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明子人生哲学探微
2010-04-11郑晓江
郑晓江
(江西师范大学政法学院,江西南昌 330027)
21世纪儒学研究
阳明子人生哲学探微
郑晓江
(江西师范大学政法学院,江西南昌 330027)
主要探讨王阳明的人生之求,并进而指出其现代意义。认为,阳明子以“圣人必可学而至”为终身之求,认“圣学”之“学”为动词,意即“学圣”,孔子之学不是理论而是实做“圣人”;这种观念的外显即是阳明子所实现的“狂者胸次”的人格。
王阳明;人生之求;“圣贤”与“狂者”;理论探讨
主要探讨的问题是:阳明子何以成为“古今完人”?这与其人生之求有什么关系?此过程及内容对当代社会的道德教化有何启迪?对现代人确立人生目标又有何值得借鉴的地方?清儒马士琼云:“古今称绝业者曰‘三不朽’,谓能阐性命之精微,焕天下之大文,成天下之大功。举内圣外王之学,环而萃诸一身,匪异人任也。唐、宋以前无论已,明兴三百年,名公巨卿间代迭出,或以文德显,或以武功著,名勒旗常,固不乏人,然而经纬殊途,事功异用,俯仰上下,每多偏而不全之感。求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气,所云参天地,开盛衰,浩然而独存者,惟我文成夫子一人而已。”[1](卷41,PP.1620-1621)观阳明子的一生,气节、功业、文章等各个方面皆矗立起座座丰碑,世人实难望其项背,故而推其为“古今完人”确也不为过。本文不准备对王阳明思想与事迹做全面的阐释,只集中于探讨其生死之求与践履。
一 圣人必可学而至
阳明子终其一生都有一个确定不移的人生之求,那就是成为“圣贤”,这是其“出万死而乐为之者”,故亦可名之“生死之求”。
明成化十八年 (1482),阳明子年仅 11岁,便立志“学圣贤”:“一日,与同学生走长安街,遇一相士。异之曰:‘吾为尔相,后须忆吾言: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先生感其言,自后每对书辄静坐凝思。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龙山公闻之笑曰:‘汝欲做圣贤耶!’”[1](卷 33,P.1221)许多论者以此为修年谱者的溢美之词,笔者却认为可能确有其事。古之相士充于街头巷尾,相面也是士子们、乃至百姓常为之事。阳明偶遇相士,相士又以其一生能够成“圣贤”为言,的确是触动了他的心灵,让他开始对成圣成贤抱有极大的希望。更为关键的是,阳明子能在士子们奔竞于“场屋”、孜孜于功名科举的大环境下,竟然悟出了读书并非为科考,而应该以成圣贤为“第一等事”。其立志高远,方能在其一生中凝聚出巨大的冲力与动力,使其生命在历经坎坷中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但是,人生立一高远志向也许并非难事,关键是以之为终身目标,且孜孜以求。阳明立志成圣贤虽早,但在求取之的人生路途中却历尽艰辛和挫折,不如此,又何以见“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呢?阳明子一生性豪迈不羁,年十五好骑射,曾出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闻有盗乱作,便想上书朝廷出力。对还是一个孩子的阳明,其父龙山公斥之为“狂”而止之,但此“狂”却恰如其分地显露出阳明先生的真性情。
弘治元年 (1488),阳明子 17岁,遵父命迎亲于江西。成婚之日,其闲步偶入南昌铁柱宫,遇一道士趺坐,即行叩拜,初闻道教的养生之说,大悦,“遂相与对坐忘归”,岳丈遣人到处寻觅,次日晨始归。至此,阳明对道家道教“长生久视”之术的迷恋经久不衰,甚至颇有心得。12月阳明携新婚妻子诸氏归,舟至广信 (今上饶),拜谒大儒娄谅,娄告阳明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这一席话与少年阳明之所求深契之,《年谱》故云:“是年先生始慕圣学。”之后,阳明在京师父亲的官署内遍求朱熹的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内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1](卷33,P.1223)对一具体之物——竹子——来求取圣贤之理,自然不可能有收获;可是,以阳明先生至诚之性,数日沉潜于其中又无所得,终至大病一场,求圣贤之路可谓一挫。于是,才华横溢的阳明子转而沉于“辞章”,日与众文人墨客赋诗为文,相与唱和,倒也其乐融融。