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唐学术及其遗著整理
——张书学教授访谈录
2010-04-11刘永祥
张 峰, 刘永祥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史学所, 北京 100875)
王献唐学术及其遗著整理
——张书学教授访谈录
张 峰, 刘永祥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史学所, 北京 100875)
王献唐(1896—1960),原名凤琯,改名琯,字献唐,号凤笙,以字行,山东日照人。王先生幼承家学,于经史子集无所不读,后又就读于青岛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校,接触西学。他学贯古今、著述丰厚,所著数百万言,于历史考古、音韵训诂、金石印章、版本目录等众多学术领域均有颇深造诣。从1929年起,先生担任山东省立图书馆馆长,任职长达二十余载,为山东省的文化建设与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对于这样一位卓有建树的学者,目前学界的研究却较为薄弱。为此,我们走访了山东经济学院教授、山东大学博士生导师张书学先生。长期以来,张先生从事王献唐学术及其遗著的整理与研究工作,对推进王献唐研究作出了重要贡献。
一
问:张教授您好!王献唐先生是中国现代著名学者,一生治学领域广博、著述丰厚。有的学者因他继承了传统学术,研究传统学问,而把他划归为传统史家。请您谈谈对王献唐先生学术的看法好吗?
答:关于20世纪中国史家派别的划分,有多种说法。比如冯友兰先生提出当时史学界存在着信古、疑古和释古三大派;蔡尚思先生则提出正统、怀疑和扬弃三大派;周予同先生最初提出泥古、疑古、考古、释古四派说,后改为史观和史料两大派;钱穆先生提出传统(记诵)、革新(宣传)、科学(考订)三派说;齐思和先生则认为可以分为掌故派和社会史派两大类型。香港学者许冠三先生在其《新史学九十年》中细分为考据学派、方法学派、史料学派、史观学派等。侨居美国的唐德刚先生在其《当代中国史学的三大主流》一文中,提出当今国内外学术界对中国历史的研究,大致可分为中国传统史学派、中国马克思主义派和现代西方中国史学派。台湾王尔敏先生不同意这种观点。他写了一本书叫《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认为中国主流史学主要分为两派:一为科学主义史学派,一为马列主义史学派,并无第三派主流,但却有不少非主流。目前学术界以及年轻学子很少有人知悉非主流史学及史家,这无疑是史学史上的严重缺失。在他看来,非主流派最值得注意,世变代嬗,不需百年会全然埋没,不存纪录,自无人知晓。故其特为此著书,呼吁学界高明之家高度关注20世纪之非主流史学与史家。在这本书中,把王献唐和王国维、钱穆都划为传统史学派的典范,认为他们不是主流,所以很快就都被人们遗忘了。
我一直在思考如何给王献唐的学术定位。从其治学领域看,音韵训诂、版本目录、金石篆刻、书画诗词、历史考古,大多属于传统史家治学范围;从其学术渊源看,早年当受山左朴学影响最大,他在自述早年治学经历的《访碑图诗》中说:“我居东海世北人,治学不与南人群。雄心直欲侔千古,今此四科张一军。精识吾宗古陶主(下注:潍邑陈介祺簠斋),训诂吾师西海许(下注:同里许印林先生)。归来堂后更嘉簃,中天赤旭照东武(下注:诸城赵明诚德父、刘喜海燕庭)。”由此可清楚窥知,清季山左学者的治学路向和学风对其产生的重大影响。王献唐是山东日照人,其地在清末民初曾是一个独具特色的学术重镇,王献唐称之为“照邑朴学”,并述其演变脉络:“照邑朴学,导源印林许氏。许从高邮王氏问业,治小学、金石、校雠,皆卓绝。传小学者,有丁楙五伯才,著《说文韵隶》,继即竹筠先生,著《毛诗正韵》。后则鼎丞先生,学寖光大。”王献唐生此学术大环境中,自然会受其直接熏陶和影响,其父王廷霖酷爱金石,著有《泉币图释》、《读说文日记》等书,亦是师承许瀚。王献唐后来结识丁惟汾,跟随左右,从其习音韵古文字学。由此可见,照邑朴学确是导源于许瀚,王献唐也自认其学术根底源自许瀚。1930年在给傅斯年的信中说:“献唐昔年治学,颇摭拾乡先辈许印林先生绪余,以音求义,以义求音,其术殆出于高邮。”从上述治学领域和学术渊源来看,王尔敏先生把王献唐划归传统史学派,似无不可。
