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雅克:我眼中有不一样的中国
2010-05-14袁野
袁 野
西方世界对中国的断言总是能成为卖点。这些或热或冷的卖点,被再次“包装”和“进口”到中国后,又多少会经历一点放大,成为某种程度上人们判断世界形势的依据
马丁.雅克说,在潜意识里,他肯定想过这本书将来在中国出版的可能性,然而成书时已是十年之后,所以最初有意无意的期望到后来也就无关紧要了。
他的新书有个耸人听闻的名字,《当中国统治世界:中国的崛起和西方世界的衰落》。这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是对人们业已习惯的思维的一次肆无忌惮的挑逗。然而,雅克对这个标题却有自己的说法。他说在英文里,“rule(注:意为‘统治、规则等)”常常是用作隐喻意义的,但翻译到中文里,却成了没有联想意味的“统治”。当记者问他,他是否更想说“当中国为世界制定规则” 时,他连连点头。甚至关于“西方世界的衰落”,雅克也有着另一番解释:“我要说的并不是‘西方世界的衰落,而是一个‘按照西方规则运行的世界的衰落”。
不过,在雅克眼里,日渐衰落的“西方世界”似乎仍远未给予曾经辉煌的 “中央王国”足够的重视,以至于该书在美国出版前,书商认为在大标题里使用“中国”这个词,对书籍的销量不会有什么帮助。
解脱的情绪在向外传导
事实上,西方对中国的关注又从未间断。早至19世纪末就兴起的“黄祸论”,到毛泽东时期(1950年代)的“中国威胁论”,再到2000年前后的“中国瓦解论”,对中国的断言总是多少能成为卖点。而这些或热或冷的卖点,被再次“包装”和“进口”到中国后,又多少会经历一点放大,成为某种程度上人们判断世界形势的依据。
然而与之呼应的,是中国国内近年来兴起的“崛起”之声。30年持续的经济增长,极大地刺激了中国人的自信心。就像《中国站起来》作者摩罗所说,“从自卑体验中一下子就解脱出来了”,这种解脱,让这个曾经坚定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转型成为了民族主义呐喊者。
这种解脱的情绪,也许一样在向外传导。尤其是当2008年中国用奥运会向全球展示了这个大国的动员能力;在世界陷入金融危机阴影后,中国反而在经济总量上实现超越,即将成为紧随美国之后的全球第二大经济体;在一系列的国际事件中,中国表现出越加强势的态度。
对此,西方的反应并不迟钝。2009年9月,一本宣称中国将于2050年成为世界新中心的《中国大趋势》(Chinas Megatrends)在北京首发,其作者畅销书作家奈斯比特20多年前就出版了全球热销1400万册的《大趋势》。而这一次,奈斯比特甚至选择了中文版先于英文版发行。
与此同时,一系列探讨中国崛起及其影响的书籍也在西方发行。相比奈斯比特,大多数作者在探讨中国经济崛起的同时,对中国的社会矛盾以及经济中潜藏的危机则表现出了更多担忧。
2009年7月出版的《中国震撼世界:一个饥饿的国度的崛起》,在描述中国商业运行和经济发展的同时,指出中国经济还有着巨大发展的空间,但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巨大弱点——中国经济一旦失衡,将会把全球经济拉入动荡。2008年9月出版的《中国:脆弱的超级大国》,认为中国高速的经济发展同时积累了大量社会矛盾,这些矛盾体现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也体现在中国的高层政治中,而它们的解决将非常棘手。
与之相比,马丁.雅克似乎对中国要乐观得多,尽管他此前只是在中国进行过几次学术访问,并且不懂中文。而抓人眼球的大标题“当中国统治世界”,更是让此书“脱颖而出”,在饱受争议的同时,也在销量上加分不少。
2009年6月,《当中国统治世界》英文版上市。在英国,几乎稍有名气的媒体都对此书发表了书评。在美国,销量和评论成正比增长。在加拿大,该书登上了畅销书榜。在东南亚,它更是受到了热捧,以至于印度尼西亚总统苏西洛也拿出了1小时来接见雅克。
只是在欧洲,它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响。对此,雅克认为这从另一方面表现出了欧洲人正在变得越来越狭隘和保守,对世界的变化缺乏足够的关注。
