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东内家拳历史源流考
2010-12-27周伟良
周伟良
(杭州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学院,浙江杭州 310036)
长三角研究
浙东内家拳历史源流考
周伟良
(杭州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学院,浙江杭州 310036)
不晚于明代中期,中华武术的苑地里已出现了丰富多彩、各具特色的诸家拳艺技法。其中,“主于搏人”的少林拳和“以静制动”的浙东内家拳,可谓是中国古代武术发展的两个代表性里程碑。但是,技术上表现为“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的内家拳,在别领风骚于明清之际的 150年后似乎渐行渐远,慢慢失去了它的踪影,加上一些传闻故事及近代以来太极拳、八卦掌和行意拳被统称为内家拳后,有关浙东内家拳的历史源流更显得扑朔迷离。文章就有关该拳种起源的传说和衍传的基本脉络进行了梳理与论述。
明清时期;内家拳;历史源流;张三丰
明代中期,丰富多彩、各具特色的诸家拳艺技法已出现。其中,“主于搏人”的少林拳和“以静制动”的浙东内家拳,可谓是我国古代武术发展的两个代表性里程碑。从历史的绵延看,明代以降,“昼习经典,夜演武略”的少林宗风①《西来堂志善碑》,清道光二十六年立,碑今存少林寺。历代不废,逐步积淀成广为社会认同的文化符号;相比较下,继而崛起的“内家拳”则标志着古代武术一种新的历史走向。但是,这个于技法上表现为“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的拳种,似乎在别领风骚于明清之际的 150年后,慢慢失去了它的踪影,加上一些传闻故事及近代以来太极拳、八卦掌和行意拳被统称为内家拳后,有关浙东内家拳的历史缘起更显得扑朔迷离。
一 张三峰创内家拳说辨证
提起浙东内家拳的缘起,人们的目光往往会集中在黄宗羲清康熙己酉年 (1669)撰写的《王征南墓志铭》上:
少林以拳勇名天下,然主于搏人,人亦得以乘之。有所谓内家拳者,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故别少林为外家,盖起于宋之张三峰。……三峰之术,百年以后流传于陕西,而王宗为最著。温州陈州同从王宗受之,以此教其乡人,由是流传于温州。嘉靖间,张松溪为最著。松溪之徒三四人,而四明叶继美近泉为之魁,由是流传于四明。四明得近泉之传者为吴昆山、周云泉、单思南、陈贞石、孙继槎,皆各有授受。昆山传李天目、徐岱岳,天目传余波仲、吴七郎、陈茂弘,云泉传卢绍歧,贞石传董扶舆、夏枝溪,继槎传柴玄明、姚石门、僧耳、僧尾,而思南之传则为王征南。②按:文中的“元帝”应为“玄帝”,为避康熙名讳所致。参见《黄宗羲全集》第 10册,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5年版。
黄宗羲有关内家拳缘起张三峰的记述无疑对后人产生了极大影响,清雍正《宁波府志·张松溪传》基本沿袭其说。至近代,诸多武术论著中凡谈“内家拳”者,无不以此为据,中国武术史上的“内外家”之说也由此而起,好事者进而在此基础上将内家拳演绎为“武当派”,[1]并进而将其直接视同为近代才开始逐步形成的包括太极拳、八卦掌、形意拳在内的内家拳。这样一来,原本云遮雾罩的武当仙师张三峰创太极拳,似乎变得有迹可寻。面对当时在内家拳问题上“几乎无一不拿诞妄的神话来当作史料”的局面,[2]徐哲东指出:“黄氏所言,乃世俗之伪传,不足征信。”[3]唐豪在 20世纪 30年代撰写的《少林武当考》《太极拳与内家拳》及《内家拳》等诸文中,分别就张三峰创拳神话故事、内家拳的传承人物及拳理内容等进行了系统廓清、梳理,给民国时期沉闷的武术理论界注入了一股可贵的学术新风,将有关内家拳的学术研究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但时至今日,有关内家拳的历史研究并没有在徐、唐诸人的基础上更上层楼。