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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继高:人民的艺术家

2010-04-16钱晓征

市场周刊 2010年3期
关键词:花鸟画创作

中国当代杰出的工笔花鸟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曾任江苏省国画院副院长,现任中国画研究院院务委员,中国当代工笔画学会副会长。1932年生于江苏铜山,1951年考入南京大学艺术系,1957年参与筹备并调入江苏省国画院。出版有《喻继高工笔花鸟画集》,《喻继高画集》等多种。

喻继高先生说:我是一个从徐州农村来的乡下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会画几笔画,国家给了我这么高的荣誉,我只是尽我所能罢了。

喻继高先生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但是,他却画出了许多了不起的鸿篇巨制。

为老百姓画画

看到陈之佛先生的画,我就想,那些苏北农村的乡邻们,如果能看到这样美的画,该有多高兴啊!从那一刻起,我就想好好学画,将来画出好画来,带回去给乡邻们看。

钱晓征:您那个年代,生活在农村的孩子很难有机会画画,您却是一个例外。

喻继高:小时候,家里贴了一个四条屏的年画,看着喜欢,就拿个树枝照着画。读小学的时候,画画一直得高分。初中时,遇上一位老师叫王仲文,他父亲王清芳是我们徐州的画家,王仲文老师一到星期天就去写生,我就背着画夹、拎着小凳子,跟着王仲文老师去云龙山,云龙湖一些风景点去写生,一画就是一天。1946年徐州地区成立了中原艺社,经常搞一些画展,我经常去看。1949年,我读高一,全国解放了,徐州三中成立学生会时,我是学生会的文娱委员和美术组长,当时在我的带领下,徐州三中出的壁报在全市比赛中得了第一名。那段时间,为了庆祝解放,不断地要画壁报,画漫画,画宣传画。高中毕业后,我考上南京大学艺术系。

钱晓征:您在考试之前,受过正规训练么?

喻继高:没有。在考试之前,我从没有接受过正规的训练。记得素描考试是石膏写生,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我先看看旁边的考生是怎么画的,然后就按照自己的主观感觉画。记得那天在考场上,我发现许多考生面前放着半个馒头,我以为留着肚子饿时填肚子用的,后来发现旁边的同学拿着馒头擦素描纸,我才恍然大悟。那是我第一次认识橡皮,认识素描。

钱晓征:家庭教育和乡村生活的经历,对您的艺术观念影响很深?

喻继高:是的。我的祖上有两个秀才;我母亲,祖母虽然不识字但也会背几首诗;我的三祖父,在农村是个蒲松龄式的人物,讲谜语,讲对于,从小就教我背诗。我们的家庭教育很传统,一张有宇的纸掉到地上都是不能踩的,如果踩了,就是侮辱了圣贤。

过去农村虽然贫瘠,但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农村妇女把白布放在有颜料的锅里一煮,就有颜色了,像扎染一样,然后做成衣服。有一年我回农村看我舅舅,我买了两包白糖,带了一卷印刷的年画。结果,大家都不拿白糖,都来抢年画。我的画由出版社印刷出版,都是再版多次,印多少卖多少。“文革”后期我的作品《荷香鸭肥》,当时印刷品印了40多万张,很快被一抢而光,上海印我的四条屏400万份也全都售完,江苏印的《松鹤长春》全国发行,连印了6年。有关报刊做过统计,我的作品印刷量近亿张。现在见着一些年轻人还会提起来说,哎呀,喻老啊,您那时画的《荷香鸭肥》,我们都记得,印刷品我们还留着呢。

有一次,我在徐州新华书店,正遇上两个人争着买我的《茶梅双喜》、《牡丹双鸽》,《荷花鸳鸯》, 《秋菊银雉》四条屏画的印刷品,其中一个人是贾汪煤矿的,他说我贾汪煤矿有一千多名英雄模范,这个四条屏画只有260套,我要全买了。另一个人说,你不能都买了,你得分给我一点啊。这件事让我忘不了,我知道老百姓喜爱这样的艺术,这是我创作的动力。

钱晓征:乡村生活哪些给您留下难忘的印象?

