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2010-05-14阿·玛丽亚·马图特
阿·玛丽亚·马图特
他乘长途汽车抵达小镇时,暮霭正浓。
汽车恰巧停在国民警卫队营房前。天气寒冷,营房的门窗关得紧紧的,唯有门口牌匾上悬着一盏孤灯,发出微弱的光。
搬运工人从车顶行李架上取下他的皮箱。一个男人迎上来问道:“您是新来的大夫罗伦索先生吗?”
他点点头。
“我是镇公所办事员阿蒂拉诺·鲁伊戈梅斯,愿为您效劳。”那人说着接过皮箱。两人朝村外第一排房子走去。
“我得告诉您一个情况,罗伦索先生。”
“请讲。”
“可能有人对您说起过在这儿求宿有多么难,您要知道这个镇上连家客栈都没有。”
“可是人家告诉我……”
“不错,人们会说这说那。可是您瞧,谁也不肯在家里留宿外人,哪怕是位医生。您知道,年景不好,这儿的人都说无力承担伙食……我们自己是胡乱充饥,一块咸干肉、几个马铃薯……女人也像我们一样干活,冬天都没有舒心的日子,从不得清闲,所以顾不上给搭伙的房客烧菜做饭。想必她们连烹调手艺都忘了……请原谅,罗伦索先生,日子混到这步田地!”
“你说得没错,可是我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吧……”
“您别被我搅得心烦,您绝不会流落街头的。可是我不得不告诉您,眼下只有一个女人可以留您住宿。不过我得提醒您,罗伦索先生,她可是个可怜的疯子。”
“疯子?”
“是的,不过她不伤人,您不必紧张。只是我得把情况对您讲明,免得她万一出言不逊冲撞了您。其他倒没什么。她爱干净,性情平和,很会理家。”
“可她毕竟是个疯子……请问到底属于哪一类疯病?”
“其实也没什么,罗伦索先生。是这样,她脑子时常犯迷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除此之外,我说过了,她很容易相处。好歹先借住两三天,再给您换个更妥帖的地方……这样的夜晚,您该不会异想天开地想待在街头吧!”
房子很小,在一条小巷的尽头。女主人提着煤油灯下楼开了门。她身材瘦小,四十开外,宽宽的脸十分和善,一块方巾在脑后打了个结,盖住了头发。
“欢迎您来我家。”她说着,露出甜甜的微笑。
这个女人名叫菲洛梅娜。她在楼上熊熊的炉火旁为客人摆好了饭桌。屋里处处透着贫寒气,但很干净。厨房的四壁用石灰细心地粉刷过。炉火发出耀眼的红光,映在铜锅和黄色的粗瓷器皿上。
“您就睡在我儿子房里好了。”她解释道,声音稍许喑哑,“我儿子现在在城里。您瞧吧,那是间很漂亮的屋子!”
他脸上漾出微笑。那个瘦小而敏捷、干练的女人使他隐隐产生同情和一种奇妙的怜悯。
房间不大,一张黑色的铁床上铺着红色的床罩,床罩四周是长长的流苏。木地板看得出刚被清理过,还闻得出碱水和石灰的气味。衣柜上有一面闪亮的镜子,镜子的一角别着三朵纸玫瑰花。
那女人双手抱臂而立,说:“我的曼努埃尔就睡在这儿。您可以想象,我是怎样细心收拾这房间的!”
“您儿子多大了?”他一面脱大衣,一面没话找话,顺口问道。
“到八月满十三岁。不过比同龄的孩子更聪明能干。他那双眼睛真……”
罗伦索露出微笑,妇人不由得脸红起来:“对不起,我知道自己尽说些蠢话……可是这世上除了曼努埃尔我就一无所有了。您瞧,孩子刚出生两个月,我可怜的男人就死了。从那个时候起……”
她耸耸肩,叹了口气,淡蓝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幽幽的伤感。她随即迅速背过身面向走廊。
“对不起,现在就开饭吗?”
