,缘首、醮信只是在道士的引导下参与仪式,并不需要了解仪式背后的宗教含义及施演仪式的技巧,缘首与醮信在仪式中的角色首先是小区的乡民,而不是道教的信众,以醮信和缘首为代表的地方乡民并不是道教信徒,甚至可以是佛教、基督宗教的信徒。道士和道教科仪也并不要求缘首和醮信必须信仰道教。作为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的特质在于把抽象的宗教信念落实到礼俗化的斋醮仪式,表达祈愿、忏悔、赦罪、解脱以及拯救的宗教精神。正是因为道教仪式的这种特性,才有可能成为小区礼俗的仪式核心,与此同时,不同的信仰内容才可能在道教仪式中共存和融合。

三、结语:作为社区礼俗的道教仪式与信仰复合

从香港新界地区太平清醮仪式的观察和分析中不难发现,道教科仪中无论是拔度性质的斋法。抑或吉庆性质的醮法都已与常民生活联结为一体,真正成为生活礼俗中的一部分。道教的宗教思想与价值观本身是通过已经礼俗化了的斋醮仪式显现的,道教思想中的人神关系及其背后的宇宙观已经在醮仪结构中显现出来了,通过醮仪的施演,道教为地方乡民提供了一个解决信仰和生活问题的意义结构,而这个意义结构正是浸润乡民日常宗教生活的根基。道教的宗教思想和价值观通过礼俗化了的仪法结构影响民众的日常宗教生活及信仰世界的另一个原因乃是中国普通民众的信仰世界与日常生活是连接在一起的。正因为宗教在中国与普通的社会生活没有明显的区分,道教才可以通过礼俗化的宗教仪式为地方民众提供关于信仰与终极意义的意义体系。由于道教已经通过其仪法结构将教义和宗教思想传递出来,作为道教仪式内容的礼俗自然就可以包容其他异质的信仰:一方面,作为小区成员参与仪式的人无需信仰道教,那么异质的信仰者就可以成为道教仪式的一部分;另一方面,为小区礼俗提供仪法结构的道教仪式可以根据小区礼俗的需要添加不同的内容,仪式结构的开放性保证了异质信仰在小区宗教生活中的共生与融合。

从礼俗化的道教仪式的开放性出发理解异质信仰在中国人的宗教生活中的共生与融合,与基督宗教从神学理论内部出发诠释异质信仰的共生问题的路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以道教仪式中的信仰共生为参照系,我们就可以发现,正是在宗教与日常生活的截然两分,以及意义先于形式的思想前设下,基督宗教不得不在解决内部神学理论课题之后才面对信仰共生、信仰冲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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