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存先贤学术遗产尽一份责任——序李金堂教授编校《余怀全集》

陈其泰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史学所， 北京 100875)

【现当代学人研究】

为保存先贤学术遗产尽一份责任
——序李金堂教授编校《余怀全集》

陈其泰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史学所， 北京 100875)

余怀为清初出色的诗人和学者，他生活在明清鼎革、“天崩地解”的特殊时代，有自己的特殊经历。他著述甚丰，有多种著作长期流传，颇受后世学者重视，但由于种种原因造成其著作大量散佚。《余怀全集》内容详备，校勘精良，为余怀的著作提供了一个“定本”。且《余怀全集》编校者有深刻的寄意：充分肯定余怀诗文著作的价值，表彰其民族气节，为保存先贤优良文化遗产尽一份责任。

余怀；《余怀全集》；清初文学

李金堂教授积十余年之心力，搜集、整理、编校成《余怀全集》，共40余万字。全书告成，自南京驰书于余。兹谨略缀数语，序于书前。

余怀(明万历四十四年—清康熙三十五年，1616—1696)为明末清初出色的诗人与学者，字澹心，号广霞，福建莆田人，长期寓居南京，故又自称江宁余怀。他学识渊博，才华过人，又生活在明清鼎革之际这一特殊的时代，故有着颇与常人不同的特殊经历。他早年即以文才大受称誉，与杜濬、白梦鼐齐名，人称“余杜白”。尤侗有诗句赞许：“赢得人称‘余杜白’，夜台同看《党人碑》”，既称赞其才华，又钦敬其志节。获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赏识，入其幕。清军南下，他坚持民族气节，参加江南地区抗清斗争，之后长年过着漂泊不定的生活。余怀诗词作品及著作甚多，其中《板桥杂记》、《味外轩文稿》、《玉琴斋词》等均长期流传，为人称道。康熙年间，卓尔堪编《遗民诗》，收录余怀诗24首，并记述道：“布衣。读书破万卷，倜傥风流，交多贤豪。隐吴门，徜徉支硎、灵岩间。著有《味外轩稿》。年八十余，吟咏不衰。”《清史列传》卷70有《余怀传》，云：“余怀，字澹心，福建莆田人，侨居江宁。才情艳逸，工诗。生明季乱离之际，词多凄丽。尝赋《金陵怀古诗》，王士祯以为不减刘禹锡……词藻艳轻俊，为吴伟业、龚鼎孳所赏。晚隐居吴门，徜徉支硎、灵岩间……尝撰《板桥杂记》三卷，记狭邪事，哀感顽艳，亦唐人《北里志》之类。又有砚癖，蓄砚最多。既老，分与内外诸孙。著《砚林》一卷。后竟以客死。著有《味外轩文稿》、《研山堂集》、《秋雪词》一卷、《宫闺小名后录》一卷。”余怀还善于戏剧创作，撰有《集翠裘》等。周亮工曾致信称赞说：“读广霞君《集翠裘》，觉马致远、乔梦符一灯犹未灭也；纯用本色，绝去纤巧。广霞君不屑与世人斗巧争能，只欲以‘本色’二字，挽回风气耳。”

仅从上引《遗民诗》所附余怀小传、《清史列传》所载余怀传记和周亮工书信，已足以见其才华之出众，诗词和著作之多，以及时人称誉之高。余怀晚年生活窘迫至极，他心中最为系念的事，便是他一生心血所凝聚的著作早日刊刻问世。康熙三十三年春，他将生平著作悉加整理，“料简成编”，并致函在扬州的好友张潮，请其主持，设法募集资金完成宿愿。为此，79岁高龄的余怀，于秋日亲自到扬州向张潮恳求支持。张潮果然不负所托，设法将《板桥杂记》收入由他主持编辑的《昭代丛书》甲集中。此书刻成时间是康熙三十六年春季，而余怀已于前一年辞世。此后，由于多种原因，余怀著作大量散失，其名字也逐渐少被提起。但是，既然是在文化上有重要价值的著作，毕竟会在历史沧桑中被有识者所重视、宣扬。事实正是如此，至晚清时期，即相继有一些学者、诗人在书中郑重其事记下所见到的余怀著作，并给予高度评价。这里可举出两个颇有说服力的例证。咸丰六年(1856)，著名学者、藏书家蒋光煦在其《东湖丛记》(卷五)中列有“余澹心著作”条目，记述他所见到的余怀诗集《江山集》，云：诗集“今所见者凡四种：一，《平生萧瑟诗》，有虞山某某(按，指钱谦益)序、吴郡叶(襄)序及余自序；一，《三吴游览志》，则吴骏公(伟业)序之；一，《枫江酒船诗》，则姜如须(垓)序之；一，《梅花诗》，亦自序。”蒋光煦特别介绍了他所亲睹的余怀著名词集《玉琴斋词》手稿本，称赞其“精绝无伦”。且指出余怀所著尚有《味外轩稿》、《板桥杂记》、《茶史(补)》及《澹心杂录》等多种。光绪初年，余怀《东山谈苑》手稿本辗转由北京流传至湖南，为陈宝箴(后官湖南巡抚，戊戌政变前在湖南大力推行新政)所收藏。嗣后，宝箴子、著名诗人陈三立记载说：“《东山谈苑》者，为余家旧藏抄本，笔致娴雅，疑亦澹心所手录。”又谓：“早岁侍先公居长沙，曾用坊肆铅制字印行。”这就是光绪三年(1877)陈氏在长沙所刊行的酉腴仙馆聚珍版铅印本，则宝箴父子早在130余年前，即为传布余怀这部著作出过大力。陈三立又记云：其后，“印稿既散尽，原抄本亦失去”。为此惋惜不已(但事有凑巧，陈家所得这部原稿本竟又神奇地流落到南京，为著名学者胡小石购得，襄社从其手中借到影印，而遂有此书襄社影印本)。不惟如此，至20世纪60年代，著名史学家陈寅恪(三立子)著《柳如是别传》，对余怀其人及其著作甚为重视，在书中颇予褒扬。余怀所著《东山谈苑》和《板桥杂记》在数十年间与陈氏祖孙三代结下如此因缘，这也是近代学术史上的一段佳话。而当今健在的学者中，著名的文史专家黄裳先生更独具慧眼，对搜集和评价余怀的著作作出重要贡献。黄老在《金陵五记·后记》和《余怀集三种》等著述中，对余怀的著作及活动，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和深刻的分析，特别对《七歌》与《醉时歌》这两首代表余怀强烈抗清思想与浓烈爱国情感的作品，进行了精彩的分析和评价。他指出：《七歌》是“亡国遗民呼天抢地极沉痛的呼号”(《清代版刻丛谈》)，像《七歌》“这样的作品，不但在晚明，就是在中国诗史上，也是可以占得一角地位的吧”(《金陵五记·后记》)。这对人们深刻认识余怀，有重要的启发作用。

