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作家周天籁

胡绳玉

一九三八年，周天籁在上海鲁迅公园

大上海，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海。在禁锢中国近现代文学的道道镣铐被砸碎，层层污垢被抹去的时候，尘封已久的库房内竟然还有那么多艺之瑰宝，颗颗夺目，粒粒璀璨，时光弥久，光华依旧。这里，我要向读者介绍的就是一位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著名作家周天籁和他的作品。

周老夫是谁

先父胡凤子（生前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朋友多，来往书信也多。我在众多信札中，发现有几封周老夫给他的信，字迹苍辣俊雅，勾画别具一格，非常好看，而且语句不但流畅鲜活，还有不少如“这一眼眼小事”、“拆烂糊”等等上海话，又觉得非常有趣，故而一直珍藏下来，就是不知道这“周老夫”是谁？不久前读了周锦春赠送给我的他父亲的三本著作：《逍遥逍遥集》、《浪漫浪漫集》、《惬意惬意集》，恍然大悟，周老夫原来就是周天籁。

周天籁，我们全家都很熟悉，他比我父亲小2岁，1906年生于安徽省休宁县临溪镇一个贫困家庭，我父亲是歙县人，休宁、歙县都属于当年的徽州府辖，所以都是徽州人。当地民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俩人在读了几年私塾以后，到13岁就都一“丢”到了大上海。周到福州路上的“源来”当铺，父亲在山西路上的“允昌”典当，都是在徽州人开设的当铺中当学徒。他们差不多是同龄、同乡、同行、同经历，又意气相投，同样爱好舞文弄字，后来又共同创办编辑当时有一定影响的进步文艺刊物《跳跃》，是当年上海滩上徽州人中一对有名的好文友。

跻身于文坛

周天籁在当铺中当了3年学徒、7年店员，利用业余时间，刻苦自学，频频向报刊投稿，在多有刊登之后，就辞去当铺，专职从事写作，步上文坛之路。周天籁是一个性情中人，天真活泼，孩子气很重，二三十岁的人，还整天蹦蹦跳跳，像个大男孩，所以他的文字创作也是从写少年儿童开始的，相继出版了十余种儿童文学著作。

最早由上海文光书局出版，以画“牛鼻子”形象出名的著名漫画家黄尧插图的《甜甜》及后来的《甜甜日记》，以上海小学生黄甜甜的第一人称日记、书信、游记等为主要内容，对当时学校、家庭、里弄生活及小朋友之间的友谊交往都作了别有风味的描述，生动有趣，得到丰子恺先生很高评价。《小老虎》取材于作者家乡徽州一个富户纨绔子弟，娇生惯养，好吃懒做，家庭遭土匪抢劫，父母弃世，主人公“小老虎”沦为乞丐，流浪社会，在照料他长大的使女桂英以身相许组成家庭后，日子才渐有起色，但好逸恶劳的“小老虎”又沉溺于赌博恶习，陷于困境无法自拔。故事反映的是军阀混战时代江南农村生活的生动画卷，歪歪斜斜的儿童字题写书名及数十帧华君武先生的精美插图，使当时大人小孩都非常喜爱阅读。此外还有《三兄弟流浪记》、《新中国游记》、《可爱的学校》、《梅花接哥哥》、《黄牛通信集》等，再经穆一龙、丰子恺等名家配画，成为抗战前后深受少年儿童欢迎的课外读物，销路极广，有的连续再版（印刷）达七八次之多。这期间，周天籁还兼职主编少儿刊物《中国儿童》（旬刊），连续出版发行8年多，达百余期。

上海一《嫂嫂》

上世纪30年代前后，周天籁受社会变革洪流的激荡和进步文艺思潮影响，转向写社会小说，把目光投向底层的市民生活，一往情深。1937年，上海《迅报》连载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孤岛浮雕》，一炮打响，又继续发表《欢场儿女》，为此一发不可收拾。如果说周天籁是以儿童文学作家而跻身海上文坛，那么他的社会小说代表作《亭子间嫂嫂》的发表则使文坛为之一震。

