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实克和他的东方传奇
2010-04-23陈漱渝
陈漱渝
普实克青年时代
稍微熟悉鲁迅作品的人,都会知道捷克著名汉学家雅罗斯拉夫·普实克的名字。1936年7月20日上午,上海内山书店转来一封从日本东京基督教青年会寄出的信件。写信人即刚离开中国在日本作短暂逗留的普实克。他希望将鲁迅的《呐喊》(尤其是《阿Q正传》)译成捷克文出版,请鲁迅提供照片、评介文字,并询问付酬办法。鲁迅于23日复信,24日寄出,同意普实克“随意翻译”,不取报酬;如果一定要表示谢意,回赠一点捷文书籍或介绍捷克作家的画像复制品或版画即可。至于评介文字,鲁迅推荐了冯雪峰撰写的《鲁迅在中国文学上的地位——给捷克译者写的几句话》,请普实克择用,可以删节修改。此时,鲁迅刚患大病,仍勉力给普实克写了回信。信末表示他打算8月初转地疗养两个月,书信仍由施高塔路11号内山书店代转。8月27日,普实克又来信关心鲁迅的身体健康,同意赠书或赠画作为答谢。信中还谈到他正在撰写研究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论文,并请鲁迅向他的学术引路人郑振铎致意。鲁迅于9月28日复信再次诚挚表示:“我同意于将我的作品译成捷克文,这事情,已经是给我的很大的光荣,所以我不要报酬,虽然外国作家是收受的,但我并不愿意同他们一样。先前,我的作品曾经译成法、英、俄、日本文,我都不收报酬,现在也不应该对于捷克特别收受。况且,将来要给我书籍或图画,我的所得已经够多了。”鲁迅之所以对普实克的翻译工作给予无条件的支持,是因为他深刻认识到:“自然,人类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关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却只有用文艺来沟通,可惜走这条路的人又少得很。”(《〈呐喊〉捷克译本序言》)寥寥数语,表达了鲁迅和普实克这两位作家之间“惺惺惜惺惺”的深情。
非同寻常的女房东
普实克,1906年9月14日诞生于布拉格。他自幼喜欢历史,曾在捷克查理士大学主修欧洲历史,获学士学位。1928年后兴趣转为汉学,先后至瑞典哥特堡大学、德国哈勒大学和莱比锡大学深造。1932年,普实克获得了一个访问中国的机遇。当时,捷克鞋业巨贾巴塔想要打开中国的鞋业市场,亟需汉语人才,特设立中国研究奖学金。普实克就是利用这笔奖金开始了他的东方之旅。
普实克选择的旅行路线,是从布拉格乘火车,穿奥地利境到意大利;在那不勒斯港换乘海轮,沿苏伊士运河航行,经印度洋到斯里兰卡、新加坡、香港抵达中国广州,而后再乘火车到达他访学的目的地——北平。时值1932年冬,这是“九·一八”事变之后的第二个冬天,天气跟政治气候一样寒冷,把只穿一件薄薄欧式外套的普实克冻得半死。他先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店歇脚,几经搬迁,终于在身染霍乱之后被一位具有传奇经历的中国老太太收留。
这位住在北平东裱褙胡同61号的老太太叫金雅妹(D r.Y a m e i k i n),亦译成金韵梅。她生于清同治三年四月四日,即1864年5月9日;卒于民国二十三年三月四日,即1934年3月4日,终年70岁。这位至今仍未广为人知的老太太,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留学生,第一位女大学毕业生,第一位女西医,第一位医院女院长。在金雅妹的宅子里,普实克才感到找到了真正的家。金雅妹让厨师为普实克烹制鲜美的鸡汤,使这个因疾病而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异邦人迅速恢复了健康。
据有关史料记载,金雅妹是浙江鄞县韩岭人,两岁半时父母死于传染病,被一个来自美国的北长老会传教医师麦嘉缔(D r.B.M c c a r t e e,1820~1900)收为义女。1872年,麦氏离开中国赴日本,任东京帝国大学法律兼博物学教授,8岁的金雅妹随之前往,迅速掌握了日文和英文。1882年,18岁的金雅妹从日本赴美国,就读于纽约大医院附属女子医科大学;1885年5月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先后在纽约、佛罗里达和华盛顿的一些医院工作。1888年底归国,在厦门从事教会系统的医务工作。1889年再度赴日本,在神户地区从事妇女儿童的医疗工作。1905年再度回国,在成都等地行医。1907年被袁世凯任命为天津北洋妇科医院院长;翌年又出任天津医科学校校长,并兼任袁的私人大夫。她热心于慈善事业,曾以北平孤儿院为医疗试点,并捐资在清河镇建立了助产学校的实习基地。
