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那只寂寞的手
2010-05-14琴台
琴 台
家人住院,同病房有个乡下来的年轻人,右手的手指除了大拇指外全部截掉了,为了还原手上的皮肤,医生将他的右手缝到肚皮上,据说要养护一段时间。
陪这个年轻人来住院的是他的爱人和父亲。每天晚上,年轻人和妻子挤在窄小的病床上休息,而他那黑瘦苍老的父亲,就用几块泡沫板席地睡在大厅的走廊上。白日里无事,小夫妻两个经常叽叽咕咕地凑在一起说私房话,做父亲的,远远坐在安静的走廊长椅上,一只手在眼眉上滑来滑去,衰老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某个地方发呆。即便吃饭的时候,他也是沉默的,唯一话多的是每天早晨查房的时候,他总要追着医生问东问西,听到解答后,又一个人怔怔地去长椅上发呆了。
一天夜里,病房的空调调得太低,年轻的儿媳感冒了,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睡着了。年轻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输液,那个黑瘦的父亲跑到门诊大厅买来几片药,然后坐在儿子身边,眼巴巴看着输液瓶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
半小时后,液输完了,护士拔下针头后,用一根棉签摁在年轻人的手上,转而嘱咐老人:帮着摁一下,另外,如果有时间的话,按摩一下他的胳膊。
就在那个瞬间,我注意到做父亲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摁住棉签,眼光忽然变得有点羞涩。年轻人似乎也不习惯父亲的手在自己胳膊上按摩,他局促地扭一扭身子,转眼看着睡梦中妻子的脸。往日里,都是爱人帮他按摩和摁棉签,他咕哝着要父亲停下来,可是老人并不答话,而是继续轻轻按摩着他的手臂。
病房里长时间地沉默着,老人放在儿子胳膊上的手渐渐不颤抖了,他熟稔地从上到下运动着,眼神里竟然有欢欣的火花蹦出来。而那个年轻人,也不再看妻子,他微微闭上眼睛,短短的睫毛颤巍巍地在灯光下抖动着,那一刻,我忽然被这个场景深深感动了。
每个孩子都是在父亲手里长大的,哪怕再笨拙的父亲,也几乎都为孩子换过尿布。稍微长大一点,父亲们喜欢用有力的大手将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银铃一样的笑声中,他粗糙的手指滑过孩子娇嫩的皮肤,满心都是愉悦和感动。无论多暴躁的父亲,当孩子亲昵的脸蛋和小手扑过来时,他们的心都会瞬间融化成温柔的水波。
孩子日渐长高,世界愈发开阔,父亲终于不再是生命中唯一的英雄。这时,孩子的手开始离开父亲,落在朋友的肩上、恋人的臂上,做父亲的,欣慰地笑了。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在父亲灿烂的笑容中看到些许失落的阴影。
孩子大了,血缘浓情依然在,可父亲的手却从此寂寞下来。再也没有那个娇气的丫头拉着他的手到街角去买一串糖葫芦。顽皮的孩子成为清醒理智的成年人,成熟的代价是,他变得羞于直接细腻地表达内心的情感。
书上说久不拥抱的恋人会得一种奇怪的病———皮肤饥饿症。从没有人研究过,父母在儿女长大后,是否也会有一种皮肤饥饿。那天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个让人落泪的小故事:一个女儿常年和年老的妈妈生活在一起,她给妈妈准备了充足的物质,可老人一直郁郁寡欢。有一天,女儿弯腰在沙发上找东西,不经意间将双手绕过妈妈,老人突然落泪了,懵懂的女儿正在错愕,这时,妈妈说了一句话:你有三十年没有抱过我了。
我承认看到那个故事的一瞬自己也落泪了。其实,何止故事中的女儿多年没有拥抱过妈妈,我们自己,我们的身边人,又有多少人在成年之后拥抱过自己的父母?
中国有句古语,家有白发爹娘是大福。只是,天下儿女可曾知道,在父母心中,六七十岁还依然可以有和自己撒娇的孩子,那又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离开医院之后的第一件事,我回了父母的家。
在父母惊喜的笑脸中,我好像小时候那样猛然把自己的手钻到父亲的手里:“帮我捂一捂,好冷呐。”那个瞬间,我感到父亲明显抖了一下,他整个人似乎一愣,而后,我看到一滴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许海莉摘自《思维与智慧》2010年第8期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