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着小哨前进
2010-04-13梅子涵
梅子涵
谢小国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夏天,当天空整个地黑下来的时候,一般应该是几点。八点,还是八点半?
在家里,有什么必要去注意天整个地黑下来的时候是几点了?有什么必要呢?就跟注意天什么时候开始发亮,几点钟完全亮;十一点二十五分放学,按正常速度,走到花鸟商店需要几分钟,从花鸟商店到家又需要几分钟……一样地毫无意思。
可现在他却觉得太需要知道了。太需要了,他要赶火车,十点三十一分的火车,不,应该说二十二点三十一分的火车。
他想问问弟弟,可立即觉得问他也是白问。这小子屁用没有,刚才在站台上居然哇哇地哭得像个躺在摇篮里的孩子,不可开交。十一岁的人了!
他后悔没把电子表带出来,里面没电了。他家对面四平公寓的商场里又正好没有那种型号的电池,要到宁海东路的一个什么地方去买。真该往那儿跑一次的!如果现在手腕上有块电子表,那不用说有多潇洒多胸有成竹。
可谁又想到会被火车给抛下了!
“有火车!”他猛然感觉到。不知怎么会感觉到的。其实并没有传来叫声,铁轨上也没有任何明显震动感,可是他感觉到了。立即拉住弟弟跳离了枕木和铁轨,跳到了起码有五公尺之外的斜坡下。旁边就是一块水潭,就在脚边上,可是他没有踩进去。他显得异常的机敏和灵活。
弟弟也没踩进去,但多少有些踉跄。这个没用的家伙。
火车像头巨大的怪兽似的疾速闪过,像颗长长的平射出去的流光弹。只看见并不耀眼然而却是通明的灯。根本来不及数过去了几节,可是已经整个地过去了,一闪就变得很远起来。再一闪就完全算得上遥远了。
痛快极了,和站在远处看火车简直没法比。那只是一种缓慢得丝毫不能让你感觉到力量的线的移动。白天是绿的线,夜晚是昏黄的光的线。更别说如此惊天动地的磅礴气势。
他只站在远处看过火车。而现在是站在近处,只有五公尺远。
他们重新走上了铁轨。
只听见他俩的脚步声。因为不断要跨过枕木,所以没法一二三一二三,脚步总要乱。
他发现弟弟怎么有些雄赳赳气昂昂起来。
“小国,走快点!”弟弟说。那口气简直是吆喝和命令。好像他是哥哥,好像他是排长、连长,甚至都有几分团长的味道。他很少喊小国哥哥,尽管小国整整比他大三岁。多半是喊小国,有时干脆喊谢小国,好像他是谢小国的同学。也喊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谢小国莫名其妙得来的绰号。林维维对着他唱,像狼一样地干嚎: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活的青年……班里男生就全部叫他阿里巴巴了。只有想求他的时候,或者窝囊得一无主意的时候,才会叫他一声哥哥。就像刚才在站台上的时候。那副窝囊样!少说也喊了他五十声哥。
“哥,火车怎么会开掉的呢?怎么会的呢?”他明明已经知道是因为车站信号员发错了开车信号,提早了四分钟。明知故问!
“哥,我们还碰得到爸爸吗?”
“哥,我们怎么办呢?”
“哥……”
全是哥,平时没喊的都补上了。一开始还边喊边哭呢。
这种时候哭、喊哥都有屁用!谁不会哭,谁不会喊哥,可这能让早已开得无影无踪的火车重新开回来吗?
世界上最无可奈何的事大概就是你还没上车,而火车已经开掉了。最无可奈何了。眼睁睁地看着它开掉,那种毫不犹豫、不动声色、平平稳稳的样子,一秒钟就能缩小许多的毫无表情的背影……简直连呆子也会意识到没必要对着它喊,喊一声“停下,快停下”。
谁想到它会开掉的呢?
当时他正和弟弟在水龙头前冲脚。没那么舒服!才坐了五个多小时的火车,他就觉得坐火车其实并不是一件非常舒服的事。也许是因为他们的座位正好在西面,拉上窗帘也没用,窗开着,窗帘始终被风吹得掀起来,下午的太阳光便一刻也不间断地死死地照在桌上、座上烤着你。座位又是和火车前进的方向相背的,所以那呼呼刮进来的风一丝也吹不到身上。这票买得什么水平!还是爸爸托关系买的。爸爸说,没问题,当然是卧铺!还卧铺,结果连座位都是吹不到风的。老实说,如果自己半夜去排队,没准就买到卧铺了。火车票预售处离他家不远。
等到他从那地震似的混乱中清醒过来时,火车已驶去老远一截了。站台前的铁轨上空得像个巨大的陷阱。
一大片昏然的晕圈。似真似假,似假又似真……
清醒过来了,却又觉得晕晕乎乎。
一个女的,抱着一只刚买的西瓜,声嘶力竭地对人叫着:她的小孩还在车上,在九号车厢,卧铺车厢,刚刚睡着,这可怎么办呢?她是到大连去,要到沈阳转车,她男人在大连部队里……
一个男的在急呼:“把信号员拖过来!拖过来!打死他!”
弟弟也夹在里面拼命地嚎叫。
一切都变得完全真切起来。是真的!火车开掉了。
你不会想到,连当班的列车长都被拉到了站台上,还有一个长得挺好看的女列车员。
列车长比所有的人都显得镇静。他嗓门很大地在喊:“×××次车落下的旅客都往这边来,我是列车长!”
谢小国感到他真美。哪有说男的美的。可谢小国就是感到他美。那浑厚的北方口音,那严峻的但似乎又并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大事的镇静的神态。
“别哭!”他禁不住朝弟弟吼了一声,弟弟被吓得戛然而止。哭什么!看看列车长!