如 1984年由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武当武功》第一章,仍将首位人物张三峰誉为“技击家内功之祖”;2008年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武当文化概论》,同样称张三峰“将道教内丹术、导引术等修炼法门与技击之术相结合,创立武当山内家拳法”。更有人大肆攻击唐豪本人,认为他“给武术理论界造成了一定混乱……严重阻碍了武当武术的整理与推广工作”;[4]“正像他否定少林武术中达摩一样,把内家拳的研究引入歧途”。[5](P.255)因此,分析张三峰是否创制了内家拳,无疑是澄清该拳种源流的一个首要问题。
《王征南墓志铭》中的张三峰,有些材料中又作张三丰,明清的官私文著和方志道籍不乏记载,但其姓氏、籍贯及活动时期多有出入。该人明洪武二十四年 (1391)太祖帝曾“遣使觅之,不得”,尤其是到了明成祖时,更推崇其“道德崇高,灵化玄妙,超越万有,冠绝古今”,竟“累遣使臣请之,不获”[6](卷 2,6)达十年之久。此后,成祖在武当山大兴土木建造道观,以供奉三峰。至天顺二年 (1458),明英宗又下旨赐诰张为“通微显化真人”。[7]于是乎,张三峰就成为一尊即不见首、也难见其尾的神像。对于明成祖的累年恭请,唐豪曾认为其背后实隐藏着一出完全由成祖本人因追寻建文帝下落而导演的政治喜剧。[2]事实是否如唐氏所说,可以讨论,但当这场喜剧落幕后的永乐十六年 (1418),明成祖御制的《大岳太和山道宫之碑》里对张三峰之事确实就一无所提。[6](卷2)此后,热闹异常的朝廷访请敕封结束了,但带来的影响极为深远,民间一些附会传说也随之而来广行于世。如清代有人借张三峰之名编著的《云水三集》“序”言之凿凿称“雍正间,先生来此”,并且《集》中竟然录有张“重九日与回翁及蓝养素、白玉蟾同游峨眉”诗。众所周知,白玉蟾乃是南宋道教南宗五祖之一,由南宋至雍正朝,至少其间相隔有五百年之久,③《张三丰全集》卷 5,花城出版社 1995年版。按:《云水后集·序》也称该《集》是编者汪锡龄“与三丰先生相遇后而作也”。其臆说作伪,自不待言。又如,1992年北京体育学院出版社出版的《武当拳之研究》中,张三丰所作的《尺刀赋》是作者用来佐证张氏擅长武术的主要材料。这里撇开《尺刀赋》是否为张三丰所作不谈,就内容而言,无非表露了作者希冀“开混沌、絜蓬莱”参知天地造化的精神特征,其尺刀决非世俗的武术器杖。《赋》中对此也讲得很清楚:“非欧冶之能溶,非公输之能造。”[8]可见,《尺刀赋》所言根本与张三丰擅武无关。新近出版的《武当文化概论》亦称“明清文献对张三丰的道功神技多有记述”,并云张三峰“集前人之大成,将习道习拳融合一体,从而发展了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内家拳”,“张三丰云游四方时亦多有徒弟,故其丹法拳技流传甚广……明清以降,武当山道士研习内丹武技者代不乏人”。[9](P.259,67,260)如此言之肯定,全书竟然列举不出一条张三峰擅武以及究竟哪位张门弟子“研习内丹武技”的确切材料。难道书中辑录的一些直到清代才出现的“太极拳论 (歌)”或者诸如“白鹤亮翅”、“搂膝拗步”与“手挥琵琶”等太极拳动作名,就是武当张仙师馈赠后人的“杰作”?难道可将太极拳及形意拳、八卦掌不作历史分析地视为由张三峰及其徒弟创新、传播的武当内家功夫繁衍而出?[9](PP.261-264,P.86)至于有人能在《明史·方伎传》描述的“寒暑唯一衲一蓑,所啖升斗辄尽,或数日一食,或数月不食,书经目不忘,游处无恒,或云能一日千里”中寻觅出张三峰具有武功之义,[5](P.261)更是无稽之谈。