但是,王献唐与传统史家又有很大的不同。首先,他接受过西式教育,曾先后就读于青岛礼贤书院和青岛德华特别高等专门学堂,这两所学校均为德国人所办,所开课程中西兼顾,除了基本的《论语》、《大学》、《中庸》外,还兼顾地理、算学、博物、德语等。最终,他进入工科学习土木工程,接受了自然科学的洗礼,这对他一生影响极大。其次,他接触过大量西方社会科学书籍。青年时期,因思考人生问题和工作的需要,曾“泛览西方哲学、社会学书”,虽然言其不称意,但影响却不能忽视。第三,与国内外学者有广泛的学术交流。自主掌山东省立图书馆后,他同国内外学者展开广泛的学术交流。从近日青岛出版社出版的《王献唐师友书札》可以看出其交游之广泛,该书所收录的书札近八百通,与其通信者有蔡元培、傅斯年、董作宾、陈梦家、张元济、傅增湘、柳诒徵、王重民、胡道静、顾廷龙、吕振羽、丁福保、陈直、商承祚、黄云眉、谢国桢、福开森、高田忠周、桥川时雄等国内外著名学者近300人。抗战爆发后,载书南迁,在武汉大学接受中英庚款之资助,撰写《中国古代货币通考》,在国史馆编纂《国史金石志稿》,后又寓居四川南溪李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进行专门研究,与众多学者往还论学,互通信息,在更广泛层面上与学术界进行互动与交流。也许正是由于上述种种,王献唐在其学术著作中表现出承受朴学、兼容西学、博采众长、思维开阔、时有创获之特色。因此,并不能简单地将其划归为“传统史学派”。
另外,在我看来,关于学派的划分,往往是后来研究者的一种主观的界定。各种学派之间也并非势如水火,各不相容。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各派学者之间往往是异中求同,同中存异,彼此尊重,相互观摩,相互学习,是则是之,非则非之。如王献唐与科学主义史学派领军人物傅斯年,从20世纪30年代初开始一直保持着互相支持、团结协作、亲同手足的密切关系。从共同抢救海源阁等乡邦文献,到史语所与山东省政府组建山东古迹研究会,进行龙山城子崖、滕县安上村、日照两城镇等遗址的发掘,再到两人流寓西南,在这前后长达20年时间里,两人的交往几乎没有中断,或鸿雁往来,或晤面对坐,都在交流情感,切磋学术,看不出什么派与派之间的对立和矛盾。再如,王献唐与马列主义史学派“五老”之一的吕振羽,关系也非同一般。吕振羽在30年代撰写的《史前期中国社会研究》一书,其中很多史料是由王献唐提供的。吕振羽在该书初版“自序”中也提到,在理论上李达老师给了不少指示,在史料的选择上,“山东省图书馆长王献唐先生等给了我不少帮助和指导”。从现在保留下来的吕振羽给王献唐的书信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与王献唐探讨学术、借阅资料、查看有关的新发掘的文物等诸多信息。因此,我曾在《中国现代史学思潮研究》一书中说过:要准确理解和把握中国现代史学,必须用“生态学”的视角去看待所谓派别之间的关系。因为各学派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生态关系,否定或看不到这种生态关系而架构的现代中国史学发展史,无疑会因为维度不够而捉襟见肘;或者只看到它们之间的对立、排斥,看不到彼此之间的同一互渗,亦难以透视全局。对王献唐的学术及其学术派别的划分,亦应作如是观。
二
问:您认为现在学界对王献唐的研究还存在哪些薄弱的环节?制约对王献唐深入研究的因素有哪些呢?
