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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思想及当代意义

2010-04-12单提平

关键词:葛兰西领导权知识分子

单提平

葛兰西的《狱中札记》和《狱中书简》是嘉惠后世的不朽精神财富,它们极具启迪的理论创获和思考方式引发学者们强烈而持久的关注,已形成了国际性的学术研究景观。在纷繁复杂的理论主题探讨中,市民社会这一重要范畴因其本身思考的独创性和内涵的丰富性,值得我们一再反思和探究。

学术界公认,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是对传统的突破,但在解读或重构它与马克思市民社会的关系时则显露分歧,其中有两种典型意见针锋相对:一种是博比奥的“颠覆说”,另一种则是 G.亨特的“回归 -发展说”。本文试图强调的是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思想是一种基于现实形势的分析,在吸纳马克思实践哲学、列宁政党学说、克罗齐教会理论乃至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后的“综合创新说”,其思考方式为当前热烈探讨的市民社会问题提供了有益的启迪思路。

一、葛兰西市民社会概念的出场语境

西方学者博比奥关于葛兰西在市民社会概念上颠覆了马克思的观点影响极大。博比奥以《<政治经济学批判 >序言》为主要依据,认为马克思的市民社会指的是经济基础,而葛兰西明确把市民社会提升到上层建筑层面,由是,他实质上是通过对马克思的颠覆重新链接到了黑格尔。博比奥论辩道,“并不像一般读者表面认为的那样,葛兰西对市民社会的重新估价把他与马克思相连,而恰恰是把他与马克思区别开来”①Norberto Bobbio,“Gramsci and the Conception of Civil Society”,inGramsci andMarxist Theory,ed.By ChantalMouffe,London:Routledge﹠Kegan,1979,p.31.。

G.亨特则提出相反意见,他力主马克思成熟作品期的市民社会具有双重特征,“市民社会既是基础,又是上层建筑,作为基础则只是一个表面上经验到的维度”,因而亨特认为,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是对马克思市民社会的回归并发展,而非颠覆。亨特指出,“据博比奥看来,马克思的‘市民社会’对应的就是经济基础,他宣称葛兰西通过把‘市民社会’转换为上层建筑而把激进的变革引入到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很多评论者总的说来追随了博比奥的观点,而没有真正回归到马克思”②G.Hunt,“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ncept of Civil Society inMarx”,inKarlM arx’s Social and Political Thought:CriticalAssessments,ed.,By Bob Jessop with CharlieMalcolm-Brown,Vol.I V,London and New York,1990,p.31,32.。

应该说,亨特这种釜底抽薪的应对策略和指认马克思市民社会具有双重特征的观点值得重视,马克思确实没有把市民社会化约为“生产关系”,也没有谈到它等同于“经济基础”。当市民社会让位于生产关系的分析时,只是表明马克思转换了思路,而不是混同了二者的关系。具体来说,在作为讨论焦点的文本《<政治经济学批判 >序言》中,马克思对市民社会只是作了一种广义上的概括,即“物质的生活关系总和”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中文2版第 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第 32页。,它实际上是指社会关系的总和,如果当作经济基础解读将造成极大混乱。

但是,无论亨特的“回归 -发展说”还是博比奥的“颠覆说”都存在一个问题,这就是在学理论证的后面缺乏对葛兰西市民社会概念出场的历史语境的指认,故而都有片面性。笔者以为,只有指认出葛兰西是在什么样的历史语境下重新思考马克思的市民社会概念,才有可能把捉到葛兰西市民社会的历史内涵;而追溯葛兰西市民社会出场的历史语境,可以从现实实践和理论探求两方面入手。

从国际共运史的现实实践来讲,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与西欧各国革命的挫败这种强烈的反差是引发葛兰西对西方发达国家市民社会关注与思考的切入点。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了欧洲的多重危机,十月革命胜利的鼓舞则把危机引向革命。然而,十月革命并未在其他国家重演,革命者面对的是革命的纷纷挫败以及民众对革命的冷漠。革命者因没有找到突破方向和目标,其努力成为一种“在黑暗中抛石子”的行动,没有构成资本主义的致命威胁。对此,葛兰西在《狱中书简》中反思道,现实革命的最大困难在于人们不知道从哪部分开始坚毅地应对形势并改变形势,“你并非撞击一个可以明显推翻的坚固稳定的东西,而是触及某种胶状物,它不抵抗但不断变形,从而不可战胜”②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书简》,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 431页。。这个不断变形的胶状物,正是资本主义建立起来的最有效的防御机制。