《王征南墓志铭》作为一篇墓志铭,黄宗羲所记内家拳之缘起,并非出于自己的考证,而仅据于“未尝读书”的墓志铭主人公生前的“叙其源流”及其友人高辰四的介绍所写。另一方面,在早于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之前有关张三峰的种种记述中,亦未见过“夜梦玄帝授之拳法”之类的内容,黄宗羲弟子万斯同及其子黄百家其后参与编撰的《明史·方伎传》也未录入该事迹,显然为乡村市井的传闻故事而已。不过文化学的基本理论告诉我们,“口承故事的内容积淀着各个历史时期的文化因素”,[10]“夜梦玄帝授之拳法”也可作如是观。这里不妨对构成其语意的“文化因素”稍作分析。梦在人们的社会生活中是一种特殊的文化存在,梦的似真似幻,长期来则是农耕社会传闻故事和文学创作的题材。考稽古代包括武术在内的技艺学习,声称因梦而得神助的记载并不少见。早在《吕氏春秋·不苟论》中记载有位名叫尹需的人,就是在梦里从老师那儿学到了驾车的技术。道宣《续高僧传》卷 27所记之法通,“小出家,极尪弱,随风偃什,似任罗绮,由是同侣颇轻之,通辄流泪”,后梦神灵施食驴肉,自觉身力雄勇,肌肤坚实,能“把豆麦便碎,倒曳车牛却行”。清人编撰的《说唐演义全传》中,赫赫有名的程咬金三板斧武艺,也是在梦里由高人所教。因此,所谓的“夜梦玄帝授之拳法”,当与这种梦文化背景有关,以此渲染其神秘性。
然而,为什么故事中的传授拳法者是玄帝而不是别人呢?笔者认为,这大概与玄武本身的文化意蕴及明成祖声称“靖难之役”中曾得到过“北极真武玄帝”的帮助有关。玄武,中国古代神话中的北方之神,后为道教信奉,其形为龟 (或龟蛇合体)与青龙、白虎、朱雀合称为四方四神,有勇武之义。所以在《礼记·曲礼》中孔颖达释“玄武”名曰:“玄武名武者,龟有甲,能御侮也。”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 (1012),因避圣祖赵玄朗讳,改“玄”为“真”,真武,同样为勇武之义。故而在道教神谱里,威镇北方的玄 (真)武大帝被塑造成一位披发仗剑的神灵形象。明成祖的“靖难之役”兵起北京,正好借此表明他的起兵得到了玄武真神的眷顾,也希望能以奉天承运的“君权神授”来遮掩他起兵称帝所面临的道德困境。故而,永乐十年(1412)三月初六日朝廷颁发的诰文中云:“重惟奉天靖难之初,北极真武玄帝显彰神灵,始终佑助,感应之妙,难以形容”[6](卷 2);明隆庆六年 (1572)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凌云冀撰写的《大岳太和山志·叙》中再次肯定“我成祖应天靖难,奋迹燕都,相传玄圣显灵,披发伏剑应之”。[11]原来张三峰“夜梦玄帝授之拳法”的故事背后负载着另一段历史隐情——是明成祖之“靖难”得到真武玄帝佑助的故事衍化。
另外,明成祖之所以要在武当山兴土木建道观,也同样如《明史·礼志》中说的“太宗靖难,以神有显相功”。加上前人关于武当山的整座山势,早有“回旋若地轴天关之象”的说法 (所谓“地轴天关之象”,是指“地轴水精神龟,天关火精圣蛇”),即武当山的有些群峰,看起来犹如熊熊燃烧的火焰,而有些山峰又形同一只巨大的神龟,当属水神玄武的形象。所以,在古代以水克火、水火相济的观念联想下,此山也自然“非玄武不足以当之”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山名“武当”的根本原因,并从宋代开始,武当山成为道教中玄武帝发源圣地。明成祖当年拨内帑兴建武当山道宫庙观,完全是因为“盖靖难时藉灵真武”,[12]并非这位始终令人捉摸不透的“邋遢道人”张三峰。
另一方面,有关内家拳的传闻中是否一开始就有张三峰故事的呢?答案是否定的。就时间而言,明朝万历大臣沈一贯 (1537—1615)所写的《博者张松溪传》,应是目前有关浙东内家拳史料中最早的文献记载,其云:
我乡弘正时,有边诚,④按:边诚,一作边澄,何良臣的《阵纪》卷 2又作“边城”,宁波慈溪人氏,为明代少林武术的著名传人。昔年因闻少林武技名,曾“托身居饮下者三年”,《阵纪》中誉其棍法“与闽中俞大猷之棍相表里,法有不传之秘”。今宁波地区有“边诚拳”流传。以善搏闻。嘉靖末,又有张松溪,名出边上。张衣工也,其师曰孙十三老,大梁街人,性粗戆。张则沈毅寡言,恂恂如儒者。张大司马罢而家居,引体抗然坐之上座。云边师之徒袒裼扼捥,嗔目语难,张乃摄衣冠,不露肘;边师喜授受,显名当世,而张常自匿人,求见辄谢去;边师之美技,进退开辟,有绪如织,而张法直截……倭乱时,少林僧七十辈至海上求张,张匿不见,好事少年怂恿之。僧寓迎凤桥酒楼,张与少年窥其搏,失哂,僧觉,遮之。张曰:“必欲一试者,须呼里魁,合要死无所问。”张故孱然中人耳,僧皆魁梧健力。易之,诺为要。张衣履如故,袖手坐。一僧跳跃来蹴,张稍侧身,举手而送之,如飞丸度窗中,堕重楼下,几死。盖其法云:搏,举足者最下,易与也。[13]