不久,阳明又有醒悟:“先生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惑。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致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终若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1](卷33,P.1224)阳明子从“格竹子”到这一次“循序致精”之举约有六年,仍然无法入圣学之域,又大病一场,是为求圣贤之路之二挫。其高足王龙溪亦有记云:“弘正间,京师倡为词章之学,李、何擅其宗,先师更相但倡和。既而弃去,社中人相与惜之。先师笑曰:‘使学如韩、柳,不过为文人,辞如李、杜,不过为诗人,果有志于心性之学,以颜、闵为期,非第一等德业乎?”[2](P.253)美诗文固然可扬名天下,但求心性之学以期许成圣贤,则更是第一等的千秋“德业”,这是自小立下“成圣贤”志向的王阳明的再次回归。
但是,能跳出文章之名世与科举之功利的阳明子,却不易跃出仙、佛之说的诱惑。阳明 28岁举进士出身,入宦之后,仍喜仙佛之说。一日游九华山,宿无相、化城诸寺,且极恭敬地礼请名道士蔡蓬头,希望得仙道之真。蔡云:先生礼虽隆,但“终不忘官相”,意谓你阳明子尘缘未了,难以静心以求“道”。又“闻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历岩险访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抚其足。有顷醒,惊曰:‘路险何得至此!’因论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后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后有会心人远之叹”。[1](卷33,P.1225)阳明子求“仙道”不得,求“佛道”却闻宋二大儒者之名,不啻南辕北辙,怏怏而返。但这则故事,一说明阳明子入世济民之心重,已被道佛之徒看破;二则隐喻阳明子仍服膺儒家之圣学。直到 31岁,阳明子始“渐悟仙、释二氏之非”。
《年谱》记载,阳明已厌倦京师众人“以才名相驰骋”,觉得“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之虚文也”!深感生命之有限,沉溺于辞章诗文以自娱,取虚名,简直就是浪费人生时光。此时,阳明又患重疾,遂下决心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专修道教“导引术”。行之久,已达“先知”之效:能够预知朋友何时何事来访,惊绝众人,以为他已“得道”矣。可是,阳明子再悟出:“此簸弄精神,非道也”,渐渐摒弃仙道之说,他又想离世向佛,可惦念着祖母及父亲在,不忍心。“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次年,至钱塘西湖养病,渐有入世立功之心。一日游南屏、虎跑诸寺庙,见一禅僧已坐关三年,不语不视。阳明子猛然喝道:“‘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僧惊起,即开视对语。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明日问之,僧已去矣。”[1](卷 33,P.1226)僧人分明一句不说、一眼不视,阳明子却偏喝其终日说、终日看,是以完全相反之语惊骇其心,使其恢复平常之性;再晓以人伦常理,于是从佛门内度回了一人。这颇似佛教禅宗惯用之“棒喝”法,却被阳明子用之于出佛之用,可谓妙不可言,但其基础却是阳明子数十年心灵苦苦探险的成果。由人生而具有的爱亲敬长之伦理情感入手,启发人们敬天爱人之“仁性”,以助人入世养亲济民之心,这是阳明子走出仙佛出世脱俗之途,回归儒家圣学的心路历程,也成为阳明子教人识破佛道根本的基本方法。
阳明 34岁时,始收授门徒。当时学者多溺于词章记诵,不知儒家身心性命之学。阳明子首倡言之,要人们“先立必为圣人之志”,与湛甘泉“共以倡明圣学为事”。
二 期于斯道,毙而已者
从阳明子 11岁立志“做圣贤”始,至 34岁教人“必为圣人之志”,已过二十余年矣,个中曲折艰难又非常人所能尽知。其实,阳明子“必为圣人之志”含有双重意义:一者光大儒家之学,承续“道统”;二为践履儒学,必为圣贤。阳明在钻研儒学,尤其是宋儒之学中,痛感析“心”与“理”为“二”之弊,在学说体系中总不能贯洽融通,此是其心病,甚至于导致其身病。而“圣贤”者,是道德完人,岂能一蹴而就?
