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洗脑比无知更可怕
2010-05-14徐贲
徐 贲
江苏电视台的一个时事评论节目主持人有一次以媒体人罕见的激情和坦率评论道,现在中国的食品、商品、语言、活动、人际关系充满了虚假,“什么都是假的,只有王八是真的,因为王八本来就叫假(甲)鱼”。
虚假的宣传及其非理性话语会对整个社会的文化、道德、心态、思维方式造成持久的伤害。从本质上来说,这是一种语言暴力,它赖以生存的政治基础就是奉行“强权即公理”。它的洗脑作用使人们把谎言当做真理,因而陷入一种比不知道什么是真理更可怕的境地。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格列佛来到了在他看来尚未开化的马国。他对马儿描述“文明国度”中的“说谎”,马儿表示不能理解。马儿说:“说话是为了帮助我们彼此了解,接受事实的信息。如果把不是说成了是,那么说话也就破坏了自己的目的。你不说真话,我就没办法了解你。而且,你把白说成黑,把长说成短(把恶说成好,把丑说成美),你的话不仅不能告诉我什么,反而会陷我于一种比无知更可怕的境地。”
饱受德国纳粹迫害的犹太学者克莱普勒在记录纳粹德国话语的《第三帝国语言》中,揭示了一个陷千百万人于“比无知更可怕的境地”的极权国家。主宰这个国家的是一种渗透到每个普通人日常语言和思维方式之中的官方宣传。克莱普勒深深忧虑纳粹语言对普通德国人思维方式的影响。他看到,德国媒体宣传所使用的语言并不仅仅是呈现在意识层次上的词汇、概念和说法,更是一种在下意识层次诱导普通人思维的毒质话语。这种极权语言像是很小剂量的砒霜,在不知不觉中毒杀人自发独立的思想能力。
克莱普勒之所以对这种毒质话语还有一些抗毒能力(他自己承认并不能完全不受它的影响),是因为他能够有意识地去“细读”这些话语。而且他相信,其他人也可以通过学习,去了解宣传手法和逻辑谬误,获得必要的知识,增强免疫力。所以,在二战以后,他出版了《第三帝国语言》这本书。
不久前,受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之邀,德国汉学家、波恩大学汉学系主任顾彬教授与董健、丁帆、王彬彬、苏童、叶兆言、毕飞宇、黄蓓佳等学者、作家讨论到中国语言的现状时,“重新学习中国语言”成为一个备受关注的问题。在那次会议上,顾彬提到,从1933年希特勒上台到1945年下台这十二年间,德语遭到了污染、歪曲,德国作家们不得不重新学习德语。一位与会者深有体会地说:“回想我本人在六十年代写的文章,那是用被污染了的语言写就的。可是我们并没有察悟到,这一点给我触动最大。后来,我重读了一大批作品,那种语言的污染确确实实是存在的。”
语言的污染当然不会仅仅发生在写作中。说理,尤其是公共说理,也会受到同样的污染。说理是一种与“书面文字”(区别于“口语”的“文字”)特别相关的表达形式。在文字表述中,如果只是“粗读”,是读不出来的,只有细读。“细读”要求读者先搁置自己的立场和想法,从写作者的角度看看他说的是否有道理,评估文本是否能够自圆其说、言之有据、论之有理。“细读”还要求对文本的内容有所思考和判断,看它是否符合普遍道义原则,如尊重他人的自由、平等和尊严。“细读”的人不是一个被动的文本阅读者,而是一个以价值判断积极介入公共生活的独立思想者。
如果一个社会中有许多人都能够经常地、有意识地“细读”,他们就能够帮助提高整个社会的思维、判断和说理能力,从而在此基础上维持一个理性、开放、多样化的公民社会和民主秩序。
【原载2010年6月20日《东方
早报》】
插图 / 洗脑 / 威尔弗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