喻继高:童年很多生活场景,至今难忘。小时候就喜欢花鸟,经常跟我三祖父到河沟里逮鸟。冬天河沟里的水干了,河边是一些小树枝,天冷了,小鸟会躲到河沟里取暖,我们把网扎在河沟的一头,然后跑到河的另一头拿土块赶小鸟,等鸟儿们快到网子里头的时候我就大喊,小鸟一受惊吓,就会一头钻到网里去了。有的鸟很好看,有的鸟叫起来非常好听,逮到好看的鸟,会叫的乌,就放到笼子里养起来。农村的孩子没有玩具,自然界中的花鸟虫鱼,就是最好的玩具。这些乡村生活的经历,是我一生创作的源泉。

钱晓征:您的作品《荷香鸭肥》,画面是一群栩栩如生的鸭子,在浓郁的荷叶和盛开的荷花间嬉戏畅游,一派天真纯净,盎然生机,这样的画面,是乡间最常见的景致。

喻继高:《荷香鸭肥》这样的场景,在农村确实很常见。农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养鸭子,早晨,成群结队的鸭子被放出来,涌到河里去。

钱晓征:这幅作品是在什么情况下创作出来的7

喻继高:当时我在出版局工作,纪念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发表30周年,要大家创作。困为是70年代,花鸟画是受到批判的,山水画也受批判,认为有资产阶级情调,特别是花鸟画被称为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是麻痹人民革命斗志的东西,都不敢画。我是画花鸟画的,这种情况下该怎么画呢7我要用花鸟画的方法,表达新的情感趣味。于是,我画了两张画,一张画的是黄河故道。印象中的黄河故道,应该都是漫漫沙土,到了黄河故道一看,呦,都改成果园了,这就是山河新貌啊。于是,我就画了一个桃花林,后面是个水电站,两部拖拉机开过去,后面还飞了两只喜鹊,花鸟画和现实结合起来,这样,你就不能说我是放毒了吧。《安徽画报》为这张画出了一个整版,还出版了年历画。另一幅画的就是《荷香鸭肥》。当时国家提倡发展农副业,养鸭子,这和国家政策是很符合的。作品画出来后,被选到伊朗,菲律宾代表国家去展出,当时菲律宾总统马科斯和夫人参观后,看上了这幅《荷香鸭肥》,中国驻菲律宾大使馆做主,把这幅画送给了马科斯夫妇。后来,我又画了一张,就是现在看到的这张《荷香鸡肥》。我自己觉得现在这张不如第一张好,少了激情,而且,原来那张纸有点走矾,宣纸是用胶矾翻过的,时间摆长了有的地方就风化,叫走矾。走矾的地方颜色就深,有矾的地方颜色就浅,走矾的纸上有花纹,笔墨上去后会显出不均匀,正好在那个荷叶上,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家看了以为这是用了什么特技呢!

钱晓征:当时《荷香鸭肥》这幅作品展出,引起什么反应?

喻继高:《荷香鸭肥》这幅画在南京展出时,人们挤在那里争着看啊,差不多要把画都给挤破了。文革这么多年,大家都没看过花鸟画。有一个意大利的女考古专家,她来看展览,也想收藏这张画,展览馆的人说不能卖,你要买画到北京荣宝斋去买,她说荣宝斋我去过没看到这种画,不能买画她就提出来想见见作者,当然作者也不能见,那时候跟外国人见面有投敌嫌疑的。那个女考古专家很遗憾。

钱晓征:在传统花鸟画里有这种画法吗?

喻继高:没有这样的画法。传统花鸟画里有画鸭子的,但不是这么个画法。传统的画法不会画一大群鸭子这样嬉戏,顶多是一两只,比较高贵,不像我画的这些鸭子生动活泼,富于

生活气息。这群鸭子的形象不是从临摹古人来的,大多数是来自我的生活经验,还有自己的想象,也有借用,里头有一只鸭子就是从陈老那里“借用”的,放在一群鸭子中很协调。这说明,中国的艺术是交错前进的,不是割断的,好的吸收,不好的就摒弃它。

钱晓征:当时是怎么想到要这么画的?