阳明子曾在《别湛甘泉序》一文中,详细地探讨了世人不好圣学、不为圣贤的原因。他指出:“颜子没而圣人之学亡,曾子唯一贯之旨传之孟轲,终又二千余年而周、程续。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为何在说“圣人之学亡”后又讲“曾子以一贯之旨传之孟轲”呢?关键在此处之“圣人之学”的“学”是动词,不是名词;“圣人之学亡”并非指儒家学说亡,而是说“学以为圣贤者”没有了。颜回是孔门中以德行著称者,也被认为最与孔子相似,所以后世称其为“复圣”,即便大儒孟子也只被推为“亚圣”。所以,阳明子才说颜回之后,就没有“学以为圣者”了。而儒学之宗旨则由曾子传之孟轲,二千年后再由周敦颐、二程光大之,但这之后,“圣人之学”的“学”被众多学者误以为只是一种“学问”或“学说”,亦即把此“学”当作一名词。因此,宋儒 (尤指朱熹)转而入析理求精,言越多语越详,辞章训诂越纯熟,可儒学之本——做“圣贤”——反而无法彰显了。
在阳明子看来,儒家学说主要的不是一种知识之学,并不是去孜孜矻矻辨清各种言词与概念,构筑各种理论的体系,此不是离“道”越近而是越远。儒学应该是“圣学”,“学”是动词而非名词,亦即“学圣”,是实做圣贤之意。所以,其“本”在“为己之学”,在“学以为圣贤”,是“自得”之学。因此之故,阳明子盛赞“甘泉之学,务求自得者也 ”。在阳明子看来,杨 (朱 )“之为我 ”、墨(翟 )“之兼爱 ”、老 (子 )“之清净自守 ”、释 (迦 )之“究心性命”,虽然都与儒家之“道”大异,但总还是一种“自得”之学。“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人们若从效果论出发,会以为圣人之学就是要成为“圣贤”,其结果必然是以“圣人之道”太高远,且劳而无功,人之所不能做到,怎可以之为人生之志?无其“志”,故“学”也仅仅限于在古之几部经典中摘章寻句,辨名析理,求取功名利禄,以为“学”尽在此矣,岂不大谬哉!阳明子深刻自省云:“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已者。”[1](卷 7,PP.230-231)阳明子以二十余年的生命时光,先习骑射、后好辞章,再学仙佛,终至坚定其习“圣学”之决心,过程不可谓不长,曲折不可谓不多,而其间思想的苦恼亦不可谓不深。但阳明子与世俗之学人不同之处是,其率性之真,终其一生皆立其学之本在“自得”,是“学以为己”而非“学以为人”,是实做“圣贤”而非专营词章训诂。
阳明子高足钱德洪总结其师一生为学时言:“少之时,驰骋于辞章;已而出入二氏;继乃居夷处困,豁然有得于圣贤之旨:是三变而至道也。居贵阳时,首与学者为‘知行合一’之说;自滁阳后,多教学者静坐;江右以来,始单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体,令学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变也。”为何从教人“知行合一”变而为“静坐”,又再变为“致良知”呢?阳明子在贵阳教“知行合一”时,有些学人可通,有些却是“意见先入”,亦即争执“知”为何?“行”又为何?知行怎样才能统一?等等问题,流于辩名析理的“学问”一途,“徒为口耳同异之辩”,与“学以为圣贤”不合。所以,阳明子开始教学人们去“静坐”,向内心领悟,有些学者似乎也有所得,“但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所以,阳明子最后只教人“致良知”:“学者真见得良知本体昭明洞彻,是是非非莫非天则,不论有事无事,精察克治,俱归一路,方是格致实功 ,不落一边。”[1](卷 41,PP.1574-1575)“致良知”是阳明子从《孟子》书中取“良知”一词与《大学》书中“致知”一说加以综合,形成的一个核心观念。学者无需外求,只在内识先验具备的本然之善,并自然彰显以推致于万事万物即可,简单明白,无需去争论“口耳同异”。而“致良知”之说,从“致”到“良知”都是一种显现推致的行为,“知”本身即是一思维行动,故而是“即知即行”。表现在现实的生活中,则要学者“学为圣人”而非孜孜矻矻于“学圣贤”之理论与学说。阳明子说:“今幸见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直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1](卷 41,P.1575)可见 ,阳明子的“致良知 ”实包含了儒学的精义——由工夫以证本体。陈多旭认为:“工夫之于本体的意义,一方面,按照儒学心性论的理念,人秉承于天道的原初之性本是至善的,但由于后天私智物欲之蔽,人往往从其本然状态的自我中分化出来,失去其真实,故而需要工夫以‘复性,复归天命之全,所以,工夫是实现本体的条件。另一方面,由工夫所证之本体并非一静止之物,而是在工夫践履过程和现实人伦生活中不断呈现而获得内在肯定者。因此,工夫践履过程实亦本体的存在、呈现方式。”[3]如果说“致”是工夫,则“良知”即本体;“致良知”就是一即工夫即本体的动态过程,最终实现良知呈现、天理流行,以至获得“洞见全体,直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之精神灵魂的大愉乐。