《搏者张松溪》对于读解黄宗羲的《王征南墓志铭》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首先,文中未称张松溪拳技为“内家拳”,可见内家拳名之起当在其后;其次,记述中并无张三峰夜梦玄武授拳故事;再次,记载了张松溪的业师是家住“大梁街”的孙十三,⑤孙十三所居之“大梁街”,据光绪年的《鄞县志》卷 3记载,即“东达泰和桥,西达广慧桥,至千岁 (桥)”一带,其址至今尚存。以及张本人是一裁缝、终身未娶等诸多情况,这些内容可补《王征南墓志铭》之不足;另外,《博者张松溪传》中通过对张与边诚的形象对比和与“魁梧有力”的少林僧人比武,显露对少林技艺的不屑,“一僧跳跃来蹴,张稍侧身,举手而送之”可谓是对内家拳“以静制动,犯者应手即仆”的形象注脚。可以在此基础上结合其他史料作进一步分析,或可为把握内家拳的缘起时间提供线索。
黄宗羲子黄百家的《王征南先生传》中曰:“自外家至少林,其术精矣。张三峰既精于少林,复从而翻之,是名内家”,[14]此言可与黄宗羲所记“以静制动”的内家拳是继“主于搏人”的少林之后而起相互印证,中国武术史上屡屡争执纷纭的内、外家之分也由此而起。综观少林武术,其寺内开始习武到形成传统继而产生广泛社会影响,也就是从元末红巾军攻打少林至明正德初期的将近一百多年时间里,宋元时期的有关少林寺记载中,根本找不到一条确凿有关的武术史料。因此,既然“以静制动”的内家拳是在“主于搏人”的少林拳基础上“复从而反之”,那么其缘起则毫无疑问当在“少林以拳勇名天下”之后,逻辑上其年代也大致在明代中期。如此,所谓的内家拳“起于宋之张三峰”之说便不辩自破。至于诸如《宁波府志》等官私文乘中记内家拳“起于宋之张三峰”,不过是续传闻之余绪而已,不足为凭。
民间盛传的“武当派”一说,目前最早见于清乾隆年间镜湖逸叟陈朗所著的长篇小说《雪月梅》第十六回中曰:“武当一派称内家,然终不及于少林外家之妙。”此话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所云“武当派”,显然是承接黄宗羲等人文章的“内家”“外家”而来;其次是反映出清代以降,民间对于“天下武功出少林”的价值认同。事实上,武林中“北崇少林,南尊武当”的观念形成,乃“20世纪前期的事”,“它的根据是明末清初黄宗羲和黄百家提出的‘内家拳法’是武当炼丹道士张三峰(丰)所传这一说法,太极拳在 19世纪后半期在北京传播开来后,连同同一时期传播的形意拳和八卦掌都被认为是‘内家拳’,因此慢慢有了太极拳由张三丰所创的说法”。[15]换言之,旧传的“武当派”云云,缘起黄宗羲等人笔下的张三峰故事传说,中继清代的小说演绎,最后才形成一个稳定的文化概念而深入人心的。从文献学的角度分析,明清之际的少林文献可以看到不少有关少林武术的诗文记述,而相比较下,同时期的武当文献里至今翻检不到一条有关武当武术的史料。两者如此反差决非偶然,它从一个方面说明为某些社会人士津津乐道的“北崇少林,南尊武当”,其实不过是毫无史实依据的小说家言。
二 明清浙东内家拳的传承概况
浙东是明清时期内家拳最为集中的传承区域,可谓人才辈出传承有绪。有关情况的记述除上面提到的《搏者张松溪》与《王征南墓志铭》外,尚有浙东史学大家万斯同侄子万言所写的一篇《张松溪传》值得注意。该文综合了沈一贯、黄宗羲、黄百家诸多文而成,而有些内容则可补他人之不足。如其云:“张松溪,鄞县人,受内家拳与孙拾山,遂于拳法擅天下……温州陈州同从王宗受之,以此教其乡人,由是流传于温州。弘正间,孙拾山客温州,受其术以归,由是四明始有内家拳法。”[16]据此可知,《搏者张松溪》中记的“孙十三”又为“孙拾山”,其内家拳法是孙拾山在温州受之于陈州同,并传拳于四明,这样,内家拳为什么在浙东传承就更为清晰,也弥补了唐豪 20世纪 30年代有关内家拳研究的不足。依据上述几份史料,可描绘出内家拳自明中期至清初的大致传承脉络:
