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女巫岛的记忆
2010-05-14余泽民
余泽民
狂热的迫害源于人类控制欲、报复欲、贪欲和淫欲的膨胀,只要我们自己不加以控制,类似的逼供、诬陷、迫害和屠杀就会在世界的这里那里不断重演
塞格德在匈牙利南部,人口只有二十万,但在这个中欧小国已算排名第四的“大城市”了。蒂萨河穿城而过,河岸有片郁郁葱葱的老林,绵延几十公里,虽与闹市比邻,但像一个独立的世界。
那片林子叫“女巫岛”,不仅当地人这么叫,地图上也是这么标的。我的好朋友海尔奈·亚诺什是位历史学家,他当年的博士论文写的就是这个其实并非岛屿的神秘岛。从中世纪开始,这里是中欧地区最出名的刑场,许多女巫、异教徒都在这里被活活烧死。亚诺什说,女巫岛之所以有名,不仅因为在那里处死的女巫多,还因为中欧地区的最后一桩女巫案,就发生在这里。
1728年7月28日,12名女巫被指控“施展魔法”“呼风唤雨”“散布邪毒”。案卷上说,“法官很容易就证明了她们的罪恶,用针刺她们身上的魔鬼印记(我猜是胎记吧),她们居然感觉不到疼痛(我猜可能是疼晕了)。她们或者没有腋毛或阴毛,或者有很多黑痣或褐斑,这些都不是天生的⋯⋯”
火刑场面十分壮观。12名女巫分成三组,每4个一组绑在火刑柱上,脚下同时点起柴火。女巫的身体在火焰中噼啪燃烧,河岸散发出燎猪毛的臭味,痛苦的哭号钻入密林深处。尽管这样,围观者仍不解恨,大声咒骂,说她们将冰雹、干旱、邪恶、疾病、贫穷带到这个城市。
被烧死的女巫里有一个是城里有名的接生婆——克肯尼夫人,她不仅接生,还为穷人治病。遗憾的是克肯尼夫人脾气暴躁,如果谁家女人分娩没有叫她,她就会粗着嗓子诅咒人家。克肯尼夫人没有被捕前,几乎没有人抱怨她,一旦入狱,举报像雪片一样飞来(不孕、难产、怪胎,以及从前接生时发生的死婴、病婴、产妇死亡),她一下变成了罪恶之源。法庭上,克肯尼夫人被逼认供,而且为了抵罪,供出了许多亲朋好友,很快查出一支女巫大军:不仅有司令、将军、大校,还有旗手、鼓手、号手,一个女巫将旗子藏在核桃壳里,另一个女巫将战鼓和鼓槌藏在马蹄和驴粪里,还有人供认与魔鬼缔约,拒绝接受天主教,而且还跟魔鬼性交⋯⋯霎时间,女巫恐惧笼罩全城,被告并不都是穷人,也有声名显赫的贵族,比如被指控为女巫统帅的卢热,当时已经83岁,曾任大法官。事实上,他是因政坛得志和万贯家财惹上的灾祸,有人指控他有魔鬼辅佐,最后死在了行刑室里。
举报女巫,可以得到奖赏,于是举报成了许多人的财源,逼供的方法更是五花八门。一位参与此案的法官写了一篇审讯心得:“如果被告举止端庄,是为掩饰自己参加女巫聚会;如果在审讯时惊慌,说明心里有鬼;如果镇静地诡辩,她很可能在编谎;如果东张西望,是在寻找魔鬼的救护;如能挺过大刑,说明魔鬼还在体内;如在刑罚中断气,说明魔鬼不许她泄露秘密⋯⋯”
在女巫岛烧死的不都是老妪,也有年轻美貌的少妇,有的被控“勾引神父”“与人通奸”,有的是被嫉妒的情敌举报,有的是受到被背叛的男人诬告,还有些被诬陷成女巫的女子,仅仅因为她们的美丽和性感的风情。
两百多年过去,女巫岛作为地名留了下来,匈牙利人都说“塞格德出美女”,起因就是这个女巫岛。显然,现代人重新定义了“女巫”一词,“女巫”成了“美女”的同义语。诱惑男人,是女人的天赋。
20世纪90年代初,我在塞格德经历了一段落魄的日子,失业,失恋,失掉居留身份,一连串的打击使我精神抑郁。有几个好朋友常来看我,夏夜里,他们带我去女巫岛深处的一片林中空地。夜里蚊子很多,年轻人也多,大家互不相识,围着一堆篝火坐到天亮。远处传来首班有轨电车的哐当声,我们像雾一样悄悄散去。在那里我爱上了一个棕发碧眼的女孩,女巫岛是我俩最常去的约会地。
通过欧洲人迫害女巫的历史,我们透视到人类身上掩藏着的荒唐、愚昧、残忍和邪恶,所谓的魔法,实际是执法者想象出来的东西。早在《摩西法典》里,就写着“不要让有魔法的女人活在世上”的迫害女巫条款。联想到德国纳粹疯狂迫害犹太人,不也是堂而皇之地从《旧约》里头引经据典?难怪赫拉巴尔曾说:“天堂不是仁慈的,思想的人类肯定也不是。”我想,我们不能把欧洲的女巫案简单归于那个时代的愚昧和无知,1944年的英国早已经历了思想启蒙、工业革命和科技普及了吧?可是谁能相信,英国还判处了一个名叫邓肯的女巫九个月徒刑!说起来荒唐,英国宣布废除《女巫法》的日期是1951年!从这个角度讲,英伦半岛才是名副其实的“女巫岛”。
想来,狂热的迫害源于人类控制欲、报复欲、贪欲和淫欲的膨胀,只要我们自己不加以控制,类似的逼供、诬陷、迫害和屠杀就会在世界的这里那里不断重演。作为大屠杀的幸存者,凯尔泰斯说出了一个令人沮丧并警醒的事实:大屠杀作为一种文化与人类共存。 ★
(作者为翻译家,小说家,现居布达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