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酒鬼”救助“酒鬼”
2010-05-14马军
马 军
有数据估算,在中国,约有4000多万人患有酒精依赖症,但人们大多对此浑然不知。只有少数渴望拯救自己的嗜酒者们,联起手来,组成了一个“酒鬼帮助酒鬼”的组织,共同应对潜伏于体内的“魔鬼”
这是一双奇特的手。
手指白皙而细长,却无法伸直,就像蜘蛛的长脚。哪怕做个拿茶杯的姿势,每根手指都会微微颤抖,不可遏止。
这双手的主人,50岁的关霆(本文嗜酒者皆为化名)头发全白,看上去比同龄人老很多。他说自己以前正常时的体重至少135斤,如今只有115斤。
“我的身体里藏着一个魔鬼。”从事教师职业多年的他说,从染上酒瘾那一刻算起,这个“魔鬼”整整跟了他18年。
潜伏的“魔鬼”
一旦喝了第一杯酒,“魔鬼”就在关霆体内复活,代替他控制他的身体,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直到人事不省。多年的饮酒经历,已经伤害到了他的神经末梢系统,虚汗、颤抖,这些身体反应接踵而来。
关霆从22岁参加工作后开始饮酒,十年之后,他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嗜酒者。没日没夜地喝酒,让他的工作和生活全部被打乱。在家人的逼迫下,他下定决心戒酒。但这时关霆发现,魔鬼早已经进入身体,并开始反噬。
戒酒第一天,他不吃不喝迷迷糊糊。第二天,鼻子大出血。第三天,他出现了幻视、幻觉:总看见窗外有红灯不断闪烁;走在街上,似乎身边每个人都是跟踪他的警察。
关霆的父亲和叔叔都是医生,却不懂这病,只好将他送进精神病医院,一住就是8个月。出院后,酒虽暂时停掉,但那些焦虑和狂躁却无法逃避。他患上了抑郁症。
一天,他站在离家不远处的五道口铁轨上,茫然看着驶来的列车,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所幸,那只是一节牵引机车,司机及时刹住了车,下来抽了他两个嘴巴,骂道:你想找死啊!
自杀未遂的关霆什么也没敢说,扭头跑回了家。他又一次端起了酒杯。只有在酒精的不断麻醉中,他才能获得解脱。他一向自认有坚强的意志力,刚刚工作那会儿还曾跑去玉渊潭冬泳,唯独对酒,竟毫无抵抗能力。
再次被送进医院,已是2006年。此时他酒精中毒,肝部分硬化,肾炎引发身体浮肿。在北大六院主治医师的推荐下,关霆第一次接触到一个名为AA(Alcoholic Anonymous嗜酒者互诫协会)的戒酒小组。
第一次参加AA活动时,关霆内心充满怀疑。他不相信这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开几次会,就能把折磨自己多年的酒瘾戒掉。只是因为免费,他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态加入进来。但从此,他的生活开始有了变化。
酒精依赖是一种病
AA是一个完全由嗜酒者组成的组织。2000年,几名中国医生在去美国考察访问之后,把这种国外已经存在多年的戒酒方式介绍回北京。经过十年发展,北京已有4个AA小组,活动地点分别位于安定医院、北大六院、回龙观医院和东中街元嘉国际公寓。嗜酒者们每周定期聚到一起,彼此交流戒酒心得。成员之间还结成一对一的助帮关系,在没有集体活动时,彼此会通过电话、网络、见面等方式,鼓励对方戒酒。
第一次参加AA活动,看到和听到许多嗜酒者讲述各自的经历,关霆不由愕然,这些人的遭遇竟与他如此相似。这让他开始对AA发生兴趣,并认真阅读AA推荐的关于戒酒的书籍。
每次AA聚会,成员们分享着各自的故事。发言的人总愿意先告诉大家:“我是一个酒鬼”——这是他们共同的身份,不同的是,有人说得沉重,有人面带自嘲的笑容,还有人耸耸肩摊开手做个无奈表情。