喻继高:当时的想法很简单,纪念毛主席延安文艺座谈会,就是做到艺术要为群众服务,怎么服务?就画群众的生活呗,画群众喜闻乐见的场景呗,反应群众的生活,就是对传统的超越,就是创新,就是为大众服务,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我的创作体验是,创新不单纯是技术问题,更体现在思想内容和情感表达上,我的画从情感上就是贴近大众的,我就是画出了群众喜闻乐见的东西,我们画的东西群众都看不懂,那艺术有什么用?

钱晓征:您一生都在践行艺术服务于大众,是源于对乡邻最朴素的情感?

喻继高:我从学画开始就有这个心愿。第一次看到陈之佛先生的画,我就想,那些苏北农村老家的乡邻们,如果能看到这样美的画,该有多高兴啊l从那一刻起,我就想好好学画,将来画出好画来,带回去给乡邻们看。后来,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带一些画的印刷品,结果,总是被大伙儿哄抢,看着乡邻们一边抢一边吵,打打闹闹的场面,我心里都很感动,每次都觉得还应该再多带一点画。

大学一年级学会了画素描,假期时我去舅舅家,我给他画像,这一画吧,结果是两天吃了八家的饭,家家排着队请我画像,画得很像,都要请我吃饭。那会儿是解放初期,农村里没有照相馆。等着我画像的乡邻太多了,来不及画,后来回校了,还有很多没画完,我说下次回来再给你们画吧,结果,一走就是七,八年,时常想起来就觉得很遗憾。我深深体会到群众对于艺术的热爱,对于艺术的需要和渴望。

钱晓征:花鸟画这种艺术形式,您觉得是群众最容易接受的样式?

喻继高:我的花鸟画从一开始人们就能看得懂,就像我第一次看陈之佛先生的画,觉得亲切,觉得美。老百姓的感情也很朴实,你诚心为他们想为他们做,他们就会喜欢你,尊重你。1961年下乡和农民同吃同住,大忙季节,他们就说你不要去劳动,你也干不了多少活,干脆就给我们画画吧。我多次在农村工作队工作劳动,深刻体会到老百姓们十分热爱艺术,需要艺术。第四届全国文代会,邓小平说“群众需要艺术,艺术需要群众”,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我这辈子画画,就一个原则,画群众喜欢的,需要的东西。如果说群众不需要你这个艺术,你的劳动就没什么意义,你画的画没人欣赏,就没有什么意思。

钱晓征:进城读大学后,您还有很多机会回到农村么?

喻继高:1977年以前,多次在农村工作队工作劳动,改造思想。我那时最年轻,身体又好,又是党员,干工作队最合适,所以每一次工作队都是我去。经常接触基层的老百姓,对他们的生活,喜好我一点也不陌生,我的作品基本都是群众喜闻乐见的题材,如《荷香鸭肥》,《春江水暖》、《葡萄小鸟》。

为和平时代创作鸿篇巨制

我的一生遇上了一个和平时代。有机会为国家的重要场馆创作作品,对我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促进。

我想表达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气魄,我要画出中国画的大气感。

钱晓征:您从什么时候开始,为国家的一些重要场馆创作大画?

喻继高:1957年,跟几位老先生合作画《百鸟朝凤》纪念十月革命。真正创作大画,是为北京人民大会堂画画。1 959--年的夏天,为庆祝建国十周年,北京人民大会堂建成,需要一批画,领导说陈之佛先生年龄大了,不能没有继承人,你就跟陈老好好学工笔画吧。正好我自己也喜欢工笔画,领导这么说正合我心意,立刻就定下来了。我被安排先协助陈老画大会堂的作品《松龄鹤寿图》。

这幅画,是根据人民大会堂的具体情况来确定内容和尺幅。当时选择的尺幅是丈二匹的裁掉一段,开始决定是画八只鹤。陈老把任务交给我,让我去收集鹤的姿态,我从日本画、传统中国画等各种途径,收集了20多张鹤的图片造型,然后根据画面安排构图,陈老看了以后觉得可以,我便动笔开始画。画了八只鹤,画完了发现纸头还剩一点,干脆就再添两只鹤,正好是建国十周年嘛,就改成十只鹤了。我和陈老同时画,他画这个鹤我画那个鹤,我们俩是跳着画的,我们的笔法很和谐,别人几乎看不出来是两个人画的。但是,松树干,鹤爪我不会画,都是陈老画的。