金雅妹虽然是一位深受患者爱戴的医生,但据普实克回忆,她在政治、文化方面却趋于保守。这也许跟受到袁世凯的信用不无关系。她认为袁世凯是一个思想深刻并能拯救中国的人,只是他身边的人都是卑鄙下流之辈。她不仅低估孙中山的历史功绩,而且对君主立宪派的领袖人物梁启超也表示轻蔑。她尊崇中国文化,但由于长期接受外国教育,却不识中国字,汉语讲得十分蹩脚。
1934年2月,金雅妹在跟一个女界社团成员共进晚餐时受凉,转为肺炎。普实克建议她去德国医院治疗,但金雅妹坚持要去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下属医院。普实克建议她坐汽车去医院,但她认为“不是什么特别的病”,坐了一辆人力车去医院,结果受寒,病情加剧,终于不治。金雅妹40岁时跟丈夫达·席尔瓦(一个西班牙籍的葡萄牙人)离异,不久独生子又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战死于法国。所以临终前陪伴她的只有一个女仆、一个女房客和一个从上海赶来的养女卢太太。
金雅妹去世时,既没有任何直系亲属,又没有找到她的遗嘱。普实克是房客中唯一听到过她的遗产分配方案的人,于是在法院宣誓做了证人。在普实克的大力协助下,金雅妹的遗产得到了合理分割,其中捐赠燕京大学价值一万五千元的房屋地基暨现金六千二百元,又捐款天津私立木斋学校外文书籍150余卷,约值千元。这一善举,使逝世后的金雅妹获得了国民政府教育部1934年11月颁发的“捐资兴学一等奖状”。金雅妹在海淀的农场分给了看守她墓地的农民。三个仆人根据年资每人都分到了一笔遣散费。剩余的财产归了义女卢太太。
与鲁迅结缘
在普实克的东方传奇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是跟鲁迅的通信。在1940年出版的《中国——我的姐妹》一书中,普实克谈到他对鲁迅的关注最初是由于胡适的推荐——此时,鲁迅不但与胡适置身于不同的营垒,而且在文章和讲演中多次批判过胡适。在一个星期日的上午,经北京大学一位教授夫人的介绍,普实克到胡适寓所拜访了这位中国文艺复兴的前驱者。普实克向胡适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情况。胡适说“:不,我已经不搞文学了,整整十年没有搞了……”然而,胡适马上给他写了一份推荐书目。在胡适推荐的最优秀的作家中,赫然在目的就有鲁迅,其次还有冰心、郭沫若、沈从文、巴金等。不过,在1956年发表的《回首当年忆鲁迅》一文中,普实克又说胡适为他开列的作家名单和书单中,“好像其中没有鲁迅的名字”。我想,这种矛盾的出现,可能跟中国大陆1955年进行的胡适批判有关。帮助普实克认识鲁迅的还有一个叫王福时的大学生。他常送给普实克一些鲁迅的杂文集。通过这些匕首投枪般的文字,普实克认识了旧中国一些丑恶腐朽的社会现象。鲁迅的《呐喊》也是王福时给普实克的珍贵赠品。普实克回忆说“:这本书使我惊喜交集,我一下子就开始懂得了周围人们的面貌并理解了他们的灵魂,鲁迅为我打开了一条通向中国人内心的道路,教导我如何去爱他们。从《一件小事》里我认识了在街头的人力车夫的品德。当我在乡间闲步时曾经跟一些贫农聊过天,在他们身上我可以辨认出《故乡》中那位沉静而温和的闰土的影子。同时,我也能分辨得出诸如《阿Q正传》中的赵太爷、假洋鬼子等人的嘴脸来。终于我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沉思的,受着苦难的,主要是正在努力着的中国!”(《回首当年忆鲁迅》,载1956年11月17日《解放日报》)1937年12月,普实克和弗拉斯塔·诺沃特娜合译的《呐喊》捷克译本由布拉格人民文化出版社出版。这是鲁迅著作的第一个捷克译本。1951年,普实克感到他的译文没有鲁迅的原作丰富优美,便对他翻译的《呐喊》进行了重译。当时他的夫人克列布索娃博士翻译了《呐喊》的另一部分作品,又增加上了《野草》的译文,以《呐喊——野草》为书名由捷克国家文学、音乐与艺术出版社出版。1962年,普实克撰写了长篇论文《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和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对夏著的反共立场和贬抑鲁迅的观点进行了系统批驳。在这篇47页的论文中,有近20页是为鲁迅辩护,表现出作者鲜明的立场和对鲁迅的情感倾向。