可是,阳明子终身“学以为圣人”,且言其为此“毙而已者”,他是否真的成为了“圣人”?对这一问题,即便其弟子们亦无人敢言老师已成“圣”了。《说文 》解“圣 ”字曰:“圣 ,通也 ,从耳 ,呈声。”“圣”的最早之意是听觉特别敏锐者,后引申为才能特异的无所不通者。在儒家学说中,“圣人”是“尽伦”之意,也就是说,是道德上的完人,具有最完整的道德人格,也具备最高的道德品质。如此高的境界是一般之人、甚至于特殊之人也是难以达到的,因此,世人以“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取”,不以儒学为“自得”之“成圣之学”,仅视其为一种词章记诵之学说或理论,甚至于当其为通过“场屋”考试的敲门砖、谋取利禄的工具也就顺理成章了。阳明子则以“人皆可以成尧舜”的古训出发,肯定“满街都是圣人”,因为“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1](卷 20,P.790)这是说,因为人人生而具有不学而能、不教而会之“良知”,而“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是一种学圣之过程,不是已成‘圣人’之意。在阳明子那里,‘学圣’唯是致此良知而已”。这是一种动机论的说法而非效果论的进路。所以,“为圣人”不过就是发显、推致、光大其“本心”而已。
三 狂者胸次
从“成圣”之可能、根据来说,“人人可以成尧舜”,但具体做的过程则是艰难的,“圣贤”是难以企及的。现实的路途只能是周敦颐提出的“希圣希贤”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伊尹、颜渊,大贤也。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4](PP.28-29)这是说,向学之人,要建构起一个效仿的榜样系统,孔圣自是难以企及,但以伊尹之“志”为“志”,以颜回之“学 ”为“学 ”,则若真能超过 ,则为“圣 ”;若能差不多,则成“贤”;即便达不到,也能得到社会及历史的“美名”。阳明子对周氏之“希圣希贤”说应该是大为赞成的,他说:“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周氏说“希”、阳明讲“致”,都是把儒家之学视为实做“圣贤”之学,要世人努力去做,而非仅仅在学说圈子里辨明是非、真假,以之来希世取宠、科场得意。
可见,阳明子一方面由“致良知”证明了人之成圣成贤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在观念上明辨了“儒学”与“圣人之学”之间的区别,以“圣人必可学而至”为自己终身的生死之求。那么,他真正达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格境界及生命气象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即“狂者胸次”。
据邹守益记载,当时有人品评阳明说:“古之名世,或以文章,或以政事,或以气节,或以勋烈,而公克兼之。独除却讲学一节,即全人矣。”而阳明大笑曰:我一生除却文章、政事、气节和勋烈,只讲学一事亦可以臻“全人”。此真可谓“狂”,不可避免地遭到他人的诋毁与非议。于是,阳明子再分辨说:“古之狂者,嘐嘐圣人而行不掩言,世所谓败阙也,而圣门以列中行之次。忠信廉洁,刺之无可刺,世所谓完全也,而圣门以为德之贼。某愿为狂者以进取,不愿为愿以媚世。”[1](卷41,P.1569)“狂者”指直道而行者,其进取意志强,率性而为,既不为世俗言论所动,亦不屈从于权贵。一般人指“狂者”为败德,而孔子则视其为“圣人之次”;而“乡愿”者,既以德行来取悦君子,又与小人同流合污来取媚于世俗,世人以为他们是“完人”,而圣门则指其为“德之贼”。
弟子们曾经告诉阳明说:近来对他的非议特别多,有以先生位高权重之“忌妒谤”,有以先生“学日明”只为同宋儒争异同之“学术谤”,还有以先生天下从之游的学生越来越多,“与其进不保其往”之身谤。阳明子坦陈:三者都有,“吾自南京以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迴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弟子们再问及“狂者”与“乡愿”的区别,阳明答曰:“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举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翔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入圣人矣。