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人口思想简论
2010-04-11刘中猛
刘中猛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天津 300387)
晚清人口思想简论
刘中猛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天津 300387)
鸦片战争前,中国人口增长迅速,人地失衡变得更为严重。晚清知识分子提出了“堵”与“疏”两种不同的解决之策,体现了民本思想与经世致用思想在近世的延续。
人口问题;民本思想;经世致用
鸦片战争前,中国人口增长一改增降的周期性规律,出现大幅增长。至康熙五十年(1711)人口为24 621 324人,耕地69 803 4434亩,每口平均亩数为28.15[1]10。嘉庆十七年(1812)人口361 693 379,耕地791 525 196亩,每口平均亩数2.19[1]11。一百年间人均耕地面积下降了92%,而当时只有耕田人均达到4亩才可以维持基本的生活[2]178。晚清时期由于战乱、灾荒等原因,人口出现了回落,但总数仍居高不下。这一社会问题引起了当时知识分子的极大关注,他们开始积极探寻解决之策。本文拟对此加以扼要梳理,进而分析其人口思想的社会动因。
一
面对急剧增长的人口,晚清知识分子多持“人满为患”的论调,通常将人口数与社会可供生活、生产资料的量加以对比,强调形势的严峻。汪士铎称:“人多之害,山顶已殖黍稷,江中已有洲田,川中已辟老林,苗洞已开深菁,犹不足养,天地之力穷矣。种植之法既精,糠核亦所吝惜,蔬果尽以助食,草木几无孑遗,犹不足养,人事之权殚矣。”即使想扩大生产亦不可能,“驱人归农,无田可耕,驱人归业,无技须人。皆言人多,安能无益?盖一田不过一农,一店不过数人,今欲以百农治一亩、千人治一店,如何其能?”[3]308薛福成也惊呼:“地球各国人民之数,中国第一……大约四倍于英,五倍于俄。”[4]248据他估算,到1848年,除台湾省外,中国“通共四万二千六百七十三万余名口”,造成“以昔供一人之衣食,而今供二十人焉,以昔居一人之庐舍,而今居二十七人焉”。人口繁多的压力推动黎民最大限度地开垦了可开之地,即使“凡山坡,水之浒,暨海中沙田,江中洲沚,均已垦辟无余”[4]249。
曾经留学英国的严复较早地接触到了西方资产阶级学说,翻译了诸如《天演论》、《原富》、《群学肆言》与《法意》等数部影响近代中国的著作。他尝试运用马尔萨斯的人口论解释近代中国的人口问题,“英国计学家(即理财之学)马尔达有言:万类生生,各级几何级数……使灭亡之数,不远过于所存,则瞬息之间,地球乃无隙地。人类孳乳较迟,然使农食裁足,则二十五年其数自倍,不及千年,一男女所生,当遍大陆也”[5]29。在译《原富》时他再次表达了这样的观点:“英国计学家有马罗达者,考户口蕃息之理,著论谓衣食无亏,至缓之率,二十五年自倍。”“民物之进率,用递乘级数”,而“地产之进率,用递加级数”,因此“地产之进有限,而民物之蕃无穷,故地之养人,其势必屈”。从而“不有新地可以移民,则兵饥疾疫之祸,殆无可逃”[6]。
时人也有对人口问题不以为然、持乐观态度的。谭嗣同就宣称:“地球之面积,无可展拓,而人类之蕃衍,代必倍增,所产不敷所用,此因必乱之道也。今幸轮船铁路,中外尽通,有余不足,互相酌剂,总计荒地正多,即丁口再加百十倍,犹易生活。”[7]365梁启超则从人口密度的视角出发,表达了同样乐观的人口思想:“中国今日,动忧人满。然以地之方积,一计其每里所有人数,与欧洲英、法、德、哒(意)、比诸国相比例,其繁盛未彼若也。”[8]不过,此观点并非晚清人口思想的主调。即使是谭梁二人亦同时持发展工商经济,增加社会财富以养民的观点。
二