普实克(左一)与冰心(右二)等合影
与其他作家的友谊
除了鲁迅,普实克在中国结识的作家有冰心、郑振铎、沈从文等。冰心是金雅妹的邻居,因丈夫叫吴文藻,故被金雅妹称为吴太太。经金雅妹介绍,普实克在一次午宴上结识了冰心。同席还有吴文藻以及其他一些学者教授。普实克认为冰心是一位天才,尤其欣赏冰心的诗作。令他遗憾的是,这位“非常和蔼可亲”的女作家在宴席上并不谈论诗歌。不过,冰心平和、自然的人生态度使普实克了解到,她的作品正是从这种“深刻的、平和的、和谐的生活”中产生的。冰心那种“属于个人的、最纯朴的走出了古老形式”的小诗,恰恰是“中国所最需要的”。
除了冰心,普实克还结识了沈从文。当时沈从文已经结婚,跟新娘张兆和在北京达子营胡同安了新家。因为丁玲在1933年5月14日被国民党特务绑架,一时生死不明,沈从文正在撰写长篇回忆《记丁玲女士》(出书时更名为《记丁玲》)。沈从文跟普实克接触时似乎很少谈及自己,而主要是在介绍丁玲的经历。1925年5月,沈从文曾在北京香山慈幼院图书馆当办事员,不久,丁玲和胡也频夫妇也双双搬到了香山。三位作家曾在这个以漫山红叶吸引游客的景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所以,沈从文特意带普实克参观他跟丁玲夫妇当年在香山居留过的地方,缅怀那一段动荡而又难忘的岁月。在跟沈从文接触的过程中,普实克比较系统地研读了丁玲的作品,对丁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有了深刻认识。他认为丁玲是那种把理想看得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作家,所以她跟胡也频一样,宁可成为伟大斗争的牺牲者也不肯成为背弃自己信仰的叛徒。通过沈从文对丁玲的回忆,普实克也更为接近了这位虽像书生一样文弱但却经历过军旅生涯的作家,感到沈从文的小说展示了中国扬子江中游一个浪漫地域,获得了相当大的成功。
特别使普实克敬重的学者是郑振铎——他当时担任燕京大学的文学教授。郑振铎热情地把普实克带到家中,让这位异邦人饱览自己节衣缩食购买的文物古籍,其中最令普实克嫉妒的是那批带有精美插图的16、17世纪的中国古典小说。普实克发自内心地说,他从郑振铎身上学到的东西比从任何人那里学到的都要多。在他眼中,郑振铎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受到郑振铎的感染,普实克对中国古典小说产生了一种狂热的爱。他像侦探一样去书肆搜寻各种善本,跟书商讨价还价,直至唇焦舌蔽筋疲力尽。后来,普实克以捷克语翻译了《浮生六记》、《老残游记》、《中国话本小说集》,以及节译了《聊斋志异》,这些学术成果显然都跟郑振铎的影响和在北平的访书经历密不可分。
据普实克回忆,1936年他住在东京基督教青年会期间,还曾到日本东京郊外的一座日式住宅里拜访过流亡海外的郭沫若——当时郭沫若跟日本妻儿生活在一起,虽然穿着像一个纯粹的日本人,但却在潜心研究从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普实克向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为什么很多中国作家都到日本来留学?”郭沫若从以下几个方面作了解释:一,中国作家大多不富裕,没有到欧美的经济能力,而日本当时的消费水平跟中国接近,只要有一点钱和勇气就可以到日本来——更何况两国一衣带水,路途很近。二,中国和日本面临着很多相同和相近的问题,如家庭制度,农村问题,青年问题,妇女解放问题,两国的文学家因而也面临着相同和相似的思考。三,在东方文学中,除了印度之外,日本文学的成就颇高;对欧美各国的思潮和理念也引进得很多。另一方面,日文书相对容易看懂,虽然讲日语比较困难。普实克认同郭沫若的观点,觉得对中国作家来说,学习日本的模式比直接学习欧洲模式更容易一些。
广泛的艺术兴趣
为了全方位地欣赏中国的文化景观,普实克在北平还跟一些艺术大师有过直接接触。在一个扬尘的冬日,普实克乘坐一辆人力车拜访了70岁的国画大师齐白石。在他的记忆中,齐白石高高瘦瘦的、留着白胡子,站在没有生火的、四面透风的房子里,在为自己的学生们画着精美的画。齐白石似乎长着冻疮,咳嗽得很厉害。普实克花十块大洋买了一副齐白石的画,齐白石连五分钟都不到,就完成了一副栩栩如生的写意作品:池塘边蹲着一只青蛙,水中有两只蝌蚪在游动。普实克切身感到,他面前的是世上无与伦比的天才艺术家。