惟不克念,故阔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其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几可与裁。”[1](卷 35,PP.1287-1288)所谓“阔略事情”即通常人们所讲的不通人情世故,不会做“人”,但“狂者”就是如此去做,他们志存高远,直道而行,从不需掩饰什么,所以只要“一克念”即可以入圣人之列。阳明明确告白天下:自己是一个只听任内在良知而行的“狂者”,所以对世俗之种种非议毫不挂于心,功名利禄亦毫无所动。
观阳明子一生行事,实如一真正的“狂者”:新婚之日与道士谈养生而整夜不归;为体会宋儒“格物致知”之意在父衙内格竹子七日而患病;于阳明洞内修道已至“先知”却翻然醒悟佛道之非;在宸濠之变中不待圣命毅然决然聚各郡县之兵直捣南昌。当然更能表现其“狂者胸次”的是阳明谪居贵州龙场时,思州太守属下一小吏借故羞辱阳明,要其下跪谢罪。阳明子坚拒之,作《答毛宪副》一文,其云:“跪拜之礼,亦小官常分,不足以为辱,然亦不当无故而行之。不当行而行,与当行而不行,其为取辱一也。废逐小臣,所守以待死者,忠信礼义而已,又弃此而不守,祸莫大焉!凡祸福利害之说,某亦尝讲之。君子以忠信为利,礼义为福。苟忠信礼义之不存,虽禄之万钟,爵以侯王之贵,君子犹谓之祸与害;如其忠信礼义之所在,虽剖心碎首,君子利而行之,自以为福也;况于流离鼠逐之微乎?某之居此,盖瘴疠蠱毒之与处,魑魅魍魉之与游,日有三死焉;然而居之泰然,未尝以动其中者,诚知生死之有命,不以一朝之患而忘其终身之忧也。”[1](卷21,PP.801-802)“跪”与“不跪”并不取决于权势地位的高下,而是以礼义为标准。阳明子此时虽为“废遂小臣”,亦决意不受逼迫而下跪。通篇凛然正气,死都不惧,还怕什么?“狂者”之能“狂”的关键,在持有道义。阳明子自信忠信礼义之道在握,故而“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能够无所畏惧,堂堂正正。“狂者”之形象可谓跃然于字里行间。
嘉靖三年 (1524)八月,正是中秋时节,阳明子设席于天泉桥,赴宴者门人百余人之多。酒半酣,歌声渐起,门人或投壸劝酒,或击鼓助兴,或泛舟湖中,好一派“风乎舞雩,咏而归”之景。阳明子为诗云:“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霭忽然生。须臾濁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能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又云:“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影响尚疑朱仲晦,支离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1](卷 20,P.787)以明月喻“良知”,坚信虽有阴霾之遮蔽,终会云散雾消,“良知”勃然而显,阳明子自信悟此“良知”乃是千载绝学,是他“百死千难中得来”,故而在此月白如昼、清风徐徐中,他勃然“狂歌发”;又以孔子以曾点之“狂”为得我情之故事喻已之心情。“天泉夜宴”可以说是一出人生大戏,整个是阳明子“狂者胸次”之经典显现,而其一生的事迹无不说明,他遵循内在良知的导引,生死以求成圣成贤,终至于“狂者”而后已,与圣人之境只在毫厘之间,真正实现了一名儒者之“希圣希贤”之求,为天下人矗立起一座人生的丰碑。
四 简短的结论
第一,阳明子释“圣人之学”的“学”为动词,圣学即实做圣人之学,并立志做“圣贤”,对学术界及现代学人有特别重大的启迪。尤如对《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话的理解。有人理解成:不断地学习,并且经常温习它,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这样去理解其实大错特错了,其意应该是:学习一种知识并不断地在实践行动中去验证,这不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吗?对今天的学界及教界来说,许多人往往都把儒学当作现代学科分类中的一门学科,是一些用以讲课以获得“课时费”的材料,或者是一些撰写论文、出版专著、得到课题经费、评职称的历史文化资源;而文科的学生们则往往把儒学当成完成考试的一种答题内容、写毕业论文的材料、撰写论文的引文等等。总之,儒学可悲地当作了沽名钓誉的工具,如获得毕业证、硕士博士学位和副教授教授职称的敲门砖。此离儒学的真精神——实做圣贤——不啻十万八千里啊!这样,本质为实践理性之“道德 ”、“伦理 ”(“德 ”与“理 ”都应该理解成动词,实显其“德”、实做其“理”)成为“道德学”与“伦理学”。