而对于中国书市,如此“亢奋”的书名自然拥有足够的吸引力。今年1月,该书的中文版在大陆登陆。数名知名学者联袂推荐,这其中包括欧洲科学院院士吴建民,清华教授胡鞍钢,人民大学教授金灿荣、时殷弘等。封面的推荐语上,赫然印着“轰动全球”的字样。而在封底的作者介绍上,提纲挈领的第一句便是“学贯中西”。而销量,据该书的出版商中信出版股份有限公司的营销编辑透露,已经接近十万册。
不过,至于雅克是否确实“学贯中西”,似乎还有待商榷。因为至少,他不说中文,也看不了中文著作,更不能使用中文与中国人交流。当然,这大概并不能成为人们怀疑他的学术能力的理由。
除了夸张的标题外,书中论述的观点确实不乏新颖与厚重之处,也有大量丰富翔实的数据支持。避开了讨论经济或军事等硬实力的影响,雅克更多的是将自己的观点建立在对中国文化和历史的考察之上,并指出其所带来的中西行为与思维之异。
当然,舆论上也不乏对雅克新作的批评之声。英国《观察家报》的专栏作家威尔.哈顿(Will Hutton)认为雅克所说的“文明国家”其实同样适用于英国、美国、法国、德国等西方国家。而关于法治、创新、民主等“西方”现代性的基本要点则是具有普世价值的人类追求,这些追求也同样驱动了西方长期且成功的经济发展。当雅克宣称西方忽略了中国崛起的影响时,威尔却认为雅克“低估了西方对于未来的洞察能力”。
在另一方面,雅克在中文上的欠缺,也是其受到质疑的一个重要原因。美国《时代周刊》国际编辑约瑟夫.康(Joseph Kahn)发表在《纽约时报》上的书评尽管对雅克的著作持相对积极的态度,但最后仍然指出雅克的中文能力导致他对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诸多困境缺乏感性与切身的体会。而同样受到批评的,是雅克对于文革浩劫等问题的简单化处理。
对这些争议,雅克认为是在自己的预料之中。“我挑战了西方对于中国的惯常理解。”在采访中他几次如此强调。
曾经的马克思主义者
事实上,在他自己的祖国英国以及与之隔海相望的欧洲大陆,雅克多年来一直都多少处在一个“挑战者”的位置。
这个1945年出生的英国人,出生便拥有了一个“共产主义”家庭——他的父母都是英国共产党党员。1961年,15岁的雅克加入了英国共青团。1977年,在他32岁的时候,他被选为了英国共产党党刊《今日马克思主义》(Marxism Today)的编辑,并在随后十来年的时间里,使该杂志由一份内部刊物变成了一份颇有影响力的公众读物。然而,随着英国共产党内部因对苏态度的不同引发党内严重分歧,雅克于1991年终于离开了共产党,《今日马克思主义》亦同时关闭。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雅克似乎生活在很多困惑之中。1993年,他第一次来到了中国。在这次旅行中,他去了广东、香港,也去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他被自己在亚洲东南部所见到的现代化震撼了。但同时,他也在问自己,“这是西方的现代化吗?”对此,他想要寻找答案。
在这次旅行中,他也遇到了他未来的妻子、26岁的马来西亚印度裔女子哈林德(Harinder Veriah)。哈林德改变了雅克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尤其当他们回到伦敦,雅克发现哈林德眼中的英国与自己所认识的英国是如此不同。他开始试图理解哈林德眼中的英国及世界。
“通过她的眼睛,我看到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英国。这是我的祖国,然而我以前从未这样理解过我自己的国家。”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在随后的几年里,雅克开始了自己的转型——由一名政治媒体人转向一名政治学者,同时也在转变自己对东南亚以及中国的认识。
然而不幸的是,2000年,哈林德病逝于香港,留下了他们出生不久的儿子。这个打击来得太过突然且沉重。在接下来的五年里,雅克几乎无法提笔,此前早就定下的写作计划不得不搁浅。到2005年,雅克再次提笔时,“在国际格局中,中国的位置明显已不同于之前”。而原本只是以中国作为核心讲述整个东亚崛起的书的后半部分,则“完全变成了讲述中国”。
5月21日,雅克来到中国,进行他的新书推广,同时也参加英国《金融时报》和中国《创业家》杂志的媒体活动。5月27日,雅克在他下榻的宾馆里,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专访,向记者讲述他眼中独特的中国。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要写这本书?