齐白石为普实克画的《青蛙图》
徐悲鸿赠给普实克的画
在关注中国传统绘画的同时,普实克对寺庙、占卜、饮食、京剧、皮影、民歌、曲艺都表现出浓烈的兴趣。因为中国古典小说常以妓女为主人公,普实克还在中国朋友的带领下参观过只能满足于一颦一笑的头等青楼。在青楼里,他听到一个姑娘讲述一则哀婉的故事:在寒冬,有一棵小杏树为园丁绽放出白色的花朵,给他带来了光明与愉悦。然而,杏树的花瓣终于在大雪中凋零了。大地回春时,桃花朵朵开。园丁在桃树下喝酒陶醉,而任凭小杏树枯萎。直到雪花再度飘舞的时候,园丁才想起那棵曾在冬季给过他慰藉的小杏树,然而为时已晚。那个姑娘讲述这个故事时,联想起自己的身世,禁不住凄然泪下。
西安洛阳之旅
为了深入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普实克还特意到陕西、河南作了一次考察。在陕西潼关——中国西部的大门,普实克一行被一群可怕的乞丐包围。他们在春寒料峭之时裹着麻袋片,四肢瘦得像柴火棍;女人的乳房是干瘪的,而肚子却因疾病而鼓胀。他们跪在泥泞地里求乞,目光像濒临死亡的动物。看到这个触目惊心的场景,普实克马上想起了鲁迅的《狂人日记》。他认为“狂人”说得对:我们都是吃人的人,我们都往嘴里塞着人肉……
在西安,他受到了陕西省长邵力子的接见。邵力子为他提供了汽车和秘书,让他好好参观这座古城——周、秦、汉、唐的首都,当时亚洲真正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普实克感到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蕴藏着无价的宝藏。在省博物馆,普实克看到了昭陵六骏中的四骏的壮美石雕:白蹄乌、特勒骠、青骓、什伐赤;还看到了价值连城的宋版书。普实克最感兴趣的还是碑林。在林立的几百块石碑上,镌刻着中国最美的书法作品。令普实克痛心的,是西安废墟遗址上覆盖着尘土,跟覆盖着绿色植物的罗马废墟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一周以后,普实克又来到了洛阳。因为治安状况不好,警察局为他配备了一名警员,陪同他参观举世闻名的龙门石窟。这里山崖上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像,小的几厘米,大的20米。当然,这里的文物也遭到了盗窃毁损。普实克在这里想起了俄国诗人叶赛宁描写中国的诗句:“尽管这样我还是喜欢那/以破旧的墙来装饰的臃肿的城市。金色的困乏的亚洲/在它的城门上睡觉。”
享誉国际汉学界
1936年普实克离开中国之后,在日本作短期逗留,而后到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呆了一个学期,讲授中国中世纪通俗文学。1937年1月回到捷克,在布拉格大学图书馆工作,从事翻译写作;编写了一本供鞋业员工学习汉语的教材。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后期至五十年代,他继续研究中国通俗文学和现代文学。他研究中国中世纪至晚清的通俗文学方面的研究成果,大多收入1970年出版的论文集《中国历史与文学》一书;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成果,见诸1980年出版的论文集《抒情诗与史诗》——1987年,这本书译为中文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易为《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著名美籍华裔学者李欧梵在前言中说,本书所收诸篇都是对他和他的学生们“产生过巨大影响的论述”。普实克的上述学术成就,使他享誉国际汉学界,成为了布拉格学派的领军人物。这个学派以捷克汉学家为主体,代表着东欧汉学研究的最高水平,并在西方产生了深远影响。
《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最大的亮点有两处:一是比较早地关注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兴起和晚清文学的历史联系,二是澄清了某些西方学者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误读和曲解。
