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人不哭
2010-05-14莫言
读者 2010年10期
莫言
新年的时候,我回故乡去看父亲。父亲告诉我,我的一个小学同学跳到冰冷的河里救一头小猪,自己却被淹死了。这个同学的死让我感到十分难过,因为我曾伤害过他。
那是1964年春天,学校组织我们去公社驻地参观阶级教育展览馆。一进展览馆,一个同学就带头号哭,随后,所有的同学都跟着大放悲声。有的同学跺着脚哭,有的同学拍着胸膛哭。我哭出了眼泪,舍不得擦掉,希望老师能够看到。在这个过程中,我偶一回头,看到我的那位同学瞪着大眼睛,不哭,而是用一种冷冷的目光在观察着我们。当时,我感到十分愤怒:大家都泪流满面,哭声震天,他为什么不流泪也不出声呢?
参观回来后,我把这个同学的表现向老师做了汇报。老师召开班会,对这个同学展开批评。“你为什么不哭?你的阶级感情到哪里去了?你如果出身于地主或富农家庭,不哭还可以理解,但你出身于贫农家庭啊!”任我们怎么质问,这位同学始终一言不发。过了不久,这位同学就退学了。
后来我一直为自己的这次告密行为感到愧疚,并向老师表达了这种愧疚。老师说,来反映这件事的,起码有二十个同学,因此这种行为不能算告密,而是一种觉悟。老师还说,其实,有好多同学也哭不出来,他们偷偷地将唾沫抹在脸上冒充眼泪。
我想说,这个不哭的人就是作家要寻找的人物原型。就像我在小说《生死疲劳》里所描写的那个单干户蓝脸一样,当所有的人都加入了人民公社时,只有他坚持单干,任何威逼、利诱、肉体摧残、精神折磨都不能改变他。这两个人物——不哭的人和单干的人,都处在政治的包围之中,但他们战胜了政治包围,也战胜了那些骂他们、打他们、往他们脸上吐唾沫的人。
文學可以告诉人们的很多,我想通过我的作品告诉读者: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人不哭。
(唐笑摘自《文汇报》2010年4月3日,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