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不能不当官?
2010-05-14
今年暑期回乡看望父母,碰到了我们村的一个剃头匠,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他问我:“还在教育部门干呀?”
我说:“是。”
又问:“做校长还是做主任呀?”
我说:“不做校长也不做主任,就一普通教师。”
老人说:“普通教师?也好。”
我听得出来,“也好”背后分明是一声叹息!
我夫人后来感叹:“这些老百姓被‘官欺负了一辈子,到头来崇仰的还是当官的,评价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标准依然是能否混个什么‘官做做!”
回到家的第二天同村的表弟结婚,我们夫妇去贺喜,碰到了我的一个在政府某部门做科员的学生,知客(类似于城里的“司仪”)硬是让该科员做上首,科员以“有自己的老师在”,坚决不肯,如此争执不下。我很觉无聊,主动“撤退”到了另一桌,算是替科员也替“知客”大爷解了围。
事后,科员一再向我道歉,说“乡人愚昧”,叫我不必介意。我说,“乡人”才不愚昧呢,他们精着呢!在他们看来,凡是在“衙门”里做事的,都是“官”,也就是说,都是可以替他们“办事”的。我是很愿意去“爱”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的,但这片故土似乎并不爱我,悲哉!
前日同学聚会,不止一个昔日同窗关切地问我:“还是就只做老师呀?”我肯定地回答后,他们往往会说:“就只做老师也好。”又是“也好”,这一声声“也好”背后分明也是一声声叹息!在我的这些如今已在各部门混得“有头有脸”的昔日同窗们看来,在学校做老师,即使不能做校长,也该弄个什么“年级主任”、“教研室主任”来做做,否则便是人生的失败。他们可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而且他们也是昔日老师培养出来的,怎么就如此看不上教师行业呢?而我却没法向他们解释。给他们谈一个教师的教育理想吧,这样的“理想”在如今值几毛钱一斤?一个不管因为什么原因矢志一辈子“就只做老师”的人在一个惟权是奉、惟官是趋的时代,就是“不求上进,不思进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说来惭愧,就对“官”的趋奉而言,我们这些教师自己也未必就能好到哪儿去!“四十个教授争一个处长”是较为极端的事件,而这样的事件之所以能够发生,却有在教师中普遍存在的“拜官意识”为基础。不久前在一个饭局上遇到了大学校友L君,L君跟我不同系,但都是那个年代的“文学青年”,现在中学任教。L君三杯酒下肚,便要给我们朗诵诗。L君的诗是那种常见的“歌颂家乡大好形势”的“场面”诗,老实说写得也还算精致,但我还是忍不住表达了自己对这一类写作的“不恭”。这下便开罪了L君。然而没想到的是,L君据以驳斥我的证据竟然是有好多领导同志对他的这首诗也表示了首肯。他列举的领导同志有:某副市长,某局长,某开发区主任,某校长……这些领导同志能于日理万机之余关心起一个小教员的一首诗,自是难得,但他们的评价有几分靠得住呢?难怪鲁迅先生当年就说:“我们是很容易变成奴隶的,而且变了之后,内心还很喜欢。”(《坟·灯下漫笔》)。
我是一个教师,一个矢志“就只做老师”的普通教师,上面“堆砌”的就是几件跟我这个“就只是老师”的普通教师有关的事。我想说的是,一个怀抱理想的教师所置身其中的是怎样的一种人际环境,呼吸的又是怎样的精神空气,其中又有多少辛酸、挣扎、无奈与屈辱?我们批判了那么多年的“拜金主义”,“拜金主义”固然有害,但若是跟拜“官”主义比起来,“拜金主义”甚至算是个好东西——“物欲横流”甚至可以是刺激经济发展的“恶”的力量,“官”欲横流却只能导致一个社会的风气的衰堕与发展的停滞。
作为一个教师,老实说,我现在一听到“发展教育”这一说法便害怕,因为教育照这样“发展”下去,会变成一个谁都不认识的怪物!作为一个教师,我所期待的只是教育的“回归常识”,而这常识之一端就是:一个老师不需“做官”,“就只做老师”,便可以在这个社会上体面而有尊严地生活。
【选自《博客中国》】
题图 / 高人一等 / 曹开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