答:首先,学术界对王献唐先生的学术及其成就还没有给予广泛关注,这一方面是由于他治学严谨,研究成果自认为不成熟就不轻易示人,因此生前著述仅出版和发表了《公孙龙子悬解》、《聊城杨氏海源阁藏书之过去现在》和一些单篇论文。只是近些年随着王献唐各种著述的陆续出版,才开始逐渐受到学术界的注意。另一方面,王献唐先生治学领域广博,且既专又深,涉及音韵、训诂、版本、目录、钱币、玺印等多方面,现在学人的学术修养和知识结构难以对其研究的领域作贯通式的研究。
其次,有关王献唐生平事迹不用说一般公众,就是学术界的相关学者也不甚清楚。研究和记述历史的人,往往被历史所遗忘,这是生活和我们常开的一个玩笑。记得几年前《光明日报》发表了《吴敬梓失传著作〈诗说〉在上海发现》一文,所发现的这本书封面“文木山房诗说”字下有“旧抄本戊子四月收十七、十八有缺”字样,并有篆体印章“献唐”,卷端书名下有“王献唐”印和馆藏印,卷末有“献唐劫后所得”印。但该文作者说王献唐“生平不详”,认为可能是清末一个藏书家。结果这篇文章一发表,就有人写文章说治古文献不应当不知道王献唐。再后来,有一位老学者也整理《诗说》这本书,虽知王献唐为山东藏书家,曾任山东图书馆馆长,但关于王献唐的其他情况则语焉不详,并对王献唐中年以后常用的“平乐印庐”章,竟疑为“抄书人章”。
王献唐先生去世距今还不到50年,时间那么短,他一生又是以解释历史之谜为己任,但他本人又给我们留下很多谜,需要我们去考证。如王献唐先生出生于哪一年?现在有两种说法,一为1896年,一为1897年。他去世后,夏鼐先生写了一篇《山东王献唐先生传略(1896—1960)》,说是生于1896年;孔德成先生在《王献唐先生墓表》中说是1897年,屈万里《王献唐先生事略》也说是1897年。有的学者一会说他生于1896年,一会说他生于1897年。后来我们在王献唐先生的日记中,偶尔看到记载他购买到一枚厌胜钱,一面刻的是猴子,特别喜欢,因为自己也属猴,与生肖正合。由是知道他属猴,应出生于光绪二十二年,即1896年。如果没有他的日记,现在我们就难以确定其出生年代。关于王献唐的出生日期也存在好几种说法:一为王国华《王献唐生平事略》说生于“农历八月十八日”,一为依据《墓志》所载“生于农历九月初七日”,丁原基先生换算为“国历十月二日”,一为王绍曾先生换算为“十月十三日”。但是王献唐在某年九月四日日记中记道:今天朋友请他喝酒,因为今天是其“贱辰”。所以他的出生日期既不是八月,也不是十月。又如,王先生所读学校和所学专业,也存在孔德成、夏鼐、屈万里、王仲裕、王国华等诸家不同说法。这一切纠纷,皆因史料的匮乏而引起。由于史料的不足,常常对王献唐产生一些误解。例如,他的一枚印章叫“泮楼”,他也经常在书跋后签署泮楼主人、泮楼君,那到底泮楼在哪里?有的学者推测,省图书馆旁边的大明湖,有很多水池子,水池子旁边的楼就叫泮楼。后来我在《顾黄书寮日记》(未刊稿)中发现,他拟编辑自己的文集,名叫《泮楼敝帚录》,在序言中说:“今岁仲秋,县邑为匪所据,举家奔避,辗转来济,赁小楼三楹于花墙西街,移家聚处,颇远尘嚣,曲水绕门,地接泮沼。楼本无名,因以‘泮楼’名之,所以志实也。”由此才知,原来泮楼指的是他在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泮池旁边租住的那个楼,也就是三间房子而已。王献唐先生还有一个印章经常钤盖于所藏书籍或题跋后,叫“空自苦”。台湾丁原基先生认定这枚印章是1949年以后刻的,因为与他新中国成立后的遭遇有关系。其实这枚印章刻于1936年。在1936年8月16日的王献唐日记中很清楚地说:“日前托其为刻‘献唐所著书’一印,偶思改用《扬雄传》‘空自苦’三字,刘歆论雄著书语也。”他刻此印,实际上是表达其学术著作价值在当时不为人识的心情。此事看来虽小,但会影响到对王献唐先生学术思想的认识和把握。
因此,我认为基本的史料建设工作没有做好,是影响王献唐研究进展的一个关键性因素。
三
问:刚才您提到“有关王献唐先生的研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基本的史料建设工作没有做好”,那么您能谈谈目前王献唐著述整理与研究的情况吗?