以上人物,史料记载有详有略,也有的仅为一人名。如《王征南墓志铭》仅记王宗是早期陕西内家拳的著名传人,此外别无资料。但材料记明清时盛传于浙东的内家拳最初是由北而来,自有迹可寻。唐豪《内家拳》中就曾指出:北方人称拳为“锤”(或捶),内家拳的六路歌诀中就有“煞锤冲掳两翅摇”的“煞锤”,当为“北地方言”。陈州同情况同样不明,万言的《张松溪传》仅言其为“弘正间”人,跟随王宗习练内家拳。但正是由于他“以此教其乡人”并传于陈州同,遂使内家拳在浙东地区流传开来,从这个意义上讲,陈州同是使内家拳在该地区传播的关键性人物。另如孙十三老,亦仅知其为“大梁街人,性粗戆”,早年在温州学拳于陈州同,但正是由于他,才使内家拳在浙东四明得以传播,并发展至张松溪、王征南时,内家拳在武林界独树一帜,翕然天下。
综览现有资料,张松溪、单思南、王征南及黄百家一脉的人物记载相对详细,见于沈一贯《搏者张松溪》、万言《张松溪传》、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及黄百家收录于《学箕初稿》中的《王征南先生传》等。⑥按:关于王征南,据《王征南墓志铭》记,另有黄宗羲好友高辰四亦曾写过其行状,但已失传。高辰四名斗权,其诗文“风调绝高……堪与唐之司空表圣分一座”(《鄞县志》卷 22,乾隆版)。清人全祖望的《续甬上耆旧诗》中说高氏家族四十年以来渐以衰替,高辰四的《寒碧亭集》“不戒于火”,另一《冬青阁集》亦毁,故其撰写的王征南行状或毁于此,否则,可提供更多有关王征南的生平材料了。然而,在浙东大地上曾名噪一时的内家拳自黄百家以后如何呢?据他自己在王征南死后七年所撰写的《王征南先生传》言,王征南的内家拳技所授者唯百家,但后因百家“降心抑志”转注举业,遂使流传了将近 150多年的内家拳技终成“广陵散”:“虽然木牛流马,诸葛书中之尺寸详矣,三千年以来,能复用之者谁乎?”民国时期,唐豪为了解内家拳其后的流传问题,曾与友人方梦樵专程至宁波进行田野调查:
1932年,我和研究吴架十三势的方梦樵一同到宁波宝幢镇乡区的铁佛寺(王征南传内家拳的地方)和王姓聚族而居的东同岙 (王征南葬在该村)去调查。寺里的和尚和村里的王姓,不但不会练内家拳,连内家拳之名也不知道,王姓家谱上既没有王征南,也查不出什么来。后来托人在温州调查,也查不出内家拳还有流传。[17](P.19)
唐氏于是认定“内家拳已于清初失传”。从资料分析,黄百家之后有关内家拳的确少有记载,仅有如清雍乾时的王士祯在读了《聊斋志异》卷 5“武技”后写下了一段有关内家拳文字:“拳勇之技,少林为外家,武当张三峰为内家。三峰之后,有关中人王宗,宗传温州陈州同。州同,明嘉靖间人。故今两家之传,盛于浙东。顺治中,王来咸,字征南,其最著者也。”[2]就此而言,百家、唐豪之言似不无道理。但是,仅从《王征南墓志铭》所记述的传承谱系看,黄百家一支的张松溪除叶继美外尚有数人,至单思南一代,更有吴昆山、周云泉、陈贞石及孙继槎等,特别是吴昆山、孙继槎曾传徒多人,所传诸人是否各有薪火沿袭,虽无稽考,然现有的文献资料及田野调查,足以证明百家之后的内家拳并非如其所说。
首先,由宁波大学张如安发现的晚清所辑《大墩徐氏宗谱》卷 11“传状志表”中有这样一条记载:“征南教授乡里,至乾隆间而公与瑞伯得其传。术以静制动,人以其穴,指挥如风。”文中的“公”,乃为徐遇金 (1743-1824);而“瑞伯”者,即是甬城内借助评书艺人演出而家喻户晓的内家拳家王瑞伯。从王征南之死到王瑞伯之生,约有 70年时间,中间还似有其他的传承关系。尽管尚不知道徐遇金、王瑞伯拳术传自何人,但他们的内家拳技传自征南法脉有《宗谱》为证,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其次,清乾隆年间袁枚所著《子不语》卷 8中记述一位董金瓯者,其拳法先学于僧耳,后学于王征南。