晚清的人口问题日益成为制约经济发展和导致社会贫困的一块肿瘤。知识分子更是纷纷开出解决人口问题的济世药方,希冀能起亡羊补牢之用。这些主张总体可分为“堵”与“疏”两种类型:
其一,所谓“堵”就是力图控制人口总数,从而解决人地失衡的社会问题,类似于鲧之治水。其代表有汪士铎和严复。汪氏主张采取溺女婴、重赋与严刑的残酷消极方法来控制人口的增长,“弛溺女之禁,推广溺女之法,施送断胎冷药,家有两女者倍其赋……严再嫁之律,犯者斩决……广女尼寺,立童贞女院……非品官不准再娶。严其法,生三子倍其赋。广僧道寺观……定三十而娶,二十五而嫁,违者斩决……妇人服冷药,生一子后服之……非富人不可娶妻,不可生女,生则溺之;即生子,而形体不端正,相貌不清秀,眉目不佳者皆溺之;即佳矣,亦可留一子,多不可过二子,三子即溺之”[3]309。汪氏的论调并未得到响应,如1866年御史林式恭奏请严禁溺女:“近来广东、福建、浙江、山西等省仍有溺女之风,恐他省亦所不免,实伤天地之和,若不厉行禁止何以挽全民。”清廷准奏,并责成各地广设育婴处所,避免无力抚养子女的贫民“因生计艰难再蹈恶习”,同时重申:“倘仍不知悛改,即治以应得之罪,毋稍姑贷。”[9]
严复则主张提高整个社会的受教育水平,使得百姓自然主动地选择少生的方式来控制人口的增长,“至于人类,智下者生多而成丁少,智上者其成弥信,其生弥珍”。否则“僿野蠢愚之民,以度日不死最下食为界,必至饥馑,其生始屈”[10]。
其二,所谓“疏”就是创造条件,导民生财,发展经济,提升社会可供的生活资料总量,或向空旷之地移民,以求蠲减人口压力。此举类似于禹之治水,主要代表有薛福成和谭嗣同。那么如何才能实现呢?
首先是减轻赋税厘金。薛福成认为赋税厘金过重影响了工商业的发展和商品的流通。他说:“军兴以来,厘金之旺,素推东南数省”,并以江苏为例,“久遭兵燹,创痍呻吟,元气未复”,“向已力筹巨饷,剿平诸寇”,然而“今则户部指拨之款,各省岁协之饷,悉以江苏为大宗”,江苏“幅员不广于他省,而财赋倍蓰过之,民力之竭,亦可知矣”。因此,他建议“与民休息,渐裁厘金”。四川的津贴亦“逾于正赋之额,几有十倍不止者”,“宜大加整顿”[11]70。对于传统的出口商品则主张予以加税,如茶叶因“洋人以茶叶为性命,恃以消瘴毒,除疾病,不有一日稍离”,而各省的茶捐茶税,“收数未旺,隐漏尚多”。“今中国大利,被洋人网罗尽矣;只此物产之菁华,可以默操其权。”于产茶诸省“酌加税额,而严核其隐漏”,“茶税暗增,则茶价亦昂,显取诸内地之民,实隐收洋人之利”[11]79。
其次是大兴铁路与机器,发展近代工商业。薛福成出使西洋时多次用“蛛网”来形容伦敦与马赛等地发达的铁路交通系统,他认为铁路方便运输,“各省遇有水旱偏灾,移粟辇金,捷于影响,可以多保民命”[11]137;增加就业,“至若火车盛行,则有驾驶之人,有修路之工,有巡瞭之丁,有上下货物,伺候旅客之杂役”,“故有铁路一二千里,而民之依以谋生者,当不下数十万人。况煤铁等矿由此大开,贫民之自食其力者,更不可数计。此皆扩民生计之明证也”[11]138。他设想于“西北诸省多造铁路,俾如江南之河渠,经纬相错,则贫者可变为富。即东南诸省,得铁路以通水道所不达,则富者可以益富,厘金之旺,必且数倍曩时”[11]108。
薛福成主张使用机器来提高生产效率,“有机器,则人力不能造者,机器能造之;十人百人之力所仅能造者,一人之力能造之。夫以一人兼百人之工,则所成之物必多矣。然以一人所为百人之工,减作十人之工之价,则四方必争购之矣;再减作二三人之工之价,则四方尤争购之矣”。针对有人认为“广用机器,不啻夺贫民生计”的谬言,薛氏认为不用机器生产,手工产品“必不能与西人之物相抗”[11]420,从而使中国之民“争购彼货”而“厚殖西人之利”,因此“用机器以造物,则利归富商;不以机器以造物,则利归西人。利归富商,则利犹在中国,尚可分其润以养我贫民;利归西人,则如水渐涸而禾自萎,如膏渐销而火自灭,后患有不可言者矣”[11]421。谭嗣同也提出使用近代机器开矿、耕田及进行工业生产,认为不存在“机器夺民之利”的危险,运用机器反而可以生产更多的产品,“所省之人工日工,又将他有所兴造,利源必推行日广,岂有失业坐废之虞?”[7]324