答:王献唐先生不仅严谨,而且非常勤奋,一生著述宏富,仅专著就有60余种,连同书跋、书序、论文、杂著及日记等,有2 800余万字,形成了一个系统完整、内涵丰富、博大精深、视野开阔、严谨缜密、层次性强、富有特色的学术思想体系。海内外众多专家学者评价其著述是“浓缩了的齐鲁文化史”,是“彪炳千古的皇皇巨著,光耀千秋的学术典范”。从1979年起,齐鲁书社组织专家开始整理出版《王献唐遗书》,曾经有一个出版计划,要出版30种著作,但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只出版了11种。这11种著作分别是:《中国古代货币通考》(1979年)、《古文字中所见之火烛》(1979年)、《春秋邾分三国考·三邾疆邑图考》(1983年)、《双行精舍书跋辑存》(1983年)、《山东古国考》(1983年)、《顾黄书寮杂录》(1984年)、《双行精舍校汪水云集》(1984年)、《那罗延室稽古文字》(1985年)、《炎黄氏族文化考》(1985年)、《五灯精舍印话》(1985年)、《双行精舍书跋辑存续编》(1986年)。
从2004年起,青岛出版社又重新出版王献唐先生的著作,它一方面对齐鲁书社已经出过的书,又重新加以校订出版;另外就是出版一些新发现的书稿,比如说它第一本出版的是《国史金石志稿》,共七大巨册,这是王献唐在20世纪40年代任国史馆总干事和副总纂修时的著作,这本书没有完稿,只写了20卷。这部著作,他的家属只收藏了后半部分,前半部分找不到,以为是在台湾,但丁原基教授在台湾也没有找到,后来由其家人根据有关学者提供的线索,从南京第二档案馆找到,这样出版社才把两部分合在一起,由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王文耀教授整理校订,这部巨著在尘封了近60年后才得以面世。该书出版后,受到金文学家、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的一致好评和肯定,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先生在该书序言中说:“它既反映了半个世纪前的学术水平,也向我们提供了今天治学的榜样和同类学科研究的重要参考。”之后陆续出版了《中国古代货币通考》、《炎黄氏族文化考》、《山东古国考》、《王献唐著述三种》、《双行精舍书跋辑存》、《王献唐古文字考证》、《王献唐师友书札》、《五镫精舍印话》、《海岳楼金石丛编》、《海岳楼金石丛拓》等。现仍在继续整理出版中。本人有幸参与整理了《王献唐著述三种》(包括《公孙龙子悬解》、《古文字中所见之火烛》、《顾黄书寮杂录》)、《山东古国考》(包括原齐鲁书社出版的《山东古国考》和《春秋邾分三国考·三邾疆邑图考》二种)、《海岳楼金石丛编》(包括《两汉印帚》、《汉魏石经残字》、《临淄封泥文字》、《双行精舍陶骨印存》等四种)、《海岳楼金石丛拓》(包括《齐鲁陶文》、《二百镜斋镜文》、《十钟山房金文》、《秦诏量瓦集拓》、《封泥货布文字》、《上陶室砖瓦文捃》等六种)等。
目前已出版的著作只是王献唐先生著述的一部分,还有大量著述有待于进一步搜集和整理。除了未出版的一系列专著外,还有大量单篇零稿。如王先生一生撰写了大量书跋,齐鲁书社曾出版了两本,这两编主要是山东省博物馆、图书馆、山东大学图书馆几家所藏书的题跋,而在全国各图书馆公藏和个人私藏的古籍中,王献唐的题跋应当还有不少,另外在日记之中也保留有大量题跋的底稿,如果整理出来要比已出版的两编还要多。已故的张亦轩先生曾整理《双行精舍书跋辑存三编》,惜至今未见出版,书稿亦不知现在何处。王献唐先生的题跋除了讲该书的来历、价值、版本,还有很多是记自己的所想、所见和当时社会发生的有影响的事件,很有价值。另外,王献唐先生还在《山东民国日报》、《商务日报》、《华北日报》、《申报》、《时报》、《晶报》等各类报刊上发表过不少小说、政论以及论学文章,至今没有进行全面广泛搜集。如他曾在天津专门负责翻译德文小说,在报刊上发表,但当时他翻译的德文小说究竟有哪些,现在一无知晓。这些都是研究王献唐先生的生平和思想不可或缺的重要资料。