葛兰西觉察到,发达国家已经从自由竞争资本主义阶段跨进到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呈现出新的特征。卡特尔、辛迪加等垄断组织成长起来,再加上美国福特主义的强势传播,资本主义组织化生产的模型已经清晰可辨。一方面,泰勒制标准化、规范化的管理模式引进流水生产线,高利润、高工资和高消费的生产生活方式得以建构;另一方面,这种模式通过严密的监管已经从工作领域渗透到私人生活领域,甚至个人最隐私的事情。因而,在资本主义组织化生产阶段,国家不但重新确立了自己与社会的有机联系,而且达到了从心理上规训民众服从的效果。这样,资本主义国家就成功地建立起自己的坚韧的防御机制,有效遏制了民众的革命意识。葛兰西认识到,必须认真研究这一防御机制,对此的反思使得他把目光锁定在市民社会上。在他看来,资本主义阶段的市民社会即是资本主义国家的防御机制。

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探求方面讲,实践哲学(葛兰西对马克思主义的称呼)面对新的形势,其危机在于来自以克罗齐为首的唯心主义思潮和第二国际正统派对它的双重修正,前者力图从外部清除实践哲学,后者则在内部瓦解实践哲学,危害尤其为甚。葛兰西写道:“实践哲学的经济主义迷信形式得到最广远传播的同时,失掉了很大一部分在高层知识分子中的文化扩张能力,尽管有许多普通群众和二流知识分子认同它,但这些人不过是些懒于动脑,却乐于炫耀无所不知的货色而已”③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ed.and trans.ByQuintin Hoare and GeoffreyNowell Smith,New York:International Publishers,1971,p.164.。因此,问题的症结在于工人阶级缺乏真正的知识分子,因而民众大多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说服教育,不能理解和认同无产阶级革命,这正是市民社会成为资本主义最好防御机制的理论依据。当务之急,在于培育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使实践哲学挣脱这种迷信,激发其伟大的现实批判力量。

葛兰西对市民社会思考的出发点仍然是马克思,马克思集中论述市民社会的几个重要文本 (并非全部)是葛兰西极为熟悉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论犹太人问题》、《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在他的《狱中札记》和《狱中书简》中一再被引用,而且,葛兰西入狱之后才问世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他也阅读过了④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书简》,第 198、328页。。因此,作为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葛兰西的解读不会像博比奥所说的那样是一种颠覆。

但是,葛兰西思考市民社会,绝非只限于对马克思的思想资源发掘利用,故而亨特的“回归 -发展说”又过于简单,有待于深化。实际上,为了探讨革命观念不能深入民众的原因,葛兰西对政党领导权、知识分子以及民众心理等问题展开了多角度和多层次的探析,并相应和不同程度地体现在他的市民社会思想中。这使我们注意到,当时至少有三种重要理论对葛兰西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

首先,列宁的政党理论,特别是在《怎么办?》中提出的要把社会民主主义意识灌输到工人阶级中去的思想对葛兰西有极大启发。它使葛兰西认识到,西欧各国特别需要列宁那样的“实践哲学的现代大理论家”领导和说服民众,因而,列宁的政党领导权理论极为鲜明地体现在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思想中。

其次,克罗齐作为当时意大利最主要的哲学家,因其对实践哲学的批判成为葛兰西最大的论战对手。尽管如此,克罗齐阐发知识分子重要作用的教会思想,以及克罗齐本人为代表的大知识分子成为国家服务媒介的现实却对葛兰西探讨市民社会的活动主体——知识分子起到了重要启迪作用。