再次是移民以缓解地少的压力。晚清之前不乏移民解决人多地少的议论,但均为在国内将人迁往地广人稀的地方。而此时,知识分子放眼全球,视野更为开阔。薛福成说:“方今美洲初辟,地广人稀,招徕远氓,不遗余力,即如墨西哥、巴西两国,疆域之广,合计其建方里数,较中国尚有赢无绌,而其民数尚不能当中国二十分之一。其地多神皋沃壤,气候和平,不异中国。而土旷未垦,勤于招致,且无苛待远人之例,立法颇为公允。”[4]249“不啻于中国之外,又辟一中国之地,以居吾民,以养吾民也”。[4]250谭嗣同则用俄迁波兰人至西伯利亚、英迁罪犯于澳洲等为例,说明“人满之患”并不是“真满”,只有“五大洲人土两均”之时“犹患人满”,才是“真满”。因此,在他看来,“迁耕旷土”是行之有效的“消纳人口之计”[7]366。
三
晚清的人口问题引发的思考并不局限于上述几位知识分子,如郑观应、康有为也对此有过不少论述。那么,晚清士大夫为何热衷反思人地失衡的社会现实问题?笔者认为其动因主要基于两个延续:
一是中国传统民本思想在近世的延续。中国民本思想可以追溯到周代的敬天保民思想,儒家进一步将之发展为“民为邦本”的思想,孟子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12]。唐太宗更为明确地提出“凡事皆须务本”,而“国以人为本”[13]。晚清士大夫继承了古代的民本思想,重视民生与民计,自然而然地将当时日益严重的人口问题纳入研究的视野。郑观应就说“圣贤论政,首重民数,曰:‘有人此有土。’又曰:‘得众则得国。’诚以民为邦本。邦者民之所积也”[14]165。从加强户籍管理的角度强调了户口的重要性,其目的在于“征兵、劝学诸政可以次第实行”。针对“中国生齿日繁,生机日蹙”的状况,他力主效仿西方,设“善堂”予以救济,原因仍在于“为政之要首在得人”[14]204。
薛福成也对日益增长的人口问题忧心忡忡,“大抵每年一百人中,必添一口。欧洲人民约三百五十兆,每年可增三百五十万口。中国约四百兆,每年可增三四百万口。苟无新法以养之,则必有人满之患”[11]614。“近数十年来,中国民穷财尽,小民竭终岁勤动之力,往往不能仰事俯畜。生计之艰,视百年以前,不啻三四倍焉;视二百年前,又不啻七八倍焉。”[11]619
二是经世致用思想在近世的延续。鸦片战争前后,一批先进的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思想就已开始发生转变,继承明清之际的“经世致用”的思想,注意研究社会现实问题,龚自珍、林则徐和魏源等为早期的杰出代表。如魏源的《皇朝经世文编》汇总了清降以来治世的各种奏章和条陈,《海国图志》不仅按东南洋、西南洋、小西洋、大西洋、北洋等方位介绍了世界各国大略情形,还用专卷介绍了西方炮台、自来火铳等武器,及攻船水雷的详细制作和战法,奏响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的号角。此后,早期维新派王韬、马建忠、郑观应等人继续擎起经世致用的大旗,以探求国计民生的现实问题为己任。