也就是说,实践理性转变为纯粹理性——转变成一种知识的系统、学说的体系,只是“知”而不包括“行”。其实,按周敦颐、王阳明“希圣希贤”之“自得之学”,一个人也许最终难以成“圣贤”,也应该以成“圣贤”为之求。比如,阳明子以天纵之才,11岁就立志成“圣贤”,可成圣成贤之路还是太难了,曾因“格竹子”而大病,出入释老、辞章而几十年,最后也才修到“狂者”之境。所以,王阳明经过一番长期艰苦的探索成“圣贤”之方法和途径之后,34岁的王阳明教人的并不是最终非要“成圣成贤”,而是“必为圣人之志”,去“希圣希贤”,倡知行合一之教,意思是说:人们只要立“志”做“圣贤”,从天地之“生生之道”的本体之悟到人心本善仁爱之心的树立,再到“致良知”的即知即行,人们就可以在平日里尽量使自己的一言一行中规中矩,此实已离“圣贤”不远矣,如此也就足矣!“志”者,动机也,这个动机的树立不是从功利性的结果来形成,亦非从学说的完整和辨析来看,而是从自我心性本“仁”(“良知”)的体认与发显来获得。一个人只要有“成圣成贤”的动机,又有努力实行的人生行为,那就够了,结果如何、效果怎样、是否真的能够成为“圣贤”,则是不必去在意的。所以,阳明子云:“人惟患无志,不患无功。”[1](卷 33,P.1231)也就是说,一个人最终成不了圣贤不要紧,关键要有成圣成贤的追求,并实做圣贤之事就行了。可见,立“志”、立“圣贤”之志才是关键,人人如此之思如此之行,提升中国人的道德品行、推进和谐社会和谐世界的建设也就不难了。所以,在今日要改变经济发展而道德滑坡的现象,要重振社会的道德教化,一定要改变效果论的做法,抛弃空谈理论、学术清谈的方式,恢复动机论和实践论的提倡,这就是我们在现代道德建设中研究与学习阳明子人生之求的重大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
第二,从阳明子立志为“圣贤”的生死之求来看,其给现代人之人生观的启迪是:一个人要有远大的前途、做大事,非要早立高远之志向不可。志向高,人生势能才大;志向远,人生追求之冲力才持久。反之,志向低、志向小,则人生动力有限,人生发展有限,最终人生之成就必不大,甚至于无。阳明子因其能以几乎不可能实现之“圣贤”为志,所以能历千辛万苦而不动摇,蒙九死一生仍勇往直前,这样,其开拓之人生事业宏阔无比,做出了惊人的世功与学问,获得了不朽之人生成就。
[1]王阳明.王阳明全集[M].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2]黄宗羲.浙中工门学案二 [M]//明儒学案:卷 12.北京:中华书局,1985.
[3]陈多旭.教化与工夫——解读儒学的一个独特视角[N].中国社会科学院报,2009-06-09.
[4]周敦颐.志学:第十章 [M]//周敦颐集·通书.谭松林,等整理.长沙:岳麓书社,2002.
Exploring Yangm ing's Philosophy of Life
ZHENG Xiao-jiang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JiangxiNormalUniversity,Nanchang 330027,China)
This article m ainly explores Yangm ing's pursuit of life and discusses its m odern implications.It holds the position that Yangm ing regarded“Sages w ill gain their goal by studying”as pursuit of life,regarded“learning”of“Shenxue”as a verb which m eans“learning sages”.Confucian learning is not theory but becom ing sages practically,and the concept em bodies Yangm ing's personality of“Kuangzhexiongci”.
W ang Yangm ing;pursuit of life;“sage”and“sw agger”;theoretical exploration
B248.2
A
1674-2338(2010)06-0024-06
2009-01-12
郑晓江(1957-),男,江西万载县人,江西师范大学道德与人生研究所所长、哲学系教授,中国哲学史学会理事,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理事,中国实学研究会理事,武汉大学传统文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主要研究中国哲学与中国文化,尤擅生死哲学与生命教育的研究。
山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