上世纪80年代周天籁致胡凤子信函

《亭子间嫂嫂》写上海红灯区会乐里的一个风尘女子的日常生活。小小的亭子间是主要场景，主角顾秀珍则与一个个狎客铺展开下等社会的世俗人情故事，形形色色人物在醉生梦死物欲横流中被刻画得入木三分。“亭子间嫂嫂”顾秀珍，聪明漂亮，贪婪愚昧，但又侠义柔情，善良泼辣，她对人性尊严的自觉与不自觉的维护，个性鲜明，形象生动。她想嫁人，但总遇不到一个能养活她又要她的人，结果只能凄惨地死去。上海有家濒临破产的《东方日报》，自从1939年7月3日连载《亭子间嫂嫂》后，立马起死回生，销路与日俱增，连载一年多，约50万字。周天籁本准备结束篇章，报馆老板邓荫先一而再，再而三求情，写到80万字，最后到100万字时，周才“一切不顾，将女主角饮恨而殁，全书完，付之”。亭子间嫂嫂是一个私娼，她的悲惨遭遇，牵动着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心，街谈巷议、茶余饭后都在牵挂着她的命运，一时风靡上海滩，周天籁名声大震，吃香又吃价，约稿纷至沓来，有时一天同时为七八家小报撰写连载小说，犹如棋圣应对车轮大战，先后出版的还有《海上一妇人》、《粉红色炸弹》、《风流寡妇》、《夜夜春宵》等共20多部反映上海风情的作品。《亭子间嫂嫂》1942年出版单行本，上下两册，钱芥尘、周越然、苏子、陈亮（田舍郎）和王耽耽5位时贤作序，赞美之词朴素实在，毫无瞎吹捧之嫌，该书再次成为畅销书。现今70岁左右的老上海人，大都知道周天籁这个当年曾红极一时的名字，和他笔下的上海一《嫂嫂》。《东方日报》尝到了甜头，又强人所难，非要作者再写续集，但顾秀珍嫂嫂已无法起死回生，周天籁只好另起炉灶，用另一位樊梨花嫂嫂来顶替顾秀珍，于是就有了《亭子间嫂嫂续集》的出版，其热闹程度由此可见。

海派一大师

抗战胜利后，周天籁经友人介绍到虹口第三方面军属下《导报》编副刊，后又在《大风报》、《风报》、《辛报》等报纸任总编辑，同时还为各家小报撰写连载小说，这些连载小说后来陆续都出了单行本。这种拼命三郎式的写作，一直到解放，上海各种小报都停刊，周天籁中断了文字写作，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干过一阵临时工作，后来实在无事可做了，在1951年同一群类似处境的文化人去了香港，计划办报不成，转而加入邵氏兄弟影业公司，担任影事宣传。1967年，周天籁移居台北，出任《华报》编辑兼特约撰稿人，一直从事文字工作，并以“周老夫”的笔名撰写笔记散文，每篇1500字左右，后结集出版，每集百篇，就是本文开头他的五公子周锦春相赠的三册书。周天籁是他在大陆的名字，周老夫就是他在台湾的笔名。

上世纪60年代周天籁在香港

周天籁作品的价值和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近年来，开始有文字见诸于报章杂志，对海派文化深有研究的贾植芳教授生前曾说：“我认为这是一位熟悉他所描写的生活世界的有才华的作家，……这些都是了解旧社会底层社会以至黑社会的人情风俗的写实派作品……”他还说，能这样有人情味地写下等妓女生活，新文学史上还没有过。在海派文学兴起的今天，再回过头来看周天籁的作品，他无疑具有开山之功，有人说他是“最能代表上海风情的作家”，如果说老舍是用京片子写北京市民生活的京味大师，那么周天籁就是用“上海闲话”写上海市民生活的海派大师，他文章中常见“象牙筷上攀雀丝”、“弄你头颈”、“杀枯郎头”、“调花枪”（“掉枪花”）、“勒煞吊死”、“邪气结棍”、“袋里瘪滴生死 ”、“ 拆 屙 ”“ 拆尿”、“抖五抖六”、“五筋合六筋”、“黏滋 疙 瘩 ”、“ 呒 亲头”、“晏歇会”等等，如珠妙语，都是原汤原汁浓浓的上海味。就是到了香港和台湾以后，发表的文章大都也是写的上海人，讲的上海事，说的上海话，散发着浓郁的上海市民社会的精神气息，用文人笔记的传统，轻松幽默，诙谐调侃，深受解放后流寓港台的一大群上海人追捧，“周老夫”声誉日隆。所以上海话不是“阿拉”两字就可概括的，要想了解正宗的上海土话，周天籁的作品就是不可多得的教材。周天籁作品除了文如其名，有“天籁之声”外，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文章中还有不少真人真名，这些真实人物大都是当时小报界、书画界、文化圈内、朋友圈内的人士，即使个别人名中化了一个同音字，但明眼人也一见就知道是写谁，故事编得有声有色，使知识界的读者感到亲切可信有趣，而被写到的人也毫不生气，一笑了之，别无纠葛，这种文风，在今天简直是不可思议，不招来什么名誉权、姓名权才怪！遗憾的是，解放后，周天籁和他的作品被冠以“黄色作家”、“黄色作品”，一棍子打死，就此在大陆销声匿迹半个世纪！

周天籁离开大陆时，对家人反复说，“我是要回来的”。改革开放后，在亲属的不断动员和政府的感召下，他于1981年回大陆作短期观光旅游。1982年3月，他下定决心，放弃在台北的所有私人财产，冲破台湾当局的重重阻力，毅然返回上海与家人团聚，受到上海有关政府部门的热烈欢迎，并为他分配了住房，让他安度晚年，孰料宿疾并发，医治无效，1983年10月22日，在家父过世仅一个月之后，也病逝于上海静安区中心医院，享年77岁。近年来，他的著作先后由上海、安徽等地出版社重新出版，《亭子间嫂嫂》已被香港影片公司筹拍电影，像上世纪末张爱玲“出土”一样，周天籁的“出土”，也是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