列车长一下子被团团围住了。少说也有三四十个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拖鞋的、穿背心的、穿短裤的……拎着烧鸡、抱着西瓜、拿着瓶酒的……如果排成队,真是一支狼狈透顶的队伍。
列车长的声音仍是那样的浑厚和镇静:“我姓张,弓长张,从现在开始,各位的一切完全由我负责。现在请各位说一下情况,姓名、到达站、车厢、留在车上的行李……”
张大康,沈阳,九号车厢,一只背包,黄颜色的,在行李架上,铺上还有衣服和书,茶杯在桌上,还有毛巾,妈的,完全乱套了,狗屁的车站!叫张大康的骂骂咧咧。
田静,天津,四号车厢……她脸色苍白,目光呆滞。
刘东盐,吃盐的盐,山海关……
尤,就这尤,尤达三,不是山,是三……
又一趟车到了。三棵树来的。三棵树,这怪名!
站台上又乱起来。没刚才那会儿乱,刚才那会儿像地震。
它又开了。往上海方向。车窗下的小门牌上写着三棵树—上海。
开得胸有成竹,不慌不忙。一节车厢闪过,三棵树—上海。又一节车厢闪过,三棵树—上海。
服务员立正向着列车开去的方向。挺庄严的。
井井有条。
看这样,压根儿不会想到刚才发生过什么事。不信您拉住个刚下车或刚进站的人问问,同志,您看得出刚才这儿发生过什么事么?很大的一件事。保准说看不出,看不出哇!
什么名字,到哪的……全说完了。全记在了列车长的本子上。他们被带到了候车室。狼狈透顶的队伍。愁眉苦脸、垂头丧气、踢踢踏踏、拖拖拉拉。差不多整个候车室的人都盯住他们看,像是一队残兵败将。
他们将在这儿等到明天早晨六点。列车长已经和列车取得了联系,所有的行李都将被卸在天津站,抱西瓜的女人的孩子,谢小国的爸爸……也将在天津站下车等候。可是到天津的车明天早晨六点才有。别的车晚上都不在这停。这里是小站。
你要问,那么谢小国和弟弟怎么没在候车室等,这会儿是往哪儿去?
是去前方的一个大站。叫PH站。当然不是叫PH站,而是叫××站。但把××站说出来不太好,因为人们知道了××站便毫无疑问地也就知道了刚才提早开车的那个站。这是一件真实的事情,知道了影响不好。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还在调查。信号员也许仍旧坐在站长室里呢。乖乖,那个站长简直好像信号员杀了他妈,凶的!可老实说他站长又是怎么当的!
谢小国可受不了像残兵败将似的在候车室里坐着,躺着,耷着脑袋长吁短叹。他不耐烦那样。
他在候车室里转着,像在窥探、寻找着什么。他真希望有点事干干。弟弟跟在他后面。这小子现在不再哭丧着脸了,也有了些精神。
墙上贴着张火车时刻表。这玩意挺难看懂。但现在小国一心想把它看看懂。没事干。
××次,二十二点三十一,PH。
PH离这儿只有一站。
一站!
到天津,明天早晨七点四十九分。
就是说如果能够到PH坐××次车,那么明天早晨七点四十九分就能到天津了。那时,这些残兵败将们才刚刚上车不久。小国发现他们确实有些像残兵败将。他不懂,这些大人们怎么都会这样窝囊。是的,这件事确实很严重,可也没必要一脸的像遇上了什么灾难似的。
谢小国找来了列车长。是的,××次车,二十二点三十一分停PH站。
“您知道从这儿到PH有多少路吗?”小国问。
“九公里。”
九公里。就是十八里。就是九个一千米。一千米一会儿就走到了,九个一千米会有多远!
“我跟弟弟走到那儿去,在那儿上车!”小国几乎没有犹豫地对列车长说。
“……”列车长怔了怔。
“等明天早晨吧。我们已跟你父亲联系好了。”
“不,我们走!”小国斩钉截铁,“请您给开张条,要不不让上车。”
列车长被他的坚决和机灵所打动了。
弟弟在前面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小国很想问他:“喂,你怎么雄赳赳气昂昂起来了?”
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片灯光。它像奇迹般地突然就出现了。也许它刚才一直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它就是PH站了!小国在心里欢呼起来。肯定是的,他毫不怀疑。
他奔起来。“别奔,来得及的!”“团长”说。这个团长!好像他手上戴着块手表。那口气还确实真让你相信是来得及的呢。
很近了。
快到了。
好辉煌的一片灯火!真是个不小的城市。哦,九公里的路这么快就走完了。马上就要乘上××次车了。拿出刚才那个站长写的条,是站长写的,列车长让站长写的,就能上车了。像个勇士似的走上火车。明天早晨又能像个勇士似的走下火车。爸爸会站在站台上迎接他们。列车长已经给天津站发了电报,让他们转告爸爸,他的儿子将乘××次车到。
乘××次车到!什么气派!是单独到的,不是像残兵败将似的 让列车长领着到的。不,这不是没有意义的。有很大的意义!虽然总共也没有提早几个小时,但话不能这么说。怎么能这么说!提早几个小时也是提早,总比无可奈何地坐在那儿等好,绝对地比那样好。——那些大人都还坐在那儿呢。唉,他们怎么会不懂,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别被砸昏了,都该精神抖擞地想想办法……
谢小国精神抖擞地吹起了口哨。
弟弟也吹起来。嘿,居然吹成了挺和谐的二重奏。挺和谐的。节奏是进行曲的。
到底是我谢小国的弟弟!谢小国想。弟弟的低音吹得有力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