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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理切片上的群星

2010-05-14

杂文选刊 2010年11期
关键词:北大荒切片精神病

苍 耳

昨天深夜,我突然醒过来。窗外黑糊糊的,连最后一颗星也隐去了。我的脑海中不知怎地竟回旋着几个词——“北大荒”、“精神病”、“知青”。我想再睡一会儿,但却被一种不知来由的寒意所拦截。天快亮时,我忽然想起几天前在报上读过的一篇纪实文字,上云:东北某市的一家医院在前年专门成立了“知青科”,收治来自北大荒的五十多名知青,他们竟然都身患精神分裂症。

这些词仿佛是从一个黑暗的世界里突然跑出来,非常不适应地怔在那儿。新鲜的、隔世的阳光强烈而眩目。谁也无法想象,在“知青”这个词淡化了几十年后,“知青”会与“科”这个词素粘合在一起。而他们就活在“知青”与“科”之间,在那细狭而晦暗的词素间隙苟延残喘。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带暗条纹的病服,不是枯坐在蓝色长凳上喃喃自语,就是蜷坐在病房一角企望被阳光短暂地“明媚”一下。“知青科”里那单调、僵冷、净洁的白色,对他们而言永远像世纪深处的积雪无法融化。他们有时也试图说出一段原始的场景,可一说出口就丢失了许多细节。他们喜欢诗歌,偶尔也朗诵普希金,尤其喜欢那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他们是那个疯狂年代最终的、最底层的、最肉体的承受者,是最没有话语权的、最孤弱的个体存在。只有夜晚是个例外。那时候所有的大夫都睡熟了,注射器和电棍睡熟了,贪官们也睡熟了,绳索也睡熟了,“知青”这个词素仍会从“知青科”中走出来,彳亍在深夜里,像幽灵一样弄出微响,将这个或那个也做过知青的人惊醒。

印象最深的是一首叫《四点零八分的北京》的诗:“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片手的海洋翻动;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一声雄伟的汽笛长鸣。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我双眼吃惊地望着窗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一定是妈妈缀扣子的针线穿透了心胸。这时,我的心变成了一只风筝, 风筝的线绳就在妈妈手中……我再次向北京挥动手臂,想一把抓住她的衣领,然后对她大声地叫喊:永远记着我,妈妈啊,北京!终于抓住了什么东西,管她是谁的手,不能松,因为这是我的北京,这是我的最后的北京。”诗作者郭路生也是知青,后来也患有精神分裂症。在这首写于一九六八年的诗中,你找不到一点红色豪情的痕迹,充溢的却是临别时的感伤、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晚雾般的迷茫。

作为一代人的青春献祭,“知青”已尘封在历史深处。而这五十多个病者,却成了那个历史称谓在当下仅存的实体——“知青”仍是他们的身份。你可以说他们是被那个时代劫持的人质。现在他们被放回来了……没有表情也没有记忆地回来了。这些头发花白、动作麻木而滞缓的迟暮者,从红色运动的弄潮儿到开放年代的弃儿,经历了巨大而不可思议的历史裂变。

没有人认识他们。生活在新世纪阳光下的小字辈不知道他们,他们的父辈作为一个整体已纷纷凋零,他们的同辈早已改变了身份而成了新时代的幸运儿。这注定了他们是那个时代仅存的零余者。

与“战争综合症”不一样的是,“知青综合症”似乎必经过相对漫长的时间,才能在世人慢慢淡忘和时间的掩埋中突然发作。他们得病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是开拖拉机轧过一捆稻草,却断定自己轧死了人,精神从此失常;有的因其他知青回城了,突然发了疯。其共同病症之一是严重失忆:既记不清哪一年去的北大荒,也记不得故乡父母的确切住址,倘或记起某件往事,也不过是分裂成碎片的幻象而已。从病理学上说,他们是不宜或不能回忆的,遗忘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事情。即使你对他们提起过去的事情,也很难引起他们的共鸣,他们不是摇摇头,就是好像在听别人说故事。但“知青科”注定是一种特殊的记忆方式,它以一群精神病患者向世人讲述一个年代,又以一种特殊的病症反照当下这个年代。

与其说这是一群来自过去年代的精神病患者,不如说“知青科”本身已构成了一种病理性切片:你不难看到当下这个奢华低俗的社会所缺失的东西——那种为理想而献身的纯洁和激情。同时,你也可以看到那个清除个体的狂热时代最终给生命个体造成的伤害。命运的不公表现在,他们是在以一种清除个人的集团状态(那时根本没有个体可言)来承担红色乌托邦的疯狂,而当乌托邦破灭,群体作碎片迸散时,“北大荒”现场只剩下他们被时代痛楚地剥离下来的个体存在,以及由孤单个体来承担第一种疯狂带来的一切遗弃和厄运。在集团价值高于一切的社会,个体受到的伤害却长时间没有任何集团宣布对此负责。他们患病后,有的最初也被送进精神病院,有的则被关在黑屋里,比如被铁链锁在窗柱上,而更多的则遭到家人近乎无可奈何的背弃。在经历出走、流浪、遗弃和拘束等种种磨难后,他们最后才辗转来到“知青科”。

在我看来,他们共同的不幸,也许正在于不论在哪个时代,他们都必须面对不同的病理性切片——他们自已的切片布满了时代的病灶和阴影,权力话语的切片蠕动着他们宛如幽灵的身影。谁敢说当代的“群星”们,在若干年后不会成为需要通过病理性切片才能辨认的“星群”?

许多年淌过去了。得势的和不得势的人物都淌远了。在不知蜕了几次皮的喧嚣世界里,他们出现了,从那个被遗忘的黑暗的隧洞口走来了。看上去他们像是最后抵达这个时代的一群,似乎刚刚听到那个集结号。有人不禁要问:他们这一群是来自遥远而荒寒、狼嗥四起的北大荒,还是来自那个在影视里被演绎得辉煌的北大荒?“文革”结束后,有一批知青幸运地成了大学骄子、富商、“洋插队”博士,后来成了“海龟”、教授、董事长。在长篇传记和影视剧里,“北大荒”往往成了传奇的起点,成了世人惊羡的红色年代的天堂,成了回忆“激情燃烧的年代”不可或缺的象征容器。而如今,他们出现了,以无传奇的、衰老而病态的样子出现在报纸版面上。阳光照在他们那布满皱纹、松弛而黯淡的脸上,曾经激情喷射的双眼已近乎枯干。

他们注定这一辈子走不出北大荒。尽管他们来到远离北大荒的地方,但他们内心的深渊注定回荡着北大荒的风雪和记忆,他们的根须仍死死地纠结在那儿。“知青”注定是他们一生的刺青,或者铭刻在骨子里的另一胎记。如果“北大荒”不幸成了超级神话的“象征容器”,那么,这些精神病患者仍将充当那个无法看见的最下层最悲凉的黑暗底座。而笔者把他们看做最后一批从旧时代壕沟撤下来的战士。尽管出于迫不得已,或岁月的诡计,但他们毕竟坚守到了最后!因此所有活着的人都应该向他们致敬。

【原载2010年第5期《随笔》

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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