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五』印记
2010-04-23邢玉婧刘逢安
文/本刊记者 邢玉婧 图/刘逢安
对于关注军队典型报道的人而言,“军五”这个老典型可谓耳熟能详。早在2001年,军委主席江泽民就签署命令,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五项队“英雄军事五项队”荣誉称号。
2010年8月,军事五项队将奔赴荷兰,代表中国军人参加为期6天的第57届军事五项世界锦标赛。如果足够幸运,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五项队的竞赛成绩将实现“整数”的突破——男子团体十五连冠、女子团体十连冠。
撰写本稿时,一切仍然成谜;发稿之日,冠军奖杯已尘埃落定。而无论军事五项队在本届军事五项世锦赛上取得怎样的成绩,“军五”印记都值得书写与纪念。
我把青春献给你
张雪和胡维学从训练场直接赶到了会议室接受采访,来不及换下汗湿的运动服。比赛日期日益临近,军事五项队也将进入第三轮也是最后一轮的选拔,综合三轮考核成绩,队里将敲定参加2010年第57届军事五项世界锦标赛的队员名单——男子团体6人,女子团体4人。如同高考前的三轮模拟考试,军事五项队的最终遴选过程是硬碰硬的。
生于1991年的张雪在很小的时候就显露了体育特长,2007年6月,一直在辽宁凌海业余体校训练的张雪被特招入伍,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五项队女队的一员。为了穿上这身“从小就向往”的军装,主攻中长跑的张雪放弃了入选省队的机会。
生于1984年的胡维学和张雪的路径不同。2001年12月,胡维学从家乡湖南张家界入伍,成为沈阳军区某集团军步兵侦察连的一名战士。2003年12月,在军区军事大比武中屡次脱颖而出的胡维学被抽调至军事五项队,经过3个月的试训,胡维学留了下来。和张雪相比,胡维学入选军事五项队的过程算是“普招”。
外表看起来纤弱文静的张雪走上赛场可就没了“淑女风范”。入伍仅两年,18岁的张雪便出征在德国慕尼黑举行的第56届军事五项世锦赛,初试身手的张雪首战告捷,2009年的军事五项世锦赛女子团体冠军奖杯“挑战者杯”被张雪和队友们一同捧回了中国。至此,张雪在军事五项队挂上了号,成为全队最年轻的主力选手,而关于张雪发着高烧主动请缨出征,并在女子500米障碍接力赛中第一棒就把外国选手远远甩在身后的故事,很快就成了军事五项队振奋人心的新闻头条。
胡维学同样为金牌选手,2008年,在土耳其举行的第55届军事五项世锦赛上,胡维学和队友们将军事五项世锦赛男子团体冠军奖杯“戴布鲁斯杯”收入囊中。当年9月,回国后的胡维学仍沉浸在斩获金牌的喜悦中,一个噩耗却再也不能继续隐瞒——6月,胡维学的父亲因病去世。而为了不影响胡维学的比赛成绩,家人和队里达成了暂缓告知的一致意见。回忆当时的心情,胡维学仍为自己“基本不在父亲身边”而感到遗憾,虽然早就知道父亲的身体状况,但对胡维学来说,父亲的离开还是“没想到这么快”。“这是自然规律,我改变不了,谁也改变不了。”胡维学似乎在安慰自己,一边的张雪也不禁跟着感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胡维学和张雪一致认为:运动员的性格往往是开朗乐观的。每一天,胡维学和张雪以及他们的队友们,都要完成繁重的训练任务,即使赶上女孩子的生理期,训练也不能停止,只是强度相对递减。对此,军事五项队的队员们并未如常人想象般不堪重负,甚至乐在其中,因为训练之余,队员们还会自发开掘“娱乐项目”——到力量馆加练。
压力不是别人给的,压力来自竞技体育的优胜劣汰。在人才培养上,军事五项队始终强化居安思危的人才意识,坚持超前储备的梯队配置,采取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把队伍分成一、二、三线,三线打基础,二线保一线,一线攻尖端。想要出成绩,想要跻身一线队伍,想要出国拿金牌,除了刻苦训练,别无选择。一线队员有专门的“运动灶”,同是去食堂吃饭,伙食标准却是不同的。令人意外的是,队员们对此从未感到有什么不平衡,胡维学一语点明扼要:“吃什么是靠自己挣的!”听来像是一句真理。
飞跃1.2米矮墙
翻越水中圆木
冲刺8公里越野
攀越5米绳梯
也许是年龄稍长的原因,相对于“没怎么想过未来”的张雪,胡维学很想能够得到提干的机会,这也是军事五项队大多数队员的心愿。按照不成文的规定,获得提干机会的基本条件是:获得过两次以上军事五项世锦赛的冠军,团体或个人均可。因此,能否走上2010年军事五项世锦赛的赛场,能否拿到自己的第二枚金牌,对胡维学来说至关重要。
竞争激烈,军事五项队员们的感情却异常深厚。“我们是朝夕相处的战友啊,感情能不深吗?除了训练在一起,每天吃饭、洗澡也都在一起。”胡维学明显混淆了“洗澡”的概念,张雪笑着补充:“我们男女队员还一起踢足球呢!”而对于每位运动员都无法回避的伤病问题,胡维学觉得军事五项队的训练方法“比基层部队科学”,而且,“我们干吗没事要想着受伤呢?”