再次,《国朝野史大观》卷 12中亦记有一位王征南的张姓弟子,其技艺不在百家之下,“时往来于山东、河南间,凡习少林拳者,无不当之辄靡。盖张某于内家六路练习纯熟,而长于斫,所谓滚斫、柳叶斫、十字斫、雷公斫,皆能精心独往”。文中所记种种拳法技理,可与《王征南先生传》相印证。特别是当年王征南曾叹喟的“今人以内家无可炫耀,于是以外家掺入之,此学行当衰矣”⑦按:据王征南所言,所谓的“内外家”,并非如某些人认为的是“被黄氏父子绝然”所分,而显然是当时习武人士内部的提法,宗羲不过是依征南所叙而记。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黄宗羲全集》第 10册,浙江古籍出版社 2005年版。,其曰“今人以外家掺入内家”,显然非指自己所传之一脉。综上所述,足证内家拳自百家之后当不绝如缕,其云“此术已成‘广陵散’”,显然为武断之辞。
近代以降,浙东地区的内家拳就其社会影响而言,已十分有限,尤其是当太极拳、行意拳等被统称为内家拳后,更导致了人们对内家拳认识的错位。但此拳种并未成为往事云烟,而主要以家传的方式绵延于民间。民国时期浙东地区内家拳的代表人物是夏明士,夏本人是张松溪另传弟子叶继美一脉夏枝溪的嫡系世传孙,曾抄写了一份《剡源夏氏内家拳谱》流传至今,其孙夏宝峰至今继其薪火。《剡源夏氏内家拳谱》原抄在一份夏氏先人清嘉庆年间抄写的“地契”上,其内容有七十二加一的变化、三十九打法及贯气诀、文十段、武十段、内家醉八仙、小九天等。
此外,据笔者的田野调查,今天的浙东内家拳内部还传有署名明末内家拳传人吴昆山著的《拳勇论语》,该文亦为夏氏家族旧藏,其内容有精奇妙法 63篇、损伤妙方 1卷及小九天、吕祖式等。可见,明清时期内家拳的不少拳理技法内容,近代以来在浙东地区依然有所传承、习练。同时,正是这种一脉相承的历史绵延,使得被称之为“广陵散”的不少内家拳的拳理技法,至今尚存于世间。唐先生当年宁波之行,因时间紧迫,加上中央国术馆与地方国术馆之间的种种矛盾以及唐豪本人时发痔疾,故未能调查周详而遽下断语。当然,作为动态文化的浙东内家拳,其拳理技法和活动样式肯定会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随不同师承而发生种种演变,这也是中华武术技术发展的一条铁则。
[1]许禹生.杨家太极拳各艺要义·序[J].国术统一月刊,1936,(3-4).
[2]唐豪.内家拳[J].国术统一月刊,1936,(5-6).
[3]徐哲东.辨黄宗羲《王征南墓志铭》言张三峰时代之误[C]//国技论略.太原: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
[4]江百龙.武当拳之研究 [M].北京,北京体育学院出版社,1992:1.
[5]于志钧.中国传统武术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6]任自垣.敕建大岳太和山志[M]//明代武当山志二种.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7]张廷玉.明史·方伎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8]石沅朋校点.张三丰全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5.
[9]杨立志.武当文化概论 [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
[10]许钰.口承故事论·前言[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
[11]凌云冀,卢重华.大岳太和山志[M]//明代武当山志二种.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12]谈迁.国榷:卷 16[M].北京:中华书局,1958.
