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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家两“千金”

2010-04-23谢燕华

世纪 2010年3期
关键词:千金阿宝梅兰芳

谢燕华

丰陈宝(左)和妹妹丰一吟(谢燕华摄)

丰家二女共吟京剧“红楼二尤”

2009年初秋的一天上午,与丰一吟约好一起去探访居住在上海西南角航华新村的丰陈宝。丰一吟是著名漫画家丰子恺的小女儿,今年81岁;丰陈宝是丰子恺的大女儿,今年90岁。丰一吟说,宝姐现在腿脚不太灵便,我每月去看望她一次,向她汇报最近的工作和活动情况,交流最新的信息。我们每次相聚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就是两人共同吟唱喜爱的京剧名段或熟悉的儿时旧曲老歌。

中午11时我俩一踏进宝姐的房门,一吟利索地坐到宝姐的边上,从包中取出打印了一式两份的京剧名家荀慧生的《红楼二尤》唱词,姐妹俩各持一份。宝姐眼力不济,几乎将纸贴在鼻尖上瞅着。一吟一手执纸,一手打拍子,起了个头说“唱!”两人便同声吟唱起来:“贤姐姐怎知我心头悔恨,悔当初大不该嫁与侯门……”丰一吟摇头晃脑,唱得忘乎所以。姐妹俩有腔有调地唱完一段后,丰一吟说,上次与宝姐一起唱时唱到后来词忘了,唱不下去了。这次我来前专门从《大戏考》上搜寻了打印下来,与宝姐重唱一遍。两位耄耋老人孩童般地笑了。

过后宝姐问我:“你会唱什么老歌,我们一起唱好吧?”于是简单交流后,我随同丰家两老姐妹放声唱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呀呼嗨嗨伊个呀嗨……”“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唱了两首后唱兴未尽,一吟提议说:“近来电视上多在唱《黄河大合唱》,我们也来一段如何?”于是宝姐屋内回旋起嘹亮的进行曲“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丰一吟说:我俩平时通电话,说完事后也会唱一阵,她在电话那头,我在这头轻轻地哼唱几首喜爱的京剧段子,唱得好开心,唱得舍不得放下电话。一个电话往往要打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呢。

看着丰一吟头贴着宝姐低语的亲热劲儿,我真羡慕这两位开心的好姐妹。

丰陈宝和丰一吟年轻时都是京剧迷。她俩对京剧的爱好源出于父亲丰子恺。姐妹俩从小在浙江石门的“缘缘堂”故居长大。那时父亲买了一架唱机,并积累收藏了上百张的唱片,其中大多是梅兰芳唱的。丰家的几个孩子渐渐地耳熟能详,都对京剧有了兴趣。缘缘堂内常常回响着唱机发出的梅派唱腔和孩子们附和学唱的混合声。而阿宝和一吟对京剧的热爱可说到了痴迷。

抗战时期,丰子恺带全家避难于重庆沙坪坝。阿宝就读于中央大学,一吟则在国立艺术专科学校读书。她俩分别在自己念书的学校参加了平剧社团。丰一吟在艺专加入了“平剧研究团”,与柴扉、关良等老师以及爱好京剧的同学们一起唱,一起排演,一起演出,李可染老师为他们操琴,在学校的舞台上像模像样地演出平剧,而唱腔全是从唱片上学来的。

父亲丰子恺对于女儿的爱好十分支持。常常会摆渡过江,再走好几里路,赶去学校看女儿的演出。晚上无法回家,他在学生宿舍将就地过夜。女儿们想去重庆的剧院看戏,父亲亲自陪同前往。看完戏赶不回家,晚上必须宿在重庆,住不起旅馆,丰子恺又煞费苦心地找了一位热爱丰子恺漫画的读者,想法让女儿在那读者家地铺上借宿一晚,自己则去重庆开明书店住宿。

涪陵的剧场请来了日后成为京剧名角的李蔷华、李薇华姐妹俩。丰一吟天天要去看,看了戏还不过瘾,又软缠硬磨地要父亲陪同一起去李氏姐妹的家里探访。

后来丰家举家迁往杭州,丰子恺替阿宝和一吟从当时杭州唯一有京剧表演的“大世界”请了一位叫沈飘芳的艺人定期来家里教她们表演动作。丰一吟登台演出时那一招一式俨然是专业水平呢。1948年,梅兰芳在上海天蟾舞台演出,丰子恺带着姐妹俩专程从杭州赶来上海看梅兰芳演出。他们住宿于天蟾舞台斜对面近广西路的振华旅馆内。看过戏,丰子恺还带了两姐妹一同去马斯南路(今思南路)的梅宅拜访梅兰芳。后来丰子恺在《再访梅兰芳》一文中惟妙惟肖地描述了当时这两个京剧迷对名人大家痴迷的情景:“陈宝、一吟和慕法(同去的一吟姐夫)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好象城隍庙里的三个菩萨……”