钱晓征:跟陈老的合作,对您有哪些影响7

喻继高:从此我就敢画大画了,就好像陈老带着我打过一次大仗了,有经验了,胆子大了,知道怎么处理了。之后,我给广州东方宾馆画了一副大画,由三张丈二匹的接起来:给南京人民大会堂画的,也是三张丈人的接在一起,一直到中南海的那张画,是四张半丈二匹的拼接,这些大画都是我独立完成的。

钱晓征:为国家的重要场馆创作的这些作品,有什么共同特点?

响继高:这些作品,都传达了一种充满生机,乐观向上的精神,给人一种明朗的健康的感觉。这些作品是对生命的赞美和歌颂,反映出我们民族博大浑厚的精神,富丽典雅的盛世气象和喜庆祥瑞的和谐境界。

钱晓征:这样大型的主题创作,要达到这样的艺术境界,需要高超的技艺。您是怎么做到的?

喻继高:工笔画有三大忌:匠气,俗气,火气。工笔花鸟画,首先造型必须美,花鸟都是有感情的,要把神韵画出来,要灵动鲜活,我们的古人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总结出很多好的经验,中国画历来讲究传神,这个神韵,是写实却又绝对不能完全写实,靠日常经验的积累,提炼和想象,很典型的明画《鹰击天鹅图》鹰在天鹅头上啄,天鹅栽下来,怎么写实?宋画里,鹰逮兔子,怎么写生?宋徽宗画的两只八哥在斗架,掉了满地的毛,八哥在空中滚,怎么写生,还有明代的,三个蓝鹊子滚在地上打斗,都是没法写生的。艺术家借助充分的想象力,把瞬间的景象凝聚在画面上,才能生动,鲜活。

工笔花鸟画,要在形似的基础上,做到色调唯美而又雅致,非常难。举一个例子,用孔雀和牡丹相配来创作一幅作品,难度就很大。因为孔雀与牡丹这些题材,色彩较艳丽,很容易画得俗气,在处理画面的整体色调时,要在孔雀和牡丹之间选择和谐相融的色调。孔雀的色调基本是蓝绿色,再画牡丹时就必须避免用朱砂、粉红,如果选择配上白牡丹,画面就没有很强烈的对比,整个画面的调子会显得很柔和,很典雅。这样的色调处理就避免了俗气,画面就会很美。

钱晓征:您怎么理解艺术的美?

喻继高:美就是协调,协调做好了就美,协调做不好就不美。艺术的再创造,要特别强调处理好各种关系,要让画面上的各种元素互相呼应。学图案时,陈老就讲过大小对比,虚实对比等关系处理的技巧和方法,中国画从来就是很讲究的,所谓疏可走马,密不通风。这样的画面才是美的。

几年前,南京人民大会堂贵州厅举办我的大型画集首发式,请了一些理论家,会场有一张我的作品叫《江南绿春》,画的

是牡丹和平鸽的,六尺斗方,一位理论家看了以后说:把鸟画得生动还不是本事,如果能把花鸟画得会说话,就厉害了。武中奇就给我写过四个字花言鸟语。

钱晓征是的,我听过艺术评论家纪太年先生对您的作品《春满神州》的评价,那一群牡丹在热热闹闹地讲话呢,真是神来之笔。

喻继高:我画《春满神州》确实能体会到这种神来之笔的感觉。当时安排我去北京画画,画在哪里,画什么,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要到北京才会交代。到了北京,另一位画家早就开工,丈二匹的画都已经上稿了,我的画要跟他的画挂在一起,尺幅,画面都要考虑跟他的作品协调,同时,还要画自己熟悉的。经过斟酌,决定画一群牡丹。先定了大稿,再出细稿。玉兰花,我是按照自己以前的写生稿画的,画牡丹不是直接搬写生稿。我见过人家画牡丹,是把画好的牡丹剪下来一个一个摆上去的。我呢,就是面对一张白纸,直接把牡丹画上去。

钱晓征:您认为,画这样的大作品,最需要什么?