再次,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对于葛兰西力图从民众心理角度切入分析市民社会也有很大助益。葛兰西与家人讨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时说,“我认为最重要的一点是:心理分析疗法只对浪漫主义文学称作‘被欺凌与被侮辱的’社会成员有益,这些人比传统认为得更多更杂”①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书简》,第 405页。。而且,他在《狱中札记》更是论述到,“性的问题作为经济基本的却是独立自在的一面,相应引发‘上层建筑’的秩序诸多复杂问题”②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295-296.。很明显,资本主义社会渗透到个人隐私的管理,使得民众被压迫的事实与被压抑的心理错综纠结在一起,只有借鉴精神分析学说,理解民众并说服教育民众,才不会使得被压抑的激情以灾难病态的方式爆发而毁掉革命。这促使葛兰西从文化心理方面探索市民社会的深层原因。

上述葛兰西市民社会概念出场的历史语境启示我们,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思想不但是对现实形势所涌现问题的认真分析,而且也是为解决现实问题而糅合各种理论加以消化并增益补充的综合创新,具有丰富的内涵与规定。

二、葛兰西对市民社会的多重规定

市民社会这一概念在《狱中札记》和《狱中书简》中断断续续却又反反复复出现,见证着葛兰西思考的艰苦心路历程。不过令葛兰西手稿编纂者们难以措手的一个问题是,真正要连贯起市民社会的论述,得到整体的认读却并不容易。葛兰西坚决反对非辩证的分离,“然而,葛兰西并没有成功找到一个完整的令人满意的‘市民社会’或国家概念”③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207.。

这当然与葛兰西的写作环境和写作方式有关。身陷囹圄的残酷环境既然不可能使他直抒胸臆地写下自己的想法,遑论去严密论证一个理论了。但从葛兰西对有机联系的重视来看,我们似乎可以链接起他对市民社会的多重规定来,拼接出市民社会的图式,并演绎其中的内在逻辑。

第一,从市民社会的基本内容来看,市民社会即是“通常所谓‘私人的’组织的总和”④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12.,“‘私人的’组织的总和”与马克思“物质的生活关系总和”的规定并不相悖,而是更为具体化了。富有特点的是,在这些私人组织中,葛兰西突出强调了教会、工会和学校等文化非政府组织。从这点来看,葛兰西关注点在于强调市民社会文化的、意识形态的方面而不是经济特征的方面。但也应注意,在葛兰西那里,市民社会并不是只有文化特征,因为这些文化组织恰好也是在经济领域催生的,并以同质性的意识形态在社会和政治领域发挥作用。

从文化视角谈市民社会,意大利知识分子群(包括马基雅维利、拉布里奥拉、克罗齐、金蒂莱等)对葛兰西的影响是明显的,特别是克罗齐的教会思想。葛兰西认为,教会代表了总体的市民社会,尽管教会和国家在阶级均衡不稳定时期有矛盾斗争,但这种斗争恰恰促成了国家的稳定和谐,教会可以从国家的反对面转为国家的一部分,成为国家代言者,而且“贝内德托·克罗齐就是某种世俗教皇,是最有效的领导权工具,即使他一次次地同这届政府或那届政府相冲突”⑤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书简》,第 348-349页。。单单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托马斯·R.贝茨是对的,他认为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是最广泛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和‘文化组织’领域。不过,更确切地说,葛兰西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克罗齐的‘教会’思想”⑥托马斯·R.贝茨:《葛兰西与霸权理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5年第 5期。。