晚清时期人口论者延续了经世致用的思想,国弱民乏的现实刺激着他们的神经,尤其是最为直观的人地失衡的严峻社会现实问题引发了他们的深深思索。薛福成敏锐地捕捉到了吸食鸦片与经济的关系:“近来中国海关,每年进口洋药约七万三千余箱,而内地所种之土药,销售者当加四倍。统计每年所销洋药、土药,当不下三十六万箱,是每日销一千箱也。每箱以百斤计算,则一千箱当得一百六十万两。”如果以“每人每日吸烟四钱计之,是有四百万人吸烟也。合十八省男女老幼人口,不下四百兆,是吸烟者百人而得其一,然以余所见有此瘾者,似断不止百中之一,则或者土药之销售,尚不止四倍洋药也”。那么“即以洋药价值计之,每岁出洋之银三千万两,以三十年计之,则九万万两”。他痛心疾首地指出了鸦片之害,“此九万万两之银,皆一往而不还者,宜中国之日趋于贫也。吁,可不惜哉!可不惧哉!”[4]217
面对沉重的人口压力,晚清知识分子大声疾呼,敲响了人口的警钟,提出了“堵”与“疏”两种迥异的主张,体现了近代知识分子积极入世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感,仅就此而言即具有积极的进步意义。同时,也是他们把脉和诊断人口增长与生活、生产资料短缺的社会现实问题后提出的济世处方,成为晚清社会的清醒剂,对推动清廷放松民间办厂限制,重视工商业发展,与列强争夺利权具有一定程度的催化作用。他们所提出的减赋税轻厘金、兴铁路用机器办工厂等主张,切合了当时中国的实际,有助于经济的发展和社会财富的增长,增加了社会生活与生产资料供给的总量,亦为被土地兼并和资本主义冲击而失去土地的广大农民、手工业者找到了一条谋生或就业的新领域,虽然这只是杯水车薪。
在资本主义入侵冲击、世界经济政治环境急剧变化、西学东渐和国人眼界逐渐开阔的历史大背景下,晚清人口论者继承与发展了洪亮吉的“使野无闲田、民无剩力、疆土之新辟者,移种民以居之,赋税之繁重者,酌今昔而减之”的“君相调剂法”[2]177,赋予了人口思想更多的近代色彩,其中不乏诸多真知灼见。严复主张推广教育,提高社会的受教育水平,使民众自觉主动地晚育少育,这一方面实现了控制人口的增长,同时也提高了人口的素质。薛福成等主张发展经济以纾解民困,缓和人口压力带来的贫困问题,用疏的方法解决人口问题。这实际上是承认了人口的相对过剩问题可以通过导民生财予以缓和,富有建设性意义。
当然,由于时代局限,晚清人口思想亦有应该摒弃或不足之处。汪士铎将人口问题归咎于妇女,提出“女多则人多,人多则穷”的谬论,因此用简单粗暴的“溺女婴”的方法控制人口的增长,体现了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狰狞反人民的面目。薛福成主张通过提高茶捐、茶税来增加国家的收入,觉得税捐明取于民而实取于洋人。应该说在19世纪70年代前,中国茶叶在国际市场上处于垄断地位时,此举并无不妥,因为国际市场上茶叶供应基本靠中国市场。但在此之后,中国茶叶遇到了来自日本与印度茶叶的竞争,此举无疑将削弱中国茶叶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从而影响到出口贸易的发展。薛氏无法认识到这一点,而将“茶务之衰”简单归于“往年贪得之辈,搀杂伪茶以图渔利”的结果[11]610。此外,晚清人口论者尚不能揭示近代中国经济发展迟缓、民众贫困、人地失衡的深层次的社会原因,即地主阶级土地兼并、帝国主义侵略与中国诸多主权的沦丧是中国经济滞缓、社会贫困和人口问题加剧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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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52
A
1007-8444(2010)01-0073-04
2009-12-10
刘中猛(1972-),男,江苏淮安人,博士研究生,讲师,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