金堂教授堪称是余怀身后三百年之知音。他长期任教于南京晓庄学院，因讲授南京地方史等课程，很早就敏鋭地认识到余怀不仅是明末清初以来江宁著名文人，而且其行为、其著作的价值，远远超出南京或江苏地区，对于清初社会的研究，以至文化史的研究，都具有不容忽视的意义。他感慨于余怀著作的大量散失，前贤学术成果之不彰，下决心搜集、整理出一部尽可能完备的《余怀全集》，以供社会各界人士使用。为此，他多次北上京津、南下八闽、东临苏沪，自费访查其事迹与著作，并做了精心的编校。由于他苦心访求，时有意外的发现。如1998年11月初访书上海期间，在上海市图书馆古籍部，翻阅清初某诗家著作数页之后，意外发现余怀著作《平原吟稿》一卷，不胜惊喜。此卷既不见任何藏书家著录，也不见有任何书目登录，连该馆古籍部书目也未见记录。这说明当时刊印者为了躲避清朝官府的查禁，用了多么高明的手法，用心多么良苦。诚如他来函中所言，“十五年的伏案，十五年的奔波，十五年的孜孜以求”，表现出一位学者的执着追求和难能可贵的奉献精神，令人感佩不已！

如今呈现在广大读者面前的《余怀全集》，就是金堂教授十五年心血的结晶。这部全集搜集内容之完备，编辑体例之合理周密、部伍严整，细心的读者阅读全书目录和各篇内容即可明瞭。此诚为本书的最大特色。而在校勘错漏、以达到“定本”的目标上，金堂教授同样苦心孤诣以求。如，他校订的《味外轩诗辑》，系以南京图书馆所藏钞本为底本，而以上海图书馆与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的两种钞本参校；特别对于凡《味外轩诗辑》所辑之诗，现存有余怀原著者，则以原著为主本，并与钞本相互校订，改正传抄中的个别错误；原稿散佚者，则与各选本参互校订，而以成书年代较早、版本较完备、影响较大的选本为主要参照本。《板桥杂记》的校核，则从诸本中，选择以康熙《昭代》本为主本，参照康熙《说铃》本及双梅景阁本进行校订。如此矻矻以求，都是为了使本书成为余怀著作的较为完善的“定本”。

还须特别讲到的是，金堂教授对于研究、搜集、整理余怀的作品和思想，寄意至深，这就是：提供研究清初文学和清初社会的重要资料，表彰余怀高尚的民族气节，为保存和传承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份优良遗产尽一份责任。我认为，这一指导思想，并非作者个人的偏好，而是表现出一位学者独到的见识。君不见，余怀数十年以遗民自居，“心存本朝，全身异代”，拒不出仕清朝。他的大量作品，只记干支，不书清朝年号。正如吴江沈桐庄《书〈板桥杂记〉后》所云：“春从柳永词中老，秋入兰成(庾信号)赋里哀。”而余怀知交好友、云间学者俞汝言在《远游》诗中云：“余子足着远游屐，踏遍吴越苍苔山。”“有时独往万峰顶，搔首扪天痛哭还。”陈寅恪先生对余怀及其著作尤有深入研究和高度评价。他说：“余氏既曾入质公之幕，则其人原是明末有匡世之志者，未可以寻常文士目之也。”他还就余怀与剩人禅师的关系评述说：“余、韩关系如此，澹心之为复明运动中之一人，自不待论。”寅恪先生《柳如是别传》一再引用余怀《板桥杂记》，给予精彩评述。他对书中所记一些出身卑微的青楼女子(如葛嫩、李香等)所具有的“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予以热烈称颂，对轻视她们的“迂腐者”与“轻薄者”，进行了尖鋭的批评。——从清人沈桐庄的言论，到陈寅恪先生的评述，都为金堂教授的深刻寄意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是我们对待古代文化遗产的正确原则。读者定能以此为标尺，发现余怀著作中的精华，予以恰当的肯定和吸收采择。读者欲明究竟，则请详读李教授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的评论和余怀本人的诗文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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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8444(2010)02-0185-02

2010-01-23

陈其泰(1939-)，男，广东丰顺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