承认自己是酒鬼,直面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这被AA成员们视为面对自己、走向康复的起点。但起点之后,他们要一项一项面对自己的过去和内心,用自己的回忆与讲诉,一点点揭开内心深处的伤疤,而这并不容易。
其中一项,每个嗜酒者都要进行一次彻底的自我道德反省。这对一向以自我为中心的关霆来说,实在艰难。他随时会自我辩解,埋怨他人。他坚持着去尝试,用了整整两个月,终于,在面对小组其他成员时,他可以坦然讲诉自己的种种缺点。
参加AA已经四年,这期间,关霆的生活中不再有酒精,取而代之的,是坚持参加AA小组的活动。在北京,每个AA小组每周活动两到三次。关霆尽可能每天都参加,为此,他每周都要赶赴四个不同的地点,从二环之内到五环之外。
5月22日晚上,在北京东中街元嘉国际公寓一个房间内,记者见到了跟往常一样前来参加活动的关霆。与他同坐一室的,还有其他近20名嗜酒者,有公司职员、教师、咖啡馆老板、律师……年龄从20多岁到50多岁。
“我们跟正常人不同。常人哪怕再喜欢喝酒,说停就能停。但我们却做不到。”一个嗜酒者说。
“酒精依赖的确是一种病,一种脑疾病。”北京回龙观医院酒精依赖病房副主任医师孙洪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孙洪强介绍,诊断一个酒精依赖者(也称嗜酒者),不在于他是否爱喝酒,能喝多少酒,而是有一整套诊断体系。通俗来讲,这个体系核心的标准有两条:对喝酒不可自控;有强烈的戒断反应。
所谓戒断反应,是指嗜酒者一旦戒酒,身体会出现一系列强烈的身体症状。这在每一位打算戒酒的嗜酒者身上都有体现。心慌手抖是轻微症状,严重的会出现幻视、幻听乃至谵妄。
这种疾病,正是关霆所说的那个“魔鬼”,AA的成员们都认同,正是这个“魔鬼”,让他们在面对酒精时迥异于“正常人”。
精神上的癌症
“魔鬼一直在暗处等着我,从未离开。”马宏说。
身为中国AA总服务办公室主任,马宏也是一个嗜酒者。虽然10年滴酒不沾,但他至今仍无法摆脱内心对酒精的恐惧。这个曾有着30年酗酒史的中年男人,太害怕自己体内的那个“魔鬼”复活。
“它会等我们放慢脚步,然后一把抓住。”AA的会员们形容它狡猾、令人困惑、力大无比。“一朝为酒鬼,终身为酒鬼。”马宏觉得,这是包括他在内几乎所有嗜酒者的宿命。
“嗜酒者有着对酒精极度敏感的体质,往往形成终身依赖。”孙洪强医师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酒精依赖症就跟糖尿病一样,目前无法根治,只能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尽量控制着不发作。
孙洪强介绍,国外科学家曾做过研究,分别对酒精依赖患者和正常人的大脑进行功能性核磁扫描,结果发现两者大脑存在结构性差异。这种大脑差异与嗜酒何为因何为果,目前还不清楚,但足以说明嗜酒者在体质上的殊异性。
另一个嗜酒者王戈相信自己天生是酒鬼。“我爷爷嗜酒,父亲也嗜酒。我的孩子将来如果接触到酒,结局可能也会如此。”这让他极为担心,因为在中国这样一个酒文化国家,一个人从小到大,不接触酒的概率几乎为零。
王戈并非杞人忧天。孙洪强介绍,酒精依赖患者有三方面的成因,其中第一条就是先天遗传,如父辈中有嗜酒者,这个人将比其他人更倾向于对酒精上瘾。
“一个嗜酒者仅靠自身的力量,无法戒酒。这与道德或者意志力无关。”通过这些年在AA的工作,马宏了解到,酒精依赖就像一种精神上的癌症,单靠药物几乎无法治疗,于是,嗜酒者自己行动起来,希望通过AA来拯救自己的生活。
在AA内部,嗜酒者们有一个经常使用的词语是“最底层”。马宏的“最底层”是10年前他遇到AA之前的那段日子,每日在街头烂醉如泥,他的广告公司也因此破产。马宏屡次戒酒屡次失败,“感觉生不如死”。
每个嗜酒者大都经历过这种“最底层”,他们内心渴望戒酒,但在现实中无能为力。
2000年6月,马宏家人从电视节目中得知,北京安定医院引进一套综合治疗酒精依赖症的新方法。于是,马宏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找上门去。