除上述著述之外,王献唐先生还有日记、书信、诗词等需要整理出版。现将我们了解的和正在进行的工作简要介绍如下:
(一)有关日记的整理。
王献唐一生有写日记的习惯,除因身患重病等特殊原因而失记外,几乎没有中断。现存日记始自20世纪20年代,终于40年代末,记录将近30年。新中国成立后,因种种原因,其家人将其焚毁泰半,现留存者不过半数,约有一百万字之多。他的生平活动和学术研究,均在日记中有详细的记录,其同时代的其他学者也在日记中留有踪迹。由于日记跨度时间长、涉及人物多,所含史料丰富,为许多学者所关注。齐鲁书社曾将其列入出版计划,但最终未能刊行。现在日记手稿仍藏其后人处,虽有残损,但吉光片羽,弥足珍贵。丁原基教授曾目睹其中一部分,并进行了整理,作为台湾某学术基金课题结项成果,以《王献唐日记》之名油印,但学界知之甚少。近年来我们有幸从其亲属处得以复制了所有日记手稿,并进行了整理。由于王献唐工作很忙,日记中有时字写得很草,需要一个字一个字去抠,仔细地辨认,因为他的字体和别人不同,往往是从金文和小篆上学习而来,所以我们用了七年的时间才把它整理完成。若能把日记整理出来奉献给学者,我以为这是对王献唐研究的最大推进。
就目前所知,王先生日记手稿有《登假室日记》、《三禅室日记》、《守书日记》、《顾黄书寮日记》、《太平十全之室日记》、《五灯精舍日记》、《双行精舍日记》、《那罗延室日记》、《平乐印庐日记》、《百汉印斋日记》等十种。其中《那罗延室日记》和《百汉印斋日记》我们没有见到,据闻已被焚毁。
1、《登假室日记》,应是王献唐的第一种日记。已残损,仅见到一册五页,时间从1920年7月24日到8月2日。时在济南,主《山东日报》、《商务时报》笔政。他取庄生“登假”之意,“假”是“遐”的通假字,为登高望远的意思。这本日记记事较为简略,主要记载每天的主要工作、友朋交往、购书读书和时事形势,以及自己的思想状况等。
2、《三禅室日记》,可能亦非全璧,时间从1921年3月8日到10月17日,时仍在济南主《山东日报》和《商务日报》笔政。丁原基先生整理此日记时,将写作时间标注为民国七年,即1918年,但从日记所记载的内容来推断,应为1921年。如日记中有购买并阅读《杜威五大演讲》一书的记录,而此书最早是晨报社于1920年6月才出版的,不可能在1918年就购买和阅读此书。“三禅室”为王先生早期室名之一,“三禅”为佛家术语,又指佛教修行的地方,是法身佛阿赖耶识藏身之处。王献唐先生的“三禅室”,盖取此语意。该日记记此时生活阅历,笔法亦较为简洁。王先生此时关心哲学问题,于佛学多有研究,并作《人生之疑问》一文。闲暇时多习字,临摹各种碑帖。亦喜作画,对古人书画多有品评。
3、《守书日记》,此日记完整。所记时间从1930年7月7日到9月10日。这本日记的命名,与其他几种日记不同,不是用自己的室名,而是浅显明瞭,清楚地表达了“监守图书,效死弗去”之决心。从《守书日记》开始,日记所记内容更加丰富,诸如治学札记、友朋聚散、人物评述、版本考证、书画鉴赏、古物搜集、朝野见闻等,无所不包,文献价值极高。
4、《顾黄书寮日记》,此日记也较为完整,记述时间上接《守书日记》,下接《太平十全之室日记》,从1930年9月11日到1932年9月11日,共15册。时任山东省立图书馆馆长。1930年9月11日,王献唐自济南书肆敬古斋处以重金自购海源阁旧藏顾广圻校《说文系传》、黄丕烈校《穆天子传》二书,欣喜之余,用“顾黄书寮”作书室名和日记名。这一时期是山东省立图书馆发展较快时期之一,王献唐先生大力抢救乡邦文献,如柳城杨氏海源阁藏书、历城马国翰玉函山房藏泉、潍县高氏上陶氏藏秦汉砖瓦、扶沟柳氏藏书、潍县陈氏砖瓦石刻、掖县毁后《大藏经》等,均在这一时期陆续得以收藏。另外,还组织协调山东古迹研究会对龙山城子崖进行发掘,举办砖瓦图书展览会,编辑出版《山东省立图书馆季刊》,并撰写了《炎黄氏族文化考》等,这些工作在日记中都有较为详细的记录。