普实克所撰《鲁迅的〈怀旧〉——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一文在中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长期以来,鲁迅1911年冬以周逴为笔名在《小说月报》发表的《怀旧》几乎被作家本人忘却,更未能引起学术界的应有重视。但普实克独具慧眼,从情节、对话、结构诸方面发现这篇文言小说中蕴含的现代性因素,从而勾勒出传统文学向现代文学转变的清晰线索,从这样一个看来比较狭窄的论题,提供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新的生长点。
1966年4月,普实克与妻子(右)等在布拉格
对于海外汉学界研究过程中的失误,普实克也撰文及时予以澄清。比如西方研究中国新文学最重要的论著是波文1946年在北平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H i st o i r e d e l a l e t t e r a t u r e c h i n o i s e M o d e r n),但这本书援引的大多为第二手资料,谬误很多。特别是作者用天主教观点描述新文学的发展史和作者形象,常常产生歪曲和变形。比如该书简单化地把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都定性为孟什维克,从而认为鲁迅“不过是一个孟什维克共产主义者”。普实克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引言》一文中对此进行批评,对于引导西方读者正确认识中国新文学的辉煌历程无疑很有帮助。
普实克论文中反响最大的一篇题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根本问题——评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美籍华裔学者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创见与偏见共存的著作。夏先生虽强调学术研究不能“为满足外在政治或宗教标准而进行带偏见的概述”,而他本人的研究却偏偏具有这一方面的弊病,从而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学术的客观性。普实克指出,夏志清用43页的篇幅高度评价张爱玲,而有关鲁迅的文字仅用了27页;对钱钟书《围城》一书的评论长达29页,对解放区文学和整个二战后的中国文学的评论只用了28页。普实克仅从夏志清著作篇幅的失衡,就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位学者的武断和偏执。对于夏志清的具体论述,普实克也提出了异议,指出他口头上重视文学的艺术标准,而实际上用以评价和划分作者的标准首先是政治性的。李欧梵指出,通过普实克和夏志清的论争“,西方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取得了相当可观的进展”(《普实克中国现代文学论文集·前言》)
抑郁的晚年
1968年,苏军入侵捷克。这一悍然干涉邻国内政的军事行动令全世界震惊。由于普实克对华友好和反对入侵,被迫从他担任了16年领导职务的捷克斯洛伐克科学院东方研究所退休,仅保留科学院院士的头衔,言行也受到了限制。由于心情抑郁,患有心脏病,普实克迅速衰老,步履维艰,仅跟捷克汉学家有些家庭聚会,讨论编撰《唐·宋·明史》问题。1976年9月27日,中国国家文物局因编辑出版《鲁迅手稿全集》,特致函中国驻捷使馆,希望能跟普实克取得联系,征集鲁迅文稿和书信手稿。1977年4月25日,我驻捷使馆邀请普实克夫妇来使馆观赏《马王堆一号》和《出土文物》两部纪录片,并设晚宴。普实克欣然出席,亲自送来了鲁迅手稿三件:一,《〈呐喊〉捷克译本序言》原稿;二,1936年7月23日鲁迅致普实克信(此信以前从未发表);三,1936年9月28日鲁迅致普实克信(缺第一页,可能在制版时丢失)。
晚宴上,普实克还将他翻译的茅盾所著长篇小说《子夜》面赠我驻捷大使。
1980年4月7日,74岁的普实克与世长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