也正是那时,赴美考察回来的北京医生在安定医院办了一个AA学习班。之后,便在北京成立了国内第一个正式的AA小组。医院把当时住院治疗的嗜酒者组织在一起开会,学习“十二步骤戒酒法”。当马宏在会上鼓起勇气,说出自己是个酒鬼后,“心头一阵轻松”。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此后幻听、幻觉等戒断反应接踵而至,但在小组成员相互鼓励下,马宏坚持了下来。从那时至今,10年来他滴酒未沾。这其中的意味,普通人很难体会,正如普通人体会不到嗜酒者才有的那种因酒精而产生的愉悦。
马宏说,6月24日是他的“十岁”生日,他指的是自己的停酒时间。在AA协会,每个人都清楚记得自己的两个生日。一个是出生之日,另一个是他们开始戒酒、获得第二次生命的日子。
尽管马宏戒酒10年,但他从不敢说自己戒酒已经成功。他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甚至不敢断言自己明天是不是会喝酒。“酒太容易得到了,随便路过胡同里的一家小卖部都能买到。”无论是影视剧,还是现实中的喜庆节日,四处都有喝酒的镜头和画面,这些都在诱惑着马宏。
“好在有AA。”马宏说。一个糖尿病病人可以不吃糖,但一个嗜酒者无法如此轻松对待酒精。他们参加AA,就是为了抵抗“第一杯”的诱惑。如果不喝第一杯酒,那个“魔鬼”就不会抓住他们。
马宏现在是一名取得行业认证资格的心理咨询师,每周他会去医院讲课。他讲课的对象,是一批批被新送进医院的酒精依赖患者。
只有酒鬼能帮助酒鬼
同马宏一样,那些坚持下来的AA会员认为,正是靠AA成员间的鼓励与督促才让他们走到今天。因酒精而被抛弃在精神世界的黑暗之中,恐惧和空虚相随。面临着失去亲情与工作的双重困境,他们能做的,只能是抱团取暖。
在这个坚信“只有酒鬼能帮助酒鬼”的组织里,不同身份、年龄、性别的人聚集到一起,共同对付各自脑袋中的那个“魔鬼”。
会计师小徐是北京本地人,每次开会朗诵文章都读得抑扬顿挫、字正腔圆;律师老张从河北来,为了参加AA的会议,在北京租了房子,打算住半年再回去;开咖啡馆的小谢是一名来自广东的女“酒鬼”,5月24日是她戒酒一年的生日,特地买了喜糖,散发给大家表示庆祝。
“他们如今看上去乐观而平和,但每个人身后都曾有沉沦和挣扎。”医师孙洪强说。他向记者介绍一个引自国外的统计资料,酒精依赖患者的平均寿命为53岁,自杀率和离婚率远远高于社会平均数。如果把相关情绪性疾病引发的自杀也算进来,这个数字会更高。
同病相怜的感觉,让他们互相支撑。
40岁的北京人王戈几乎每次活动都坚持参加。“只有不断地来AA,跟大家在一起,才能填补心中的那个空洞。”
此前,多次戒酒未果,多次醉后打骂,让饱受伤害的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家。这让王戈感到悔恨,每次提及,他的语调都会突然降下来。
同许许多多的嗜酒者一样,王戈也是从喝酒追求尽兴,逐渐发展到不可自控,直至“众叛亲离”,同妻子、朋友、同事的关系“统统完蛋”。他也曾有终结自己生命的经历,那时他已进入谵妄状态。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他竟然从北京的西北,几乎穿越了这座城市,步行到南城,并在不自知的状况下跳入水中。苏醒后,他发现自己身在医院,警察询问他是否遭到了抢劫。
加入AA后,他找到了一个后来与他情同手足的“助帮人”美国小伙子大卫。每当他涌起强烈的喝酒欲望时,他会迅速拿起电话,打给大卫。一通电话聊下来,他紧绷的神经会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做到了“今日无酒”。
他最忘不了第一个没有酒的除夕夜。外面鞭炮声不断,他一人在家看“春晚”,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挥之不去。然而零点时分,令他意外的是,大卫和妻子开车来到他家。原来,大卫怕他在除夕夜忍耐不住,重新勾起酒瘾,就特地来陪他过春节,还带来了饺子和鞭炮。他感动得要命,想在家里弄点儿吃的招待大卫夫妇,但只翻出了两根黄瓜。