手持“钢枪”,胸佩
奖牌,这是张雪(右)和胡维学的光荣与梦想
我把无悔献给你
1999年11月,战士赵佰江从军事五项队退役。在军事五项队训练的7年时间,赵佰江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受伤,但伤病仍不期而至。
赵佰江1973年生于吉林延边,和胡维学一样,1991年入伍的他于1993年从基层部队入选军事五项队。当年,赵佰江的竞技成绩相当出众,1996年的军事五项世锦赛,赵佰江的综合考核成绩进入前六,但为了稳妥起见,队里决定让赵佰江让位于老队员。1998年,军事五项世锦赛在中国举行,赵佰江的综合考核成绩再次进入前六,同样的原因,赵佰江再次“让贤”。那一年,赵佰江在祖国的大地走上了国际赛场,个人竞赛成绩排名世界第六,但这并不记入比赛成绩——主场练兵而已。
就这样,赵佰江先是屈居老队员身后,紧接着,又有一批新队员“扑面而来”。 赵佰江一直在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等了7年,当了7年陪练。为了给尖子队员增加训练难度,赵佰江专攻障碍,模拟欧美强手与尖子队员对抗,经他陪练的战友,有6人拿了世界冠军,8人荣立一、二等功。而赵佰江自己,7年来从未踏出国门一步,从未登过一次领奖台。长时间繁重的训练,赵佰江的双膝关节严重损伤,双臂3处骨折。
成功“转型”的矫力鸣
其实,赵佰江曾错过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1994年,老部队想给赵佰江解决提干问题,这需要耽搁赵佰江几个月的训练时间,为了不影响训练成绩,赵佰江放弃了,“只要出成绩,提干是迟早的事。”赵佰江当时这样想。1998年,首都国际机场从军事五项队挑选特警——“只要是上不了赛场的队员,你们有多少我们要多少。”当时,赵佰江已伤病在身,但想到自己苦练了这么多年却连正式踏上国际赛场的机会都没等到,赵佰江不甘心。想当年,当家乡父老得知自己入选了“八一队”的消息后,整个小镇都沸腾了。机遇再次与赵佰江擦肩。1999年,“每天在医务室看别人训练”的赵佰江“再也上不起火了”,带着1600元复员费和残疾军人证,赵佰江退役。
总是面带笑容的赵佰江
退伍后的赵佰江并没有返乡,既没能提干又没能拿到金牌的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家里”。赵佰江来到了太原。爱人曹玲也是军事五项队的队员,和赵佰江同年退伍,多方辗转,曹玲的工作被安排在太原市节能执法中心,是个事业单位,此时的赵佰江虽然“没有正当职业”,却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恋爱了。2000年,赵佰江和曹玲完婚。手持残疾军人证的赵佰江除了可以乘坐半价公交车外,每月只能领到500元残疾津贴,而为了生计,赵佰江看过大门,当过保安,做过装卸工,还被传销组织骗过两次,“搞传销的人看我这体格,谁也没敢强留我”。
现在,赵佰江在太原的一个建筑工地开泵车,“连续几天熬夜是常事”,“打灰的时候,泥浆溅得满身满脸都是,我这才把头发剔光了。”赵佰江生怕自己的光头形象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活虽然辛苦,要强的赵佰江却最看不惯工友“磨洋工”,“我看谁干活沫几,就会让他闪一边去,我来!”