5、《太平十全之室日记》,起止时间为1932年9月12日到1933年9月11日,共4册。时仍任山东省立图书馆馆长。“太平十全之室”为王先生室名之一,以其所售太平元宝、通宝钱等十种不同的古钱名室,并以此署名日记。这一时期,他继续搜集乡邦文献,辑有《齐鲁陶文》、《两汉印帚》。亲自访古,撰《滕邑访古记》,组织山东古迹研究会对滕县安上村遗址进行发掘。撰成《洛神赋十三行考证》六卷,草成《鉥印典录》八卷,并继续编撰《鹖冠子考证》等。这些内容在日记中都有记录。
6、《五灯精舍日记》所记时间较长,从1934年12月23日到1937年8月15日,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共10巨册,其中壬册(1937年3月10日到1937年5月20日)未见,可能已经散佚。“五灯精舍”为王先生室名之一,尚未见他自述其由来。佛家禅宗有“五灯”之说,王先生自青年时所修为佛教禅宗之唯识、法相,或取佛说为室名号。从1934年到1937年,是山东省立图书馆发展的高峰。这一时期,图书馆新楼于1935年11月落成,举办“奎虚书藏”落成仪式。印成《汉魏石经残字》,1935年春,与中央博物院筹备处共同发掘日照两城镇遗址。编辑出版《山东省立图书馆季刊》第一集第二期——《奎虚书藏落成纪念专集》。印行《临淄封泥文字叙目》二卷、《海岳楼藏印甲集》二卷、《寒金冷石文字》24册、《印林遗书》12册、《汉魏石经残字》2册、《临淄古陶骨印景》4册。继续编撰《五灯精舍印话》,先后发表《元大字本仪礼集说跋》、《许印林校爱日精庐影宋本东家杂记跋》、《跋明本集异记》等文。这一系列重大活动,在日记中均有记录。
7、《双行精舍日记》,可能有残缺,记述时间从1938年9月4日到11月28日。“双行精舍”是王先生使用最多的室名,在其自印信笺上多有“双行精舍”和“海曲王氏双行精舍”字样,尤其喜欢用董井为他所治的“双行精舍”龟鹤肖形印,钤盖于收藏书籍、字画之上。此本日记主要记载其南下抵四川万县之后,从万县迁徙重庆,再辗转至四川乐山的经过。
8、《平乐印庐日记》,记述时间跨度最长,从1943年7月18日到1948年4月23日。但这期间因患脑疾,日记曾中断近两年。“平乐印庐”为王先生的室名之一,以其1938年10月18日在四川万县时所得之“平乐亭侯”涂金古铜印名室。1942年底,王先生应傅斯年之邀,前往四川南溪李庄中研院史语所驻地。在李庄的两年时间里,日记充分反映了史语所诸多学者的生活状态。那时候,他不是史语所的成员,是寄寓于史语所,利用史语所的资料为国史馆编撰《国史金石志稿》,利用中英庚款的资助,撰写《中国古代货币通考》,又撰有《古文字中所见之火烛》等。当时在李庄的除史语所外,还有同济大学、中研院社会所和体质人类学所筹备处、中博院和中国营造学社等,王献唐先生日记中也记述了与其他众多学者往返论学的情况,亦具有重要资料价值。
(二)有关书信的整理。
王献唐先生的往来书信,是研究其学术交往和学术思想的重要资料。最近青岛出版社影印出版了《王献唐师友书札》上下两大巨册。我比较早地看到了这些书信,非常有价值。但是,这些书信大多是王献唐先生珍藏的其他学者的来信,而他自己的书信较少,大量书信则散见于各处。其中有些信件已经发表,比如1946年在《说文报》上就发表了他与栾调甫的通信,分两期连载。另外在《文献》、《山东图书馆季刊》、《中国文字》、《屈万里书信集》、《王献唐先生诗文书画集》等书刊也发表了一些他与师友的论学书札,共约40通。近年来,我们非常重视搜集和整理王献唐先生的书信,分别从台湾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南京中国二档、山东省档案馆、武汉大学档案馆和王献唐先生的友朋后裔以及其他学者等处,搜集其书信近百通,这些书信大多从未公开,是研究王献唐极重要的资料。有关王献唐先生的书信,我们还在征集中。现在,我们把已收集到的书信,连同《王献唐师友书札》所影印的书信,一并进行了整理和注释考证,等合适的时机将其公开出版,想必对人们研究王献唐会有所帮助。
