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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这么近,背影那么远

2010-05-14包利民

意林 2010年12期
关键词:记事村里人女同学

包利民

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痛哭失声,是在多年以后,我作为一名实习教师在听别的老师讲课的时候。当时那个老教师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听着听着,我竟失控地哭出声来,惹得全班40多个学生都惊愕地看着我。

我想起的是娘,是从我记事时起就有着一头白发的娘。娘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的父母生了我,却没有养育我。娘是村里出了名的傻女人,那是真正的傻,整天胡言乱语,连生活甚至都无法自理。据说,是她给母亲接的生,她抱着我的那一刻,竟是出奇得平静。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母性的光晕,却是大颗大颗地掉着眼泪。母亲生下我一个多月后,便被公安人员从那个山村带走,和父亲开始了漫长的刑期。而我,从此就成了娘的孩子,那一年,娘43岁。

当时村里人都认为娘是养不活我的,那么傻的一个女人,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说伺候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了。可是,村里人终于从震惊中明白,有我在身边的日子,娘是正常而清醒的。她能熟练地把小米粥煮得稀烂,慢慢地喂进我的嘴里;她能像所有母亲那样,把最细腻的情怀和爱倾注在我的身上。人们有时会惊叹,说我也许就是上天赐给她的良药。

娘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就是现在的精神状态,从此便在这里停留下来,为人们提供茶余饭后百聊不厌的话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我竟也顺风顺水地长大起来,而且比别人家的孩子都结实。从记事起,最常见的就是娘的白发和泪眼。听别人说,娘以前从没掉过眼泪,自从有了我,便整天地抹泪。我也是很早就知道娘和别人家孩子的妈妈不一样,她不能和我说话,更多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也听不懂说些什么。她没有最慈祥的笑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泪水。我甚至感受不到她的关爱,除了一日三餐,别的什么都不管我,任我像放羊一样在野甸子里疯玩儿。正因为如此,我变得越来越不羁和放纵。

上学以后,我并没有受到什么白眼冷遇。这里的民风淳朴,没人嘲笑我,就连那些最淘气的孩子也会主动来找我玩儿,不在乎我有一个傻傻的娘。事实上,自从有了我之后,除了每日的自说自话和流泪,娘几乎没有不正常的地方了。印象中娘只打过我两次,打得都极狠极重。第一次是我下河游泳。村西有一条清清亮亮的小河,夏天时村里的孩子都去水里扑腾,我当然也去。从不管我的娘突然跳入水里,把我揪了上来,折了一根柳条就没命地抽在我身上,打出了一道道的血痕。我那时一点儿也不记恨她,只是不明白,我爬上高高的树顶去摘野果她不管我,我攀上西山最陡峭的悬崖她不管我,我拿着石头和邻村的小孩打得头破血流她不管我,只在那么浅的河里游泳,她却这样狠打。

还有一次,那时我已在镇上读初中了。有一天她到学校给我送粮,正遇见我在校门前和一个女生说笑。当时她扔了肩上的粮袋,疯了一般冲过来打我,我的鼻子都给打出了血。我虽然不明所以,可依然不恨她。那时我已能想懂很多事,也从别人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这样的一个女人,能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学,所付出的,比别人要多千百倍。我感激我的娘,虽然我不能和她交流,可是我已经能体会到那份爱了。而且,天下的母亲哪有不打孩子的,况且她只打了我两次!

要说娘有让我反感的地方,就是她的眼泪了。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一见到我就哭,这让我从心里不舒服。别人家的孩子一个月回一次家,当妈的都是乐得合不拢嘴,而我的娘,迎接我的永远只有泪眼。有时我问她:“娘,你怎么一见我就哭啊,不如当初你不养我了!”那样的时刻,她依然流泪不止,说不出一句话来。娘对我从没有过亲昵的举动,至少从记事起就不曾有过。她很少抱我,连拉我手的时候都没有。这许多许多,想着想着便也不去想了,娘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为什么和她计较这些呢!

在镇上上学,娘每月给我送一次口粮。她把时间拿捏得极准,总是在周六的下午一点钟准时来到学校门口,而那时我正等在那里。她把肩上的粮袋往地上一放,看上我一眼,转身就走。我常常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发呆,那背影渐行渐远,她间或抬袖抹一下眼睛,轻风吹动她乱蓬蓬的白发。每一次我都看着娘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不期然间,那背影竟渐渐走进我的梦里。

考进县城一中后,娘来的次数便少了,变成了几个月一次。主要是为了给我送钱,娘自己是很难赚到钱的,那些钱,包括我的学费什么的,都是村里人接济的。那些善良的人们,自从我进入那个家门,他们就没有间断过对我们的帮助。高三上学期的一天,刚经历了一次考试,我和一个住校的女同学一边往宿舍走一边讨论着试题。到宿舍门前时,竟发现娘站在那里,风尘仆仆的,30里的路,她一定又是徒步走来的。她看到我还有我的女同学,愣了一下,猛地冲过来,高高扬起手,停了一会儿,慢慢地落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抚摩了一下,那一刻,我的心底涌起一种巨大的感动。她从怀里掏出一卷钱塞进我的口袋里,又看了我一会儿,眼角渗出泪来,然后便转身走了。我转头对那个女同学说:“这是我娘……”

那竟是我和娘最后一次见面,她在一个月后的一天夜里,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这一年,她62岁。我常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娘时的情形,她用最温暖轻柔的一个抚摩,把她的今生定格在我的生命里。我考上师范的时候,回村里迁户口,乡亲们为我集了不少钱,并在小学校里摆了几桌饭,为我送行。席间,老村长对我讲起了娘的过去,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娘的故事。老村长说,娘原本是邻乡一个村子的村民,丈夫死于煤井中,她拉扯着一个儿子艰难地生活,就像当初养活我一样。她的儿子上了中学后,由于早恋,成绩越来越差,任她怎么管教也无济于事。到最后,她也就不去管了,可是后来,和儿子谈恋爱的那个女生感情转移,儿子也因此退了学,整日精神恍惚。她本来觉得时间一长就好了,可是终于有一天,这个孩子投进了村南的河里,淹死了。从那以后,她就变得疯疯癫癫,家也不要了,开始了走村串屯乞丐一般的生活。直到到了这个村子,她竟在这里安下身来。

那一刻,我忽然记起了娘打我的那两次,心中顿时恍然。就觉得曾被娘打过的地方,又开始疼起来,直疼到心里,我的眼泪落下来。以后的生活中,对娘的思念已成了一种习惯,常常于不觉中满眼泪水。我在每一条路上观望,矇眬的目光中再也寻不见那个蹒跚的背影。娘当初的泪水如今都汇集到我的眼中,而那背影已是远到隔世。我最亲的娘,她的眼泪与背影,竟成了我今生今世永远都化不开的心痛。

(科荷摘自《北方人》2010年第3期图/侯纬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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