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王,一生的行唱
2010-05-14柴春芽
柴春芽
废墟在清理,而生活在继续,只有歌者的心灵正在谛听召唤与启迪
在4月14日到来之前,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达瓦扎巴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要歌唱。这种想要歌唱的激情犹如一团火焰,在他身体里燃烧起来。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唱了整整20天,每天歌唱两到三个小时,直到一场7.1级的地震突然爆发,他才觉得自己从一场混合着噩梦的幻觉中醒来。
在地震之前,有7位说唱艺人分别去了杂多和治多等县。只有一位,名叫土登炅赖,现年28岁,在地震中遇难。随他一同遇难的,有8位亲人。如今,只剩下他的丈母娘和一个7岁的儿子。
“看来,死亡是谁也逃避不了的现实,”达瓦扎巴说。“但是,对于我们这些活下来的艺人,歌唱就是我们的生命。”
在大地震爆发之前不久,达瓦扎巴和家人从原来的土坯房搬进了用钢筋水泥建成的新居。于是,他和家人幸存了下来。和所有住在帐篷里的人们一样,由于水和粮食的短缺以及夜晚的寒冷,他感到不幸,但是,又和那些至今还毫发无损地活着并且四处奔忙、帮助遇难者家属渡过艰难的人们一样,他觉得幸运之神又一次眷顾了他。
活着,就要继续歌唱
这场地震也曾有过预兆。
4月14日,大约在凌晨4时许,有些人被大地轻微的晃动摇醒。玉树县第一民族中学副校长严力多德和其余4名老师将全校学生叫醒,让他们到操场上提前晨读。全校830多名师生,成了第一批逃过劫难的人。但在玉树,更多的人没有读懂这次地震的预言书,从梦中醒来的人重又酣然入睡。到了凌晨6时许,转经的老人手摇经轮,头顶清凉的晨曦,陆续走出家门。他们是第二批逃过劫难的人。其后不久,结古寺的僧侣一边整理袈裟,一边走出土坯与椽檩构架的僧舍,步入经堂,准备开始一天的课诵。在用古老的技术建成的经堂里,他们逃过了劫难的人。
如今,在已成废墟的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结古镇,只剩下三名格萨尔说唱艺人。另有三人,流散在结古镇周边的乡村里。“除了死去的土登炅赖,我见过他的遗体之外,其余6人至今没有联系,”达瓦扎巴4月25日说,“但从别人的嘴里得知,他们都还活着。”
“活着,就要继续歌唱,”达瓦扎巴说,
这个使命宛如一粒种子,在他13岁那年便被植入他的心灵深处。那是1990年的一个夏天,达瓦扎巴赶着羊群在撒加梅卓神山上放羊。本来,他是不敢在神山上睡觉的,因为人们传说,谁若在撒加梅卓神山上睡觉,山神会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吃掉。可是,达瓦扎巴那天实在太累了。依偎着一块岩石,不知不觉地,他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他懵懵懂懂地走下撒加梅卓神山,回到家里。整整三天三夜,他大病不起。头痛,胸闷,发烧,伴随着谵言妄语。
神授艺人
当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史诗固化为书面语言,从而失去了口头文学的独特魅力以后,流布于雪域高原的格萨尔史诗也就成了一件活化石和一部行走于大地上的诗歌。从其演唱长度而言,格萨尔史诗远远超过了世界几大著名史诗的总和。
据目前学术整理统计,格萨尔史诗共有120多部、100多万诗行、2000多万字,但在达瓦扎巴看来,这个数字还是太过保守。仅就他个人而言,他的心里装着170部格萨尔史诗。从17岁那年开始,达瓦扎巴正式说唱格萨尔史诗,到如今,16年过去,他才说出了这170部中的30部。“即使用我一辈子的时光来唱格萨尔,仍然是唱不完的,”达瓦扎巴总是如此感叹。
他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格勒,看他被时间的皮鞭抽打得如此焦灼,也是爱莫能助。如今不比当年。从13岁到17岁之间,只有格勒是达瓦扎巴唯一的聆听者。每天上山放羊的时候,格勒总是聚精会神,聆听达瓦扎巴说唱格萨尔的故事。他之所以如此聚精会神,一来是被波澜壮阔的故事所吸引,另一方面是为了帮助达瓦扎巴治疗他那不说便病的痛苦。
17岁那年,在格勒的陪同下,达瓦扎巴来到拉萨。从拉萨回康区老家的路上,达瓦扎巴和好朋友格勒途经那曲。突然,达瓦扎巴听到有人说唱格萨尔史诗。一阵狂喜情不自禁地,他唱起了格萨尔史诗,一唱就是三个多小时。在去拉萨之前,好朋友格勒总觉得达瓦扎巴说唱起来有些磕磕巴巴,可是,如今在他听来,格萨尔史诗就像一条河流,从达瓦扎巴的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
一生的行唱
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共有六种,即巴卜仲、觉仲、扎仲、拉仲、夏仲和达瓦娘莫夏日仲。
一年四季,格萨尔说唱艺人流转各地,为名目繁多的藏族节日增添光彩。特别是在一年一度为期5天的7月赛马节上,根据格萨尔史诗传说,伟大的格萨尔就是在某年7月的一次赛马节上赛马称王的。
2009年9月30日,“《格萨尔》史诗传统”被批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根据学者考证,格萨尔史诗在雪域高原传承千年,全面反映了藏族及相关族群的历史、社会、宗教、风俗、道德和文化,至今仍是民众历史记忆和文化认同的重要依据,也是中国族群文化多样性和人类文化创造力的生动见证。
漂浮于玉树上空的尘埃渐渐落定。一度在悲痛中驻足的人们逐渐适应了这种以帐篷为家,与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志愿者、军人和政府工作人员一起共渡难关的生活。孩子们开始在帐篷间的空地上玩起了游戏。老人们开始了晨晚的转经。流浪狗在新的地盘上建立自己狭窄的领地。僧人们燃起酥油灯,诵念经咒,超度那些不幸遇难的人们。达瓦扎巴除了照顾母亲、妻子和一对子女,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散落各地的格萨尔说唱艺人。
废墟在清理,而生活在继续,只有歌者的心灵正在谛听召唤与启迪。只要这召唤与启迪击中了格萨尔说唱艺人的心扉,他们就会一如既往地歌唱。“因为我始终坚信,”达瓦扎巴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在去人民会像格萨尔一样坚强,一样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