军事五项队建队30周年纪念,赵佰江带着女儿来到了队里,赵佰江感慨“这个院子变化太大了,我们那时可没有这个条件”。而女儿似乎遗传了父母的运动天赋,在训练场上看队员们训练,女儿会莫名兴奋,赵佰江也有些跃跃欲试,但他知道,积累的伤病和增长的年龄连“尝试”的机会也已经从自己身上剥夺了。
谈起以前的训练苦还是现在的生活苦,赵佰江说“各有各的滋味”。“以前是身体累,现在身体和心都累。”因此,赵佰江并没有像大多数退役运动员一样发胖,“一是吃得少,二是生活压力大。”尽管如此,赵佰江说,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他仍会选择军事五项,毕竟,在赵佰江心中仍有一份未竟的心愿。赵佰江以前的队友,有的已经成为军事五项队的教练员,有的提干后转业回地方发展,赵佰江很少主动联络队友,但会时常登录军事五项队的网站,“就想看看他们的动态”。 赵佰江从未向外人提起自己曾在军事五项队的经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也不要计较得失了,乐观地活着最重要。”而总有些事让赵佰江难以忘却,比如那些和队友们一起摸爬滚打的快乐日子,比如教练矫力鸣给予自己的教诲和惋惜,比如平凡的生活中妻子曹玲给自己的理解和宽容。想到这些,赵佰江“心存感激”,“可能我陪练出的那一个个世界冠军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也许是想和在建筑工地打工的自己区别开来,赵佰江着浅色的衣服和鞋子,看起来整洁利落。离开时,细雨飘落,赵佰江黑瘦而矫健的背影在雨雾中消失。
我把忠诚献给你
提起赵佰江,现任军事体育运动大队副大队长的矫力鸣毫不遮掩:“他跟我练了7年,受了那么多委屈,我对不起他。”没能让赵佰江提干,几乎成为矫力鸣的一块心病,“有人说赵佰江是军事五项队最倒霉的队员,我却觉得,赵佰江是军事五项队最光荣的队员。”
生于1957年的“山东大汉”矫力鸣1976年入伍,身为军区大比武中“唯一一个成绩盖过步兵的炮兵”,1980年,矫力鸣作为首批40多名运动员之一,入选军事五项队。
1981年9月,年轻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五项队首次出征,矫力鸣和队友们获得团体第八名的成绩。1983年9月,军事五项队第二次出征,这一次,矫力鸣和队友们面对的对手是16次夺冠的瑞典队、7次折桂的西德队、2次蝉联冠军的巴西队以及从海军陆战队挑选精兵强将组成的美国队。也是这一次,只有男子团体参赛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五项队勇夺团体冠军 “戴布鲁斯杯”——这是军事五项世锦赛举行33年来,“戴布鲁斯杯”首次进入亚洲,落户中国。
当年,与西方强国相比,我军选手身体条件不如对手,比赛装备也不如对手,能够获胜,凭借的确实是“拼倒争第一,站着升国旗”的玩命精神。从“军五”队员成长为“军五”教练、“军五”队长,2001年又担任军事体育运动大队副大队长的矫力鸣对此很有发言权。
矫力鸣那批队员,堪称我军军事五项的“铺路石”,“运动寿命短、年龄偏大、受伤多、训练缺乏科学性”。当时的军事五项队有5位教练员,每位教练员负责一项,一天下来,队员们走马灯似的从5位教练员的阵前 “杀过”,“累得连爬上床的劲儿都没了”。而究竟什么是军事五项,没人能说得清,教练员带着运动员照着外军参加军事五项世锦赛的录像“照葫芦画瓢”,颇具“蛮干性”。最初训练5米绳梯项目时,谁也不敢往下跳,教练员也琢磨不出动作要领,只能反复尝试。每次从5米高的绳梯上翻身跳下,矫力鸣都感到胃里被顶得翻江倒海。看似健壮的矫力鸣称自己“健而不康”,但他同时说道:“运动员是避免不了受伤的,越优秀的运动员越容易受伤。”在同批进入军事五项队的战友中,目前在职的仅矫力鸣一人。
现在的军事五项队,已经探索出“五项全能训练法”、“双周期训练法”、“心理平衡训练法”等一系列科学训练方法,实现了由依靠传统经验向依靠现代科学技术转变,由体能主导型向体能、智能、技能兼备型转变,使金牌运动员的生长周期比外军缩短了50%,尖子运动员的运动寿命延长了5至8年。而现在的矫力鸣,想得最多的是除了保障训练成绩,怎样才能为年轻的队员们创造更好的学习条件。队里的多媒体教室,鼎盛时期曾拥有90多台电脑,队员们开始时学习热情很高,可没过多久,多媒体教室就“门可罗雀”了。矫力鸣担任队长期间,还曾组织队员们学习英语,省得走出国门就成了“哑巴”,“也是没学下去”。矫力鸣有些替这些“年轻的孩子们”担心,训练苦、累,能够坚持学习是需要强大毅力的,“孩子们年龄小,没有紧迫感,对自己的未来也想得不多,还没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
矫力鸣说,自己也有过“觉悟不高”的时候——1992年,矫力鸣曾想过转业。当时,矫力鸣和爱人都忙于军事五项队的工作,上小学的儿子根本顾不上,一次,没赶上校车的儿子独自从石景山区的八角二小步行走回位于丰台区的长辛店八一射击场,遥远的回家路,矫力鸣问儿子怕不怕,儿子说:“不怕!红军两万五千里都走了,我也能走!”可到了晚上,儿子终于对妈妈袒露了心声:“妈妈,今天我一个人走回家,都快吓死了。”可最终,矫力鸣还是没有离开。
曾经,军事五项世界锦标赛的一枚金牌,奖金为人民币2400元,现在,军事五项世界锦标赛的一枚金牌,奖金为人民币8000元。矫力鸣说,为军事五项前赴后继的军人,没有人是冲着奖金去的,而之所以有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军人坚持走在军事五项这条艰难的道路上,都是因为“灵魂深处爆发的革命”。矫力鸣说,人人都有英雄情结,每个军人更是在靠精神力量支撑。
在军事五项队,每一位队员的背上都有一片紫黑色的疤痕,这是飞身鱼跃通过低桩铁丝网障碍时,反复蹭破肌肤留下的伤痕,它成了伴随“军五”官兵终身的“军五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