难怪,阿宝和一吟,这俩老姐妹至今还保持着年轻时的爱好,以此充实着、点缀着快乐的人生。

一九四八年丰子恺(右二)、 梅兰芳(右三)和丰陈宝(右一)等合影

姐姐阿宝平静得像一泓水

在丰子恺创作的几千幅漫画中,很大一部分是描写儿童题材的,其中以阿宝为题材的有好几幅。如《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阿宝赤膊》等。阿宝就是丰陈宝的昵称。几十年前“子恺漫画”中那个诚朴、憨厚、腼腆忸怩的阿宝,而今已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九十高龄的老太了。

阿宝的一生平淡而充实。这缘于她的平静恬然、宽厚沉稳的性格。

丰子恺有篇散文《送阿宝出黄金时代》,栩栩如生地描绘了儿时阿宝的性格为人。父亲外出上海多日,回家时给丰家每个小孩带了一份巧克力。几天后,弟妹们将自己那份吃了。老大阿宝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那份一一分给弟妹们。丰子恺目睹这一幕,欣慰又深情地写道:“阿宝,我和你在世间相聚,至今已是十四年了,在这五千多天内,我们差不多天天在一处,难得有分别的日子。我看着你呱呱坠地,嘤嘤学语,看着你由吃奶改为吃饭,由匍匐学成跨步。你的变态微微地逐渐地展进,没有痕迹,使我全然不知不觉,以为你始终是我家的一个孩子……然而近年来,你态度行为的变化,渐渐证明其不然。你已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之间长成了一个少女,快将变为成人了……”

长大后的阿宝仍是这样无私地关心着弟妹们。凡事总是想着别人,替别人的事担忧解难,全不顾惜自己。

1977至1978年间,和父母住在一起的丰一吟打算替母亲换个居住的环境,当时的阿宝已另住它处,可她却不顾劳累地为换房奔忙。在住家去单位上班的沿途,反复上车下车地张贴换房招贴,并随时将信息传递给一吟,直到换房成功她才喘了一口气。

1984年,阿宝和一吟共同发起成立了丰子恺研究会,决心继承父亲的事业,将丰子恺的艺术和精神发扬光大。当时已过花甲之年的阿宝一马当先,一头钻进了图书馆埋头整理收集丰子恺的资料。阿宝为编辑《丰子恺文集》,在上海各图书馆里埋头于故纸堆中,在几十年前的报纸中寻找父亲的旧作。由于患近视眼和白内障,阿宝只能将鼻子凑在纸上瞅字,可她无怨无悔,日复一日地整理记录了一叠又一叠的卡片。至今,丰子恺研究会收藏了极为丰富的丰子恺的艺术资料,阿宝为此作出了呕心沥血的贡献。

在弘扬父亲艺术的工作中,阿宝甘于默默无闻地做铺垫,不求名不求利。有繁杂的事情要做时,她总抢在前面,对一吟说:“我比你空,我来吧。”“我很方便,我来做。”而当著书出版要署名时,她总退让在后:“不要署我的名,我没有做过什么。”

阿宝对名利看得很轻。她保持平淡的心境,生活自如。有的东西不是争就能争得到的。在单位工作的时候,阿宝从来没有为自己加工资做过任何努力。工作调来调去地换,阴差阳错地整整度过23年,几次加工资都没轮上,她毫无悲伤,毫无怨言,一切顺其自然。人生怎样安排她,她就坦然地接受。似乎只想着孜孜不倦地工作,满怀热情地助人。

90高龄的阿宝,面对世界,永远是一脸自然、温和的笑容。

妹妹一吟干练得像一团火

与沉静的宝姐相比,妹妹一吟是个风风火火、干练性急的人。

初次与她约采访的事,是在天山茶城三楼的“丰子恺艺林”,每星期六的下午丰一吟都去那儿坐镇二三小时。她说去那儿谈谈不会耽误时间。那天,未谈上几句话,她就急急地说:“好了吧?好了吧?我给你的时间不多,X点钟我另将做件事,要准时的,我要走了,再给你5分钟,好吧?”而后把我撇在店堂里自己拔腿离去了。