雅克:1993年,我到中国和东南亚旅行。两周半的旅行使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脑中有很多困惑,但是我不知道答案。在广东,你可以看到这个城市拥有巨大的活力,变化就在你眼前。香港和新加坡的现代化程度出人意料。我在脑海中问自己,这里很现代化,但这是西方吗?还是别的什么?
在这次旅行中,我遇到了我未来的妻子哈林德。和她的恋爱完全改变了我,我的注意力一下子由欧洲转到了亚洲。一方面,我们是如此心有灵犀;但另一方面,我们又是如此不同。这两方面的结合改变了我观察世界的角度。
尽管某种程度上我算是一个政治上的激进派,但仍然还有很多问题我从没有思考过。现在我必须要面对它们,我得面对我的肤色、文化和历史所带给我的惯性思维。
我决定写这本书是在1997年,而直到1998年11月当我和哈林德移居到香港时我才开始动笔。哈林德是一位律师,她在香港得到了一份为期两年的律师工作,而我认为这正好是我写作此书的好时机。
中国新闻周刊:书名非常的大胆,你能解释一下吗?
雅克;最初我自己定的书名是《西方世界的衰落》。哈林德去世之后,我回到伦敦。有一次我和出版社的编辑讨论本书的内容时,他突然对我说,啊,看起来好像中国要统治世界。然后他说,嗯,这好像是个不错的书名。我当时告诉他,我觉得这个书名恐怕不见得会使中国人高兴。不过,我却一直没忘掉他的这个提议。
到书籍快要出版的时候,我们要做一个宣传册,我决定使用这个书名。不过,美国的出版商仍想使用“西方世界的衰落”,但其实,这个说法当时已经滥大街了。人们一直忽略了中国的重要性,直到2007年、2008年金融危机来袭,他们才突然改变了看法。
这个标题很好,但也是一个问题。它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同时,它其实并不是我要证明的观点。在英语中,人们不会按字面意思去理解这个标题,没有人问我是不是真的认为中国将要统治世界,因为我们经常使用“统治”或者“统治世界”作为一种隐喻。
中国新闻周刊:你认为中国的现代性将不同于西方的现代性,那么你眼中的中国现代性是什么呢?
雅克:每个国家都是不一样的,因此,并不是每个国家都将采用西方的“现代性”。当然,西方国家之间也是不一样的。我认为“现代性”不但是由市场、竞争和科技形成的,它也是由历史和文化形成的。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特殊的时代,流行的意识形态是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在这个理论下,经济被置于了中心和主导的位置,历史和文化的重要性则被忽略了。
中国不是一个民族国家,而是一个文明国家。这带来了中国在内政和外交上与西方极大的差异。另外,中国人的现代性是1949年之后才被共产党引入中国。这也和西方的情况大不相同。和苏联的情况也不同,因为苏联已经不存在了。
中国新闻周刊:你希望你的书能带给中国读者什么?
雅克:我希望中国读者能够觉得这本书非常有趣,有启发意义,能促使他们思考一些问题。有时候,有些中国人会问我,你到底对我们的国家有多了解?我说,嗯,我不是中国人,所以我知道的没有你们多。但也正因为此,我才对中国感兴趣。这就像我从妻子哈林德那里学会重新审视我自己的国家英国一样。外国人眼中有我看不到的英国。我也希望你们从我眼中看到不一样的中国。
中国新闻周刊:你过去是左派。你的父母也是共产党员。他们对你的影响大吗?
雅克:其实我的父母来自于保守派家庭,不过他们成长于一战和二战期间。苏联在二战中参战,让很多人都对它产生了好感。我父母就是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加入共产党的。我想在这方面他们对我影响很小,因为他们没有实际行动。但是我的父母很喜欢讨论政治话题,这种讨论政治的氛围倒是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中国新闻周刊:你现在仍然是一个左派知识分子吗?
雅克:是的,我确实还是持左派立场,不过现在我们说的这个“左派”跟它以前的意思也不一样了,变了很多。我来自于左派,我仍然自认为是左派,但是我的思想却一直在变。传统的左派是非常狭隘的。左派在每个国家的意思也不一样。另外,今天的我也“全球化”了,“亚洲化”了,用左派来定义我自己就更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