“好,我马上就到。”
当他再次来到厨房时,妇人给他端上一碗汤。他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我还有酒……”她腼腆地说,“如果您想喝的话……我一直存着,等曼努埃尔回来看我。”
“你的曼努埃尔是做什么的?”他问。
他开始感觉到这个家中充溢着一种奇妙的安宁。他一向四处奔波,出入气味刺鼻的寄宿公寓或是灰色高墙包围的破败住宅区。而这里却大不相同,屋外是田野——广袤美丽的土地,他就来自那里。那女人(是疯子?算哪种类型的疯病?)黝黑粗大的双手和细长安详的双眼也带着大地的印记。
“他跟着几位叔叔学鞋匠手艺,您瞧,去年他还给我做了一双鞋作为圣诞礼物,我都舍不得试一试。”
她走出房去,不一会儿拿来一瓶酒和一个纸盒。她以那种爱将东西珍藏起来的妇人特有的殷勤,从容地为他斟上酒,然后打开盒子。从盒子里面散发出一股皮革和苦杏的气味。
“您瞧……”
鞋子样式很普通,是灰色鹿皮的,簇新。
“漂亮极了。”
“世上没有什么抵得上儿子,”妇人把鞋收进盒子,“我跟您说,任何东西都抵不上。”
她给罗伦索端来肉,然后坐下,两臂交叉放在膝盖上,两手放松着歇息。罗伦索觉得这双吃苦耐劳的手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的宁静感。
“您都瞧见了,”妇人眼盯着炉火说,“照大家的说法,我也许没理由这样开心。我过门不久就守寡。男人是打短工的,所以我穷得叮当响,只得拼命干活,干活,勉强度日。您瞧见了,只因为有了他——我那儿子,我才感到幸福。先生,非常幸福。我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学走路,学说话……一个女人累死累活还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念书识字了,个头长得好高!您知道,这儿的人都说我是疯子,因为我叫儿子离开乡下,去学手艺。我不愿让他像他可怜的父亲那样,被土地耗尽血汗。人家叫我疯子,您知道,是因为我起早贪黑只有一个念头:给我的曼努埃尔寄钱,让他付叔叔家的房费、饭费,添置衣裳,买书。他那么好学,那么注重仪表。您知道吗?我从杂货商那儿买了两本有彩色插图的书,正准备寄给他。我这就拿给您看看……我不识字,不过那准是两本好书。我的曼努埃尔一定会喜欢。他上学时功课就拔尖儿!他有时回来看我,通常喜欢复活节回来,复活节头天晚上到家。”
罗伦索默默地听着,目不转睛地望着妇人。她坐在炉火旁,仿佛罩上了一轮大光环。那光芒仿佛发自大地,来自遥远的地平线。从妇人的话语声中可以感觉到大地万籁无声,仿佛凝结了一般寂静。
“在这儿住蛮好,”他思忖道,“我想我自己不会要求搬走了。”
妇人站起身来,收拾盘盏。
“他复活节回来时,您就会见到他。”
“我很想见见他,”罗伦索答道,“真的。”
“人家都叫我疯子。”妇人说,脸上的笑容似乎包容了大地的全部智慧,“因为我舍不得花钱为自己添置衣裳,从不肯大手大脚。可他们哪里懂得,这绝不是什么牺牲,而是自私,仅仅是自私。我把一切给他,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我自己吗?难道他不是比我自己来得重要吗?乡亲们不懂这些,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懂。”
“那些人才是疯子!”罗伦索被那番话打动了,“他们才是疯子!”
他站起身来。妇人仍凝视着炉火,仿佛坠入梦境。
他在曼努埃尔的床上躺下,盖上似乎未曾用过的粗布被子,觉得一种广大、悠远、朦朦胧胧的幸福洋溢在这座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同时也像音乐一般渗入了他的心田。
第二天早晨大约八点钟,房门被敲响。
“罗伦索先生,镇公所办事员来找您……”
他披上大衣,打开房门。阿蒂拉诺手拿着帽子站在那儿。
“早上好,罗伦索先生。事情办妥了……瓜达拉马家的胡安娜愿意接待您。您等着瞧吧,包您满意。”
罗伦索生硬地打断阿蒂拉诺的话:“我哪儿都不想去。这儿挺好。”
阿蒂拉诺瞟了一眼厨房,听到炊具磕碰的声响——那妇人在准备早餐。
“在这儿……”
罗伦索感到一股无名之火冲上来。“那女人没疯!”他说,“她是一位母亲,一个贤惠的女人。为自己的孩子活着的女人怎么是疯子……她只是因为有个儿子才感到这样幸福……”
阿蒂拉诺两眼盯着地面,黯然神伤。他竖着一根指头,一字一顿地说:“她没有儿子了,罗伦索先生。她儿子得脑膜炎死了至少四年了。”
(齐爱琴摘自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世纪外国短篇小说经典》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