第二次见面,是与她相约去宝姐家。从她家出发坐了一个小时的出租车到达宝姐家,已近中午11点。事先她告诉我,今天我在宝姐家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半小时,下午一点我得去陕西南路的故居商量故居修复事宜,定下当年房间应该是啥颜色。我说,那我下午与你一起赶去故居看看。她说,我从这里回家后还要稍微眯忒一歇来,要不是,我迭个人吃得消啊?

在这半个小时里,她与宝姐吟完曲,唱了歌,又附在宝姐耳边嘀嘀嘟嘟地一通交流,说我这次到桐庐去参加了捐赠仪式,前天刚刚回来,碰到了谁谁谁,事情怎么样怎么样……,北京一个残疾人基金会要出一套丰子恺画集,负责人已第二次与我接头,他们要怎么做怎么做……新加坡一读书会有七个人前几天来访,他们喜欢读丰子恺的文章……这次在杭州去看了软姐,她的身体看起来如何如何,前面话音未落,她已抬手看看表:“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宝姐你保重噢!”又问我:“我要走了,你怎么样?”想想来一趟航华很不容易,与阿宝还没有单独交谈过,于是我想再留一会儿。见此情景,丰一吟一声“拜拜”后便匆匆地自顾自走了。

看着风一般卷来云一般涌去的丰一吟,我一脸惊愕。想这位81岁的老人如此精神抖擞,劲道十足地奔忙,一天的安排像是掐着秒表似的一分一秒地赶,她讲话的语速和走路的步子比她的年龄起码年轻20岁啊!这是一股什么样的动力在支撑着她哪。

丰一吟说:“‘天于我,相当厚’,这是我父亲于1944年在重庆时所作的词中的字句,也是我现时的心境。父亲在抗日战争艰难困苦、颠沛流离的情景下尚且认为‘天于我,相当厚’,努力生活,发奋创作,而我,晚年欣逢改革开放的丰衣足食年代,我的年龄岂容我倦怠?”

丰一吟从小跟随父亲生活,一直到父亲去世。父亲逃难时,冥思索句创作;游历名山大川时,去各地开画展,走亲访友。抗战胜利后,与梅兰芳等名士大家品茗论道时,她都是父亲的左右随从。现存丰子恺的大量留影照片大多是丰一吟拍摄的,她还与父亲一起合作翻译外国文学,深刻了解父亲的生平及思想。丰子恺先生于1975年9月15日逝世。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她亲眼目睹众多读者及“丰迷”们对丰派艺术的热爱和崇拜,感悟父亲艺术精神的丰厚和深远,保存和传承丰派艺术的责任感驱使着她,和大姐一起丢下自己原先翻译著书的特长爱好,成立了丰子恺研究会,专注于丰派艺术的研究整理。丰子恺当年为12岁的一吟画过一幅肖像,边上的题画是陶渊明“盛年不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的四句诗。此画此诗长期勉励着丰一吟。她将此诗挂于书房,把四句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岁月不待人啊,尤其不待我这81岁的老妪。”她时时觉得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要写关于父亲的回忆录,要出版父亲的画集,要整理“丰研”的资料卡片,应人要求要临摹父亲的一些画,要出席研究纪念丰子恺的各种活动,要回复各方来信,要接待来访客等等。每项工程从立项到结束,从设想到细节都要花去很多时间和心血。如出版《丰子恺漫画集》,全册4576幅画,从制作卡片开始,有的需要从图书资料馆里陈年历代的大报小刊中复印临摹下来再加工、修复,她和姐姐丰陈宝常常是每天十几小时地伏案工作。

丰陈宝(右)与妹妹丰一吟一起登台演戏

81岁的她马不停蹄,笔耕不已。

采访了丰陈宝和丰一吟后,让我感慨系之的是两位老者的积极的人生态度。阿宝以其悠然自得、淡泊恬静的生活信仰,将繁杂的生活演化为简单和宁静,以平静自在的心态做自己喜欢的事,做自己能做的事;一吟则是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全力、全身心地投入于每时、每分、每秒的工作中做着自己想做该做的事,追索着生命的质量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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