第二,从市民社会的活动主体来看,就是知识分子,因为“知识分子恰恰在市民社会活动”⑦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书简》,第 348页。。在这里,葛兰西的突破之处有三:(1)葛兰西扩大了知识分子的概念。在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可以看作知识分子,但问题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因而在最现实的意义上来说,政党只有作为知识分子集团,才能发挥现代君主的作用,领导市民社会。葛兰西强调,“知识分子的作用的观念,阐明了中世纪公社崩溃的原因或原因之一,即由一个经济阶级领导的政府的倒台的原因或原因之一,这个阶级不懂得创建自己的知识分子队伍以行使专政之外的领导权。”①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书简》,第 349页。因此可以说,知识分子就是市民社会的主导与灵魂,在这一意义上,对市民社会的争夺也就是对知识分子的争夺。(2)葛兰西把知识分子划分为传统知识分子和有机知识分子。所谓有机知识分子,就是产生于传统同时又超越传统的新兴知识分子。有机知识分子必须作为市民社会的建设者、组织者、坚持不懈的说服者才能走进大众,才能肩负起改造社会的历史使命。葛兰西反思总结了克罗齐的优点,“我觉得克罗齐始终不渝的最大优点,是他用一系列短小精悍的文章,毫无学究气地传播其世界观,在这些文章中,哲学直接以良知和常识呈现并被人接受。这样,许多问题最终通过在传播过程中渗透到报刊和日常生活中得以解决。”②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书简》,第 430-431页。但由于克罗齐是实践哲学的反对者,代表着一种传统知识分子,必须对之进行有效的批判,无产阶级政党作为有机知识分子必须制服传统知识分子。(3)真正的知识分子应当走进大众,成为一种“结合剂”,把广大民众吸引到自己身边。因而,了解民众特别是民众的心理就是极为必要的任务。葛兰西谈到自己就是文化批判者和精神分析家,“如有可能,我可就民众普通心理的几个题目填写整理成百上千张卡片”③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书简》,第 89页。。葛兰西力图钻研广大民众中的根深蒂固的信仰和恐惧系统,重构形成新领导阶级的观点。这说明当时已广为传播的精神分析学说对葛兰西建构市民社会理论也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提醒了他从文化心理方面分析市民社会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第三,从无产阶级进攻资本主义国家的策略考虑来看,市民社会作为文化堡垒是国家最有效的防御系统。葛兰西这一指认,是建立在对比俄国市民社会发育不足和西方市民社会充分发展分析基础上的。它导致葛兰西强调西方革命策略的转变和对俄国苏维埃新生政权的反思。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其含义:一方面,用“阵地战”夺取发达国家的市民社会。西方发达国家具有充分发展的市民社会,在国家“刚性”专政的基础上,又有“弹性”的防御系统,不瓦解后者,对前者的正面进攻就无法奏效。“在西方,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关系得当,一旦国家受到震动,市民社会坚韧的结构立刻展现。国家只不过是外在的壕沟,其背后则是一套强有力的堡垒和防御工事系统。”④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238.因而,无产阶级在发达国家的革命必须先夺取市民社会,这也是葛兰西借鉴克劳塞维茨军事术语主张从“运动战”转变到“阵地战”革命策略最为根本的理由。另一方面,无产阶级新兴政权要注意建构自己的市民社会。葛兰西指出,未来的政党应该明确的是,“在政治社会的外衣下,建构结构复杂而又结合很好的市民社会,个人在其中能够管理自我成为政治社会的正常延续和有机补充,而不是因为自治与政治社会发生冲突”⑤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268.。这无疑是针对俄国在市民社会发育不足的情况下取得革命胜利,如何保卫和稳定苏维埃政权加强民主建设的一种反思。

第四,从市民社会的实质特征来看,就是领导权特别是文化领导权问题。“某个社会集团,通过教会、工会、学校等所谓非政府组织对整个民族社会行使的领导权。”⑥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348.注:关于意大利文 egemonia译法,国内学界或译作霸权,或译作领导权,各有不错的理由。本文为统一行文,依照田时纲的理解,以领导权对译。参见田时纲:《“egemonia”是“领导权”还是“霸权”——葛兰西政治理论的核心范畴》,载《教学与研究》2007年第 8期。在这里,可以看到列宁和克罗齐的双重影响在葛兰西的市民社会中得到确认。葛兰西在比较二人的区别时,认为同样是谈领导权,克罗齐只是单方面地注重在政治学中被称作“领导权”、认同和文化领导权的环节,缺乏批判方向。而“实践哲学的现代大理论家也按同一方向构建理论,‘领导权’和文化领导权环节被系统地重新评价,以反对经济主义的机械论和宿命论的观念。甚至可以断言:当代实践哲学的本质特征就在于‘领导权’的历史 -政治概念。因此,我认为,尽管克罗齐有探索和他钟爱的研究成果,但他不是创新的,或者他已丧失了确定批判方向的能力。”⑦安东尼奥·葛兰西:《狱中书简》,第 432-433页。从这一点上说,托马斯·R·贝茨在论述葛兰西的霸权理论时,无视其自我心路历程剖析而把列宁的影响割裂出去,又是让人不能接受的错误⑧托马斯·R·贝茨:《葛兰西与霸权理论》,第 33-34页。。而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葛兰西没有单独强调文化领导权,而是强调总体领导权,只是在经济和政治进攻不奏效的情况下,他才特别申明了文化领导权的重要。