喻继高:需要激情,那时候有激情,亚明说的很形象面对一张宣纸,要有报杀父之仇似的积念,还要有张生追求崔莺莺似的感情和耐心。

有一次我接到一个任务,要在三天之内完成一张五尺的作品。画什么呢?画得太复杂了三天时间显然不够,我想就画荷花吧,荷花出污泥而不染。荷花配什么呢?配鸭子、鸳鸯都太俗,画鹤又太大,后来我选择画了两只白鹭,白鹭配荷花,清新淡雅,十分和谐。三天交卷,大家都特别高兴,特别满意。短时间里能逼出满意的画,靠的是丰厚的创作经验的积累,更需要饱满的创作激情。

钱晓征:为国家重要的场馆创作大画,对您的创作有促进作用?

喻继高:有很大的促进,我的大画都是这样给逼出来的。而且,为这些重要场馆作画,有压力,有荣誉感,这些都能激发艺术家的创作潜力。这就像是打仗啊,你接了这个任务,到了那里不能打败仗啊。有人认为大画就是小画拼出来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就像长篇小说跟短篇小说,是完全不一样的写法。

钱晓征:迄今为止,您为国家重要场馆创作的巨幅作品有多少?

喻继高:有三十七八张。北京最多,中南海常委会议室,《苍松瑞鹤沐朝晖》,四张半丈二匹,有人说这张画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张工笔画。钓鱼台国宾馆建成之初,创作过《牡丹群鸽图》,画的挺大,1993年我去看的时候还在。1959年跟陈之佛先生合作的《松龄鹤寿图》,现在还在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的接待厅,丈二匹。1980年,为广东东方宾馆国际会议大厅,画了一副四张丈二匹接起来的《松鹤图》。1993年为钓鱼台国宾馆创作丈六匹《梅鹤迎春》,天安门城楼有一张丈二匹的《松鹤长春》,现在还作为中堂挂在那里。南京的总统府,人民大会堂,汉府饭店都有。人民大会堂的《孔雀牡丹图》,是丈二裁掉一点,完成于1989年。

钱晓征:您画这些大画,都是无偿奉献的?

喻继高:这些大画都是为国家做贡献,不计报酬。这是我的幸运,我的一生遇上了一个和平时代。有机会为国家的重要场馆创作作品,对我是一种荣誉,更是一种促进。我喜欢创作大作品,大作品有震撼力,能让人激动,这可能与我生长在北方有关系,小里小气的东西我总感觉不过瘾,所以,每次遇上创作大的作品,立刻就来情绪,心中总有大气势大画面的东西想要表达出来。我想表达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气魄,我要画出中国画的大气感。传承与创新

我在徐州建一座“喻继高美术馆”,准备把我们国家几千年的工笔花鸟画都复制下来,在我的美术馆里常年展出,给我家乡的老百姓看,这是我多年的心愿。

钱晓征:您觉得中国传统花鸟画的最高水平是宋画吗?

喻继高:北宋是花鸟画的繁荣时期。因为宋徽宗本身就画花鸟画的,他办画院,广揽天下优秀画家,设了四个等级,画得好的加官进爵。宋徽宗还经常带着画家细心体察生活,比如:孔雀走路先抬哪只脚?玫瑰花什么时间开?颜色有什么分别?他要求艺术家仔细观察生活,画院经常出题目考画家,著名的考题有:“深山藏古寺”,“踏花归去马蹄香”,“野渡无人舟自横”。这些考题考的是画家的构思,这些做法,都促进了艺术的繁荣,因此宋代涌现了不少优秀的画家。

钱晓征您怎么理解艺术要继承传统、要为时代服务、要为大众服务?