[13]沈一贯.喙鸣文集:卷 19[C]//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 (四).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14]黄百家.南雷集·学箕初稿:卷 1[M].涵芬楼《四部丛刊》民国版.
[15]洪振快.讲武论剑·太极武当[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
[16]万言.管村文钞:卷 2[C]//四明丛书:第 7册.扬州:广陵书社,2006.
[17]唐豪.唐豪太极少林考[M].太原: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8.
Research on the HistoricalRoots of East-Zhejiang Internal SchoolBoxing
ZHOU Wei-liang
(School of Physical Education and Health,Hangzhou NormalUniversity,Hangzhou 310036 Zhejiang)
Itw as no later than theM idM ing Dynasty that appeared a variety of unique techniques of boxing skills in Chinese m artial art.Am ong them,the appearance of Shaolin Boxing(w ith its feature of“initiative fight”)and that of East-Zhejiang Internal Boxing(w ith its feature of“defeat enem y undisturbed”)are regarded as the representative and m ilestone of the Chinese m artial art developm ent in the m id17th century.However,the Internal SchoolBoxing(w ith it feature of inaction,fighting enem y by a fist),in m ore than150years,the Internal School Boxing seem ed to be far aw ay from us and lost its trace.W hat's m ore,since the m odern tim e,the taichi,Eight-diagram Palm and X ingyi Boxing have been all called as Internal School Boxing and there have been m any traditions about it,w hich m akes the origin of East Zhejiang Internal SchoolBoxing m ore complicated.This paper a im s to clarify som e traditions of the origin of Internal School Boxing and explore its basic history.
M ing and Q ing dynasties;Internal School Boxing;historical roots;ZHANG Shanfeng
G852.1
A
1674-2338(2010)06-0108-06
2009-06-15
2008年教育部课题“历史与现代交汇中的中华武术研究”(08JD880001)阶段性研究成果。
周伟良 (1953-),男,江苏苏州人,博士,杭州师范大学教授,研究方向:中国体育史与民族传统体育学。
山 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