(三)有关诗词的整理。
王献唐从小就喜欢作四六句,留下大量诗作。他的诗有的咏风景、叹事务,更多的则是对古人、古书、古画、古印所作的观感和心得,不仅见诗才,而且可以了解其思想的转变、治学的经过,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以诗证史”,从诗中可以彰显王献唐一生的心路历程。例如我们前文提到的《访碑图诗》,内容很长,是40岁时所写,他说可以作为40岁以前的年谱来看待。今天能够看到的有《南游诗存》、《题襟小唱》、《明湖酬唱集》、《锡游杂咏》、《峡江行卷》等,另有不少诗词记入其日记中,有的则散存于书跋、书信和文章中。我们将散于各处的诗词汇入一编,按时间排列先后,其中有的诗无名,我们根据内容另加题名,并作说明。
(四)关于《王献唐先生年谱长编》的编撰。
近年来,我们在搜集王献唐先生的著述、书信、日记等文献的过程中,注意不放过与王献唐先生生平有关的任何资料,目的是为了编撰一部能全面反映王献唐生平和学术的年谱,现在这部《王献唐先生年谱长编》已超过百万字,还在不断补充和完善之中。相信这部年谱出版之后,当会对推动学术界全面深入研究王献唐先生的学术成就与贡献有所裨益。
四
问:做王献唐先生遗著的整理与研究工作,是一件很费时费力的工作,您为何选择这样一件事情去做呢?
答:目前学术界,确实存在着一种急功近利的现象,在学术制度上也有不完善的地方,比如说史料的搜集与整理通常不被视为具有原创性的学术研究,同时又耗时费力,在许多人看来不如自己写一些论文或者呈现出论文外观的作品发表,以便为评职称、获取福利以及申请有关课题增添筹码。因此,很多人不愿做这种基础性的工作。但是,学术研究,特别是史学研究,基本史料的收集和整理是最基础性的工作,离开这些就谈不上科学研究。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没有全面丰富的史料,仅仅是凭感觉发议论,文章再多,也不过是空中楼阁而已。如果大家都不愿做这种基础性工作,学术就很难发展。王献唐先生一生搜集、编辑《山左先哲遗书》,一方面是为传承山左先贤的学术成果,另一方面就是为后人研究之用。有关王献唐先生著述的收集和整理,前辈学者已做了大量工作,并且为此付出不少精力和心血,甚至是生命。如前面所说张亦轩先生搜集整理王献唐先生的题跋,未终而逝。扬州师范学院蒋逸雪先生为整理《炎黄氏族文化考》,竭尽心力,书成后即去世。负责整理《国史金石志稿》的华东师范大学的王文耀先生,在2002年接受了王献唐家眷的嘱托后,夜以继日地对该书原稿进行整理,为原稿配上图片6 710帧,共出校记3 636条,对现今所掌握的器物的别名、出土、流传和收藏情况作了介绍,该书出版后不久,王先生便因劳累过度而病逝,享年仅61岁。我们做这些基础性工作,一方面是承继前辈学者优良传统和精神,另一方面,主要是有感于多年来之所以对王献唐的研究不够深入,主要的原因乃是史料建设的严重不足。如果我们所做的这些工作能够对推进王献唐研究有所帮助,那么一切付出都是非常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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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0)02-0187-07
2009-12-17
张峰(1981-),男,安徽淮北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