喻继高:能把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传递下去,是我们每个艺术家的责任,一个艺术家,能把民族传统继承下来,在自己手上往前推进一点,就很了不起了。了解传统,研究传统,可以从传统里寻找出路,看古人如何构思,如何表现,但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现在人的欣赏习惯已经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了。艺术要为时代服务,为群众所喜闻乐见,这是艺术家不能丢弃的根本。这并不矛盾,很多艺术家都做的很好。傅抱石那个时代就是这样要求的。就是艺术要为时代服务,结果是,在这个镣铐底下确实是创作出了一批好画,涌现出一批优秀的艺术家,如傅、陈、钱,亚,宋、魏等,我的大创作也都是时代的产物。《中国美术60年》,《走在陕北》、《江山如此多娇》,《红岩》等+这些作品,都是时代的经典。恰恰是这些作品都很富有激情,感情很真诚,就像我创作的那些大作品,有激情有压力才会出佳作。

当然,艺术不完全是政治口号,时代精神的图解。艺术作品能够传承下去的,一定是好的,是美的。比如,李白的诗词,流传上千年了,一代一代的人还是在吟诵着,凡是人民群众不需要的就传不下去,自我标榜没有用。

钱晓征:傅抱石、陈之佛两位老师都直接教过您,他们对您的影响很大?

喻继高:我上大学时,傅抱石,陈之佛、吕斯百,秦宣夫,杨建侯都在学校担任教学工作。我入学的第一堂课就是傅抱石先生给我们上课,傅抱石先生让我们每个人说一个中国历史上大画家的名字,我们一个也说不出来,傅先生就说好,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你们是一张白纸,我可以好好来教你们。傅老教我们中国美术史,让我对中国传统艺术有了系统了解。

毕业后和陈之佛先生合作《百鸟朝凤》庆祝苏联建军40周年。在学校时,南京搞第一届美展,傅老教我们中国画,要我们创作,有八个同学参加美展。1956年,我画了一张《夭桃弄春枝》,参加1956年江苏美术作品展,结果得了三等奖。刚毕业时,又在搞全国青年美展,我画了一张牡丹,在江苏得了二等奖,后来又送到北京,缅甸去展览。老师们的引导,加上自己的兴趣,慢慢就偏重工笔花鸟画,到1959年跟陈老合作人民大会堂的大画,就确立了专攻工笔花鸟画的目标,1977年回到画院。

钱晓征:您从陈之佛先生的手中,接过工笔花鸟画这个接力棒,发展得很好,那您接下来传给谁?

喻继高:交给女儿喻慧(笑)。江苏目前有一批传人在接这根棒。有的开头不错,跑着跑着就慢下来了,有的开头不怎么样,跑着跑着又跟上去了,大器晚成。我带了几个学生,画得都不错,上海的李大成,无锡的张建芳,张德全,喻慧。我个人经验,选择工笔花鸟画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活大半辈子了,

没有休息过,没有到哪里玩过,没有睡过懒觉、打牌度假什么的,更是没有时间。选择走这条路,需要坚持,想潇洒走一回,成不了大器。

钱晓征:有人认为现在是工笔画的繁荣时期,您认同么?

喻继高:是的,现在是太平盛世,大家生活条件好了,精神需要就多了。唐中期,就是文学艺术的大繁荣时期。

钱晓征;您一直在江苏工作生活,您觉得江苏美术的繁盛时期是在何时?

喻继高:傅抱石那一辈人还在的时候,是江苏美术的繁盛时期。那个时期,所有人都认为中国画没有前途,认为是封建遗产,花花鸟鸟,游山玩水,脱离现实。傅抱石先生带头用中国画的方法画毛主席诗词,画抢渡大渡河,画人民圣地延安,画红岩,宋文治先生画了长江大桥,徐州的向阳渠等。后来在北京举办“山河新貌”的展览,在全国美术界引起很大的震动。这是新的中国画,大家都能接受。老先生们有传统的笔墨功底,所以跟现实结合后,画出来的东西既是对传统的继承,又是全新的面貌。傅抱石,陈之佛,钱松函,亚明,宋文治,魏紫熙,这一批新金陵画派的主力,对江苏的山水画起到推陈出新的作用,在全国起到带头作用,这个时期很辉煌,很多重要作品都是在这一时期创作出来的。这几位老先生去世后,就有点接不上气了,虽然有一批中青年画家也在画,但是,那个功力达不到了。

钱晓征:您认为目前江苏美术界存在的问题是什么?

