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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空间叫“包房”

2010-05-14梁文道

杂文选刊 2010年8期
关键词:陈丹青默契大厅

梁文道

在台北,一位学界前辈请吃饭,同桌还有一对知名的作家夫妇与一位出版界的大佬。我们坐在餐厅的一个角落,旁边全是附近的大学生,一室喧腾。这家店平常供应廉价学生套餐,但只要你认识老板,而且事先打过招呼,他就能给你治出一桌好菜。我们当晚试的便是店家私房绝活,大家都吃得很开心。我看看那对作家夫妇捧着碗喝汤,再看看身边的前辈手剥虾壳,便想起陈丹青笔下的台湾。

身为北京来客,陈丹青很敏感地意识到台北朋友吃饭,总是随随便便在路上找家店,再有地位的主人也不订座,不订包房。是呀,这晚的聚会,如果换了在北京、上海、广州或全国任何一个大城市,肯定是要在包房里发生的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吃饭一定得在包房里吃呢?为什么除了大陆以外,香港、台湾及其它海外华人社区都没有这种习惯?

如果单从吃饭的角度来讲,我其实比较喜欢热闹的大厅,尤其是那些有名的老地方。例如鹿鸣春,虽然近年水准下滑,去得少了,但我还是很怀念她那股独特的风味。低低的楼顶罩住了满堂嘈杂的声浪,拥挤的环境使得白衣堂倌只能在最狭迫的缝道里回旋进退,鼻腔里是一股各式菜肴散发出的气味,眼睛看到的是人人开怀大嚼的盛世太平。每次遇上这阵仗,我就觉得好饿好饿,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场。相比之下,包房未免太过孤清,见不着其他人点的菜,也见不着其他人的吃相,更不会有杯盘狼藉的丰年景象。无论如何,食欲都很难振作起来。

当然,即使在大陆,包房也不是每个人随时随地的选择。它有最低消费,如果不是特别需要,或者公费报销,一般人的家常便饭多半会在大厅里搞掂。类似的问题是,为什么大陆稍有身份的人都不愿意混在外头的人群之中,而要躲进小楼成一统呢?你看陆羽的午茶,楼上楼下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怎么就不怕旁人骚扰?不怕相识撞见?也许情况恰恰相反,在大陆之外的高等食肆用饭,好处之一就是能见,让自己人看见自己人,这才有高等小社群的认同感。然而大陆的精英却最怕被看见,不止怕被老百姓看见,也怕被圈内人看见。

因为被看见就不尊贵了。就如别墅社区,愈是尊贵就愈是孤离,围墙就得愈高,保安就得愈严密。特别是“为人民服务”的官员,他们绝对不能让人民看见自己吃喝,看见桌上铺满了名贵菜肴,和地上一堆空酒瓶。做大陆精英,你得藏在暗角。

就算让自己人看见也不行,因为你怕别人有太多的联想。只有关上房门,大家才能轻轻舒出一口气,从外部世界里脱身而出,享受热毛巾敷脸的湿润,与服务生的谦卑礼貌。也只有关上房门,你才确定聊天能够聊得尽兴。没错,自古以来,我们吃饭的目的就是为了说话,而饭菜本身只不过是谈话的藉口与燃料。

比起三十年前,今天的中国人说话自由了,私下骂谁都可以。可是,仍然会有某种神秘而又不一定与政治相关的气氛躲在意识的深处,使我们感到“方便”与“不方便”的区别(每次约朋友吃饭,他们都叫我这个香港人不要错把位子订在大厅,因为怕“不方便”,而且不管那些朋友是什么人)。原来房间的内外就是“便”与“不便”的差异。

前两天,我和几个朋友吃晚饭,由于事先没订包房,结果被迫坐进大厅一个带屏风的角落。席间我谈起这个国家的怪状:“有些人常常公开说一些他们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而且他们心知肚明——听的人也不可能相信;至于听众,他们固然不信,他们甚至还知道——那些说话的人也是如此。整个国家就维系在这样一种神奇的默契里头,人人都清楚,但谁也不公开拆穿。”

我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自主地压低,我的朋友则很有默契地俯身凑近。在这“不方便”的环境里面,我们尽量保持安静。

【原载2010年第2期《学习博览》】

插图 / 默契 / 孙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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