在大卫的帮助下,王戈已经四年半时间滴酒未沾。他重新找了一份固定的工作,虽然收入不高,但空余时间较多。这样,他能抽出时间来参加AA的活动。
如今,王戈有两个身份。在单位他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职工,没有同事知道他是一名嗜酒者。但在AA,他是中国AA理事会这一届的主席。
不止王戈,来参加AA活动的嗜酒者中,绝大多数有着两重身份,他们严格划分其中的界限。在接受采访时,他们拒绝记者拍照,哪怕只拍背影。但他们珍视AA成员间的友情,正是这些有相似经历的朋友间的互相扶持,让他们在“魔鬼”的觊觎下,一步步走到今天。
4000多万嗜酒者
从2000年算起,今年是中国AA成立10周年。在这10年时间里,除了北京外,天津、上海、延吉、成都、昆明等城市都有了自己的AA小组。即便如此,真正能够坚持下来的成员却并不多。马宏前后见过200多张新面孔加入,但留下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离开。“坚持下来很难,而要放弃,却有一千个理由。”
放弃的人要么回去复饮,继续醉生梦死,要么住院治疗,有的则离开了这个世界。
孙洪强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介绍,根据2003年有关研究人员做的抽样调查,酒精依赖者在调查人群中所占比例达到千分之三十七。如果照此推算,全国约有4000多万人患此病症。这是一个令人惊诧的数字。“之所以吃惊,是因为绝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病,所以对他们没有特别关注。”孙洪强说。
孙洪强所在的北京回龙观医院自2007年开办酒精依赖病房起,目前已经收治了300余名嗜酒者。三个月一个疗程的治疗,能让嗜酒者暂时戒酒,但往往会复发。这是酒精依赖治疗中最大的难题,也是这些专业医师愿意选择与AA合作、为AA提供场地的真正原因所在。
有研究者认为,AA小组活动类似于一种集体心理治疗模式,患者在这里会产生强烈的归属感,这有利于酒精依赖者康复,能有效降低复饮率,也是AA相较于医院治疗的独特之处。
但与嗜酒者的巨大规模相比,目前中国AA小组的发展,还远远处于落后的状态。
据王戈的助帮人大卫说,这种AA组织在纽约就有上千个。美国社会上大部分人都知道AA,即便在加油站这样的地方,都会张贴提示,告知嗜酒者有这样的戒酒途径可供选择。在电话簿上,公共服务电话号码中就包括AA。
孙洪强医师告诉记者,在一些国家,对酒驾者的处理方式更人性化。警方在将酒驾者投入监狱之前,会让他们先选择是否见一见戒酒咨询师,确认自己是否属于酒精依赖者。如果是,会让他们接受治疗。
但在中国,对于酒精依赖是一种病,整个社会尚未形成共识,这无论对嗜酒者还是对整个社会都意味着危险。
从回龙观医院收治的酒精依赖患者年龄来看,以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居多。他们往往从社交性饮酒开始,慢慢发展成习惯性饮酒,最后变成酒精依赖。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拥有驾驶执照。这些人被酒精损害的脏器,在四五十岁时开始迅速恶化。整个社会不得不通过医保等渠道,为这些酒精造成的损失埋单。
孙洪强医师透露,今年夏天他们准备办一期面向全国医师的培训班,其中一个重点内容就是推介AA。
“将来某一天,如果能在全国省会城市中普及AA小组,让当地的嗜酒者参与进来,那将帮助更多的嗜酒者获得清醒和救赎。”马宏说。★
(周潇枭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