第五,从市民社会的自身发展来看,市民社会与国家是辩证统一的有机整体,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划分只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葛兰西自觉意识到,欧洲经历过了“国家等于政府”、“国家等于市民社会”、“国家是守夜人”等阶段,相应地,市民社会是一个不断生成和复杂化的过程,这导致“对国家的认识离不开对市民社会的认识(在此意义上人们可以说国家 =政治社会 +市民社会)”①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263.,也可以说国家在特定语言和文化中以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两种面相出现,交错行使强制认同的权力(专政)和自愿认同的权力 (说服)以达到统治的稳定。从国家角度讲,狭义上,国家仅仅指政治社会,而广泛意义上国家因为市民社会的纳入才构成完整国家 (integrated state);而从社会角度讲,市民社会与政治社会共同构成完整社会 (integrated society)②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16.。葛兰西的这一论断直接启发了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谈到“国家社会化和社会国家化”这种特征。而在学理渊源上,这种总体性的指认实际上是黑格尔和马克思所强调的国家与市民社会的辩证统一观点。

由此,葛兰西特别批评了自由主义把国家与市民社会截然对立的思想。他强调,看不到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就是对现实关系片面的理解。一方面,即使在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时代,国家与市民社会的区分也只是一个方法。“因为实际上,国家和市民社会同为一个有机整体,故而必须清楚,自由放任政策也是国家通过法律和强制手段引进和维持‘管理’的一种形式。”③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160.而另一方面,在组织化资本主义时代,尽管国家与市民社会依然充满矛盾,但二者的相互渗透与结合更为紧密。自由主义之所以把国家和市民社会截然对立,是因为对社会的发展变化缺乏一种总体性的辩证把握。这种错误直接影响了第二国际的正统派,使得实践哲学被肢解,牺牲了独立和自主的要求,排除了无产阶级由从属集团向支配集团转变的可能,让资产阶级牢牢掌握着市民社会的领导权,这正是革命失败的惨痛教训。

综上所述,葛兰西围绕着革命这一任务,对市民社会进行了深入而周密的探索,他对市民社会的思考不是线性的,而是系统的、多角度和多方位的,其把知识分子、领导权、政党和国家等重要范畴有机结合起来的做法,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立体思维空间,使市民社会在历史的维度上得到辩证把握。葛兰西勇于创新的思考方式和其取得的理论成果——具有多重规定的市民社会思想,不仅对于解构资本主义具有意义,对建构社会主义同样有诸多教益。

三、葛兰西市民社会思想的当代意义

葛兰西重新指认市民社会在进攻资本主义国家中的重要性,无疑确立了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进行革命的策略和方向,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创新。马克思在对资本主义进行总体分析时,主要是从经济视角切入,他指出市民社会是伴随资产阶级的发展而走向成熟的,资本主义社会可以说是最为典型的市民社会。因而马克思认为,市民社会本身应该超越和扬弃,并强调市民社会在意识形态上的可批判性,无疑这一维度指向未来共产主义的远景。而葛兰西则在继承马克思实践哲学总体分析方法时,从马克思没有充分论述的文化视角切入,提出了市民社会的文化维度并阐释了它的功能,这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否定,而是依据共产主义运动的经验对马克思思想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推进。

时移世易,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在当代呈现出并存竞争的关系,市民社会问题在今天也更为复杂,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思想并未因此而褪色,它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而且具有现实意义。对当代中国社会主义建设而言,主要表现为以下三点:

第一,市民社会建构的必要性。葛兰西的市民社会思想强调了市民社会对占统治地位的阶级的维护功能,这种思考框架下的市民社会是国家的防护系统,起到了维护资产阶级国家稳定的重要作用,葛兰西因而认为只有打破资本主义市民社会这个防御机制才能取得革命的胜利。反过来想,市民社会既然可以成为资本主义国家最有效的防御机制,也可以成为新社会建设发展的稳定机制,其对当代中国的启示是,建构社会主义市民社会是必要的。

中国正在经历社会转型的过程,正在发展市场经济,正在面对国内处诸多严峻挑战的考验,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面对强大的资本主义竞争对手,我们无可退避,必须建构与国家协调一致的强大的防御系统以增强自身的实力。目前看来,显然我国还没有西方式的典型市民社会,不过,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确立和不断成熟,市民社会的问题已经出现端倪。市场利益主体不断分化,并日益凸显文化价值观念的多元冲突。不可否认,这必然是对原来计划经济体制下“刚性”管理模式的一种巨大冲击,但同时我们也当看到,这也恰恰是自觉建构中国特色市民社会的历史契机,我们有必要充分发挥国家教育和塑造的作用,建构起社会主义自身强有力的“弹性”防御机制,稳定和发展社会主义。

第二,市民社会需要总体建构和突出文化领导权。葛兰西特别注意市民社会的总体建构并突出文化领导权的把握,这是极具有启迪的思路。市民社会本身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体系,在宏观上既可以从经济方面分析,也可以从文化方面探究,就是仅从文化方面来剖析,它也具有多重的规定性,和知识分子、政党、领导权等问题勾连在一起,因此,问题的复杂性决定了市民社会也必须是一种总体性建构。具体到我国现实情况来看,我们与西方原生态的市民社会发展道路又有很大不同,如果西方市民社会的特点可以称作先发内生型,我们则是后发外生型,这就更需要强调一种总体关照的自觉性。

在总体把握的基础上,实现市民社会的文化认同将是最为现实的问题。因为,经济正常运转、民主法制进步都是在国家与社会的利益博弈中进行的,这一过程总是存在着种种矛盾与不和谐,处理不当甚至会以激化的形式出现。文化认同的建设将会为国家与社会之间注入防止零和博弈的因子,使之朝着良性互动的正和博弈方向发展。今天,我们在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取得了举世公认的成就,但不能说在文化建设方面也有如此乐观的表现,如何从文化特征去争得市民社会的领导权,赢得民众的认同和支持正是当代急需破解的现实问题。

第三,在市民社会领域要建构先进文化理念和核心价值体系。注意文化领导权问题,就要最优化地发挥知识分子创设先进文化的作用。葛兰西给予当代的启示在于,他强调了实践哲学的双重努力方向,战胜形式精致的意识形态和教育人民大众①Antonio Gramsci,Selections from the Prison Notebooks,p.392.。葛兰西认为,政治、经济和军事上的进攻可以从敌人最为薄弱的环节获得胜利,而意识形态中的战斗,则恰恰需要从最为困难的地方突破。第一,资本主义最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掌控着资本主义的市民社会的领导权,体现着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是马克思主义最有竞争力的对手,只有制服他们才有夺得文化领导权的可能。这要求无产阶级政党必须培育第一流的知识分子。第二,文化领域必须得到人民大众的自愿认同,为此,研究和掌握民众心理将是先进文化理念在社会深层扎根的前提条件。实际上,这两种努力是相辅相成的,忽视哪一个方面都不能取得成功。

当代中国,社会转型必然并且已经引发了思想观念的激荡,市场经济也使文化由一元走向多元,由此产生的紧迫任务,是在市民社会领域建构起先进文化理念和得到广泛认同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建构社会主义社会核心价值体系,这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知识分子的历史作用,就在于在激烈的竞争中占据思想文化理念的制高点,影响说服广大民众自愿认同它们,在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上坚定信念,使中华民族不仅在 GDP方面走在世界前列,而且在“软实力”方面也走在世界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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