喻继高:人才流失。江苏的画家,十几个精英都走了,人才被挖走了,得奖没有用,除了新金陵画派,我们江苏还有什么?

钱晓征:中青年画家的流失,对今后江苏美术界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喻继高:艺术家的培养,需要时间,成熟的艺术家离开了,会造成整体水平下降。这几年江苏艺术人才的流失,对于江苏来说是很大的损失。但是,出去的艺术家很多都担任领导职务,江苏不断地为国内艺术界输送人才,艺术家自己也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从这个角度看,是好事。

钱晓征:您认为哪些做法能够激发艺术家的创作潜力和激情?

喻继高:首先领导要重视,要解决实际问题。组织画家深入生活写生,办画展、出版画册等等,这是一个系统工程。艺术家创作要有激情,没有激情不行,要有措施激发画家的劲头。

钱晓征:您觉得艺术市场的繁荣,对艺术创作有促进作用么?

喻继高:艺术家的主导思想还是为艺术而创作,我自己觉得,我最初画画是因为兴趣,后来是一种责任,再后来就是想为民族绘画的继承,创新做一点贡献。创作好了,得到群众的喜欢,市场自然就有了。不能为了市场,为了钱去画画,那样成不了大家。

钱晓征:您最近几年有什么计划?

喻继高:我快80岁了。我还有两个心愿,把我的美术馆搞好,再画几幅大画。美术馆在徐州,占地16亩,美术馆展厅有2千多平方,我自己盖的,建好以后交给政府管理。80岁要摘一个展览,不能没有新东西,建美术馆画几张大画,都是想留点东西下来,完成这两个心愿就行了,年龄也差不多了。

钱晓征:有一个自己的美术馆,这是很多画家的理想。

喻继高:徐州没有什么像样的艺术馆,我在徐州建一座“喻继高美术馆”,准备把我们国家几千年的工笔花鸟画都复制下来,在我的美术馆里常年展出,给我家乡的老百姓看,这是我多年的心愿。

钱晓征:您和女儿喻慧的画风差别很大。

喻继高:我们父女俩画风的距离拉得比较开。她一开始学画不让我看,很有个性,她就自己画,我让她改,她还是坚持自己的画法。她每张画都不同,不拷贝。我看过她画的一个小扇面,两只小鸡毛茸茸的,挤在一起画的名字叫《取暖》,挺好看的,她还画石头,她的脑子里想法很多,也在不断求变。我不干涉她,也干涉不了(笑)。她写的文章比她的画还要好,她写亚明,写外婆,写南京城墙的石头,都很能打动人。她写的《多年后读懂父亲》,很多人读了都很感动。

钱晓征:你们父女在生活上有冲突吗?

喻继高:没有,我们从来不争执,一直和平共处。做爸爸的宠爱女儿就够了,不要管那么多,我要的是女儿,她觉得愉快就好。

钱晓征:您跟夫人屠美茹教授是同学?

喻继高:我和爱人屠美茹是同届不同系的同学,她现在研究学前教育理论,是中国学前美术教育的第一个博士生导师。我们一家人在各自的领域里都很勤奋很努力,我们彼此之间精神上都很独立,互相尊重,和平共处。

钱晓征:听说您当年追屠老师走了很多路?

喻继高: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笑)。当时,我们赶火车到上海去,那个年代火车很少,天不亮我们就起来赶火车,天上还下着蒙蒙小雨,我们在大方巷挤不上车,就连跑带奔地赶到山西路。山西路圆盘北边有一个汽车站,我们拎着箱子赶到山西路,一看,人比大方巷还要多。看那个情形又是挤不上去,我说完了,走不成了。这时候来了一个三轮车,我问车夫能不能送我们到车站,三轮车夫说可以,但是只能坐一个人,于是,屠美茹坐三轮车,我就跟在三轮车后面跑,一路跑到下关车站,结果,我比三轮车还先到呢!

(特别感谢艺术评论家纪太年先生协助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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