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注射“杜冷丁”的体验
2010-05-14毕淑敏
毕淑敏
上个世纪90年代,我写了一本名为《红处方》的长篇小说,描写的是戒毒题材。我们常用的处方是白色的,但处方其实还有另外的颜色:黄色是急诊处方,绿色是儿科处方,红色就是剧毒药品和麻醉药品的专用处方。比如你要开吗啡,就要用红处方。
那夜,我剧烈地腹痛,捂着肚子,直奔医院的急诊科。疼痛锥心刺骨,连医生问我叫什么名字,都无法回答。急诊科的医生诊断我为胆绞痛,开出了“红处方”。那上面赫然写着“杜冷丁100毫克”。
杜冷丁是人工合成的麻醉药物,对人体的作用和机理与吗啡相似,但镇痛、麻醉作用较小,仅相当于吗啡的1/10~1/8,作用时间大约能维持2到4小时。
对于不熟悉医学的朋友,让我打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如果说吗啡是中学生,杜冷丁只能算是小学一年级。但即使是这样一位内啡肽系列的小兄弟出手,效果也非常显著。那痛彻心肺的折磨,大约在注射10分钟之后,烟消云散了。我惊奇地抚摸着腹部,好像觉得刚才的剧痛是一个幻觉。随之又出现了轻松活泼的感觉,人有一种沸腾起来的欲望。之后是深沉的困倦,好像不由自主地潜入了海底……当我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精神抖擞意气风发,似乎从来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
后来,我把这种体验同一位毒理药理专家说起,他说,你要是吸毒的话,一定会很快成瘾的。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单是在医疗领域里正确地使用吗啡类药物,人真是要对吗啡鞠个躬。它是那样快捷而又斩钉截铁地消除了疼痛。
当然,它是治标不治本。我的病,后来是在医院开刀做手术,才算治好了。
为了写《红处方》,我走访了很多在戒毒过程中的瘾君子。我原来觉得他们都是愚蠢透顶或头脑简单容易上当受骗的人,不然为什么亲手给自己制造了灭顶之灾?
真正结识之后,交谈一番,才发现他们大部分都是很聪明伶俐的人,好奇、对新鲜事物很敏感,害怕孤独,喜欢出人头地……一句话,他们的智商绝不低,有些还出类拔萃。
我几乎会问每一个吸毒者,你第一次吸毒。是为什么呢?
我得到的最多的回答是:为了寻求幸福。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震惊之余便是怀疑。我想,这是他们为自己编造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来,我就相信了他们,他们是真心实意地这样讲。有的人说,我觉得自己不开心,听说只要吸上几口这东西,就不那么烦了。
有人说,我失恋了。我没法不想她。别人告诉我,吸一口这玩意儿吧,你什么都忘了。你就能走过这一段揪心的日子了。
还有人说,我很孤独,没有人搭理我。只要我吸了毒品,我就觉得自己强大起来,要什么有什么,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凡此种种,令我痛惜不已。
他们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为了让自己更幸福。却不料一拐弯,从寻找天堂的路上掉进了地狱。
为什么?戒毒者们睁着迷茫的双服,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内啡肽扮演了一个极端诡异的角色。
内啡肽本来是无罪的。它是人们自己在生命过程中生产的一种激素,你也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能量。它能够帮助机体对抗重重恶劣环境,是能激发自身免疫体系的酵母。如果我们的机体能够稳定地保持着生产内啡肽的能力,内啡肽源源不断地荡涤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我们就年轻而有活力,身心愉悦。
可惜的是,内啡肽的产生是很吝啬的,是要我们付出艰苦的努力才能获得的。
一个老农,辛辛苦苦在土地里耕耘了一年,收获的时候,看着麦浪翻滚的田野,脸上露出了灿烂的微笑。我相信,这时候,他的内啡肽一定是在一个很高的水平值上。
如果一个年轻的学子,经过12年寒窗苦读,终于考上了自己理想中的大学,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如果有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抽取他的血液去化验,我猜他血中的内啡肽也一定汹涌澎湃。
这就是幸福时刻。它来之不易!如果没有老农一年来风霜雨雪中的辛勤劳作,就没有丰收的喜悦。所以,这是他的汗水换来的。
如果没有学子的不懈努力,我相信等待他的就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所以,我们体内的内啡肽,是体力和精神双重努力的结果。它带给我们的欢愉,稀少而宝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