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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ltureIndustry:从批判性术语到新经济符号的概念演变

2010-04-08范正宇

关键词:阿多诺大众文化文化产业

范正宇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文化教研部,浙江杭州310024)

CultureIndustry:从批判性术语到新经济符号的概念演变

范正宇

(中共杭州市委党校文化教研部,浙江杭州310024)

作为Mass Culture(晚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大众文化)的替代性语词,主要由阿多诺发明的Culture Industry,是一个说明Mass Culture工业化生产机制并揭示其文化统治实质的批判性概念。该术语在改革开放初传入中国并译作“文化工业”,其批判性意涵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曾一度高扬。但随着学术与实践因素的双重解构,“文化工业”逐渐被作为新经济概念的“文化产业”(Culture Industries)所替代。这一概念演绎,固然有助于文化产业的大发展,但文化批判意识的日益弱化,乃至缺失,客观上助长了文化产业领域中急功近利、一哄而上的“大跃进”局面。加快发展文化产业,需要重新确立文化批判的基础性位置,建立中国的文化批判理论,形成宽容风气。

]Culture Industry;语词实践;文化工业;文化产业;事实性解构

作为一个可望文生义的业余性常识,当下正加快发展的“文化产业”,其中文书写形式,可对应于英文的Culture Industry;但作为一个专业性常识,二者的实际意涵,并非如词面上那样相互匹配。尤其从概念内在禀赋的“语词实践”意义来看,二者间的社会实践旨趣及功能,甚至截然相反。

概略地说,在初义及本义上呈现的Culture Industry,原本是一个批判性的理论术语,指向贬义的Mass Culture(特殊语义的“大众文化”)现象,凸显人文理性的否定性色彩;“文化产业”则属于一个张扬发展主题的实用性概念,指向新经济领域的“文化产业化”及“产业文化化”征象,具有明显的工具理性倾向,乃至逐渐流显出“新经济图腾”般的魔幻动漫色谱。诡异的是,在本土复杂语境的互动之下,后者对前者竟然演绎出180°的语义大翻转。

本文欲借用历史文化语义学的视角与分析方法,将Culture Industry与“文化工业”、“文化产业”(后文不时简称“工业”、“产业”,并在涉及理论内容的场合下,简称“工业论”、“产业论”)作为分析对象,来具体探究二者在批判性术语与新经济符号之间的概念演变过程。个中关切,始终携带着文化产业如何“加快发展”的沉重忧思。

一、作为批判性术语的Culture Industry

Culture Industry的原创知识产权,归属法兰克福学派——“西方马克思主义”或“新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代表、西方现当代社会影响最大的学派之一。颇富传奇的是,这一声名显赫的学派与其独创发明的Culture Industry,都是在流亡、客居的人文苦旅中形成的。

1923年,法兰克福大学挂牌成立社会研究所。1933年纳粹上台,该所因教授们的犹太籍贯而遭查封,所有成员顷刻鸟散于欧洲各国。其中多数跟随第三任所长霍克海默携研究所图书大规模逃亡到日内瓦办事处,并于当年底流亡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栖身。除本雅明滞留法国外,包括阿多诺在内的其他主力成员均在二战爆发前先后辗转至纽约会合,1941年又集体流寓洛杉矶。迄止1949年重返法兰克福大学,其旅美时间竟长达16年。据美国专家证实:旅美16年中,法兰克福学派理论影响之深远程度,足可媲美爱因斯坦主持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1]。

法兰克福学派赖以显山露水的立名标志,是1936~1945年成型的“批判理论”;首创Culture Industry概念的《启蒙的辩证法》一书(下称《启蒙》),也是在1941~1945年间,由学派第一代两大次第领军人物霍克海默与阿多诺联袂创作(目前有1990年重庆出版社和2006年上海人民出版社两个中译本,本文所引均据后者。因该书主要思想出自阿多诺,故本文谈“文化工业”主要提阿多诺)。

作为理论术语,Culture Industry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透彻到极致的批判性概念。首先,它是基于批判性立场来揭示Mass Culture(晚期资本主义背景下的大众文化)实质的否定性概念。据阿多诺后来回忆,《启蒙》初稿使用的术语还是Mass Culture,定稿时才正式发明Culture Industry加以替代。从形式逻辑角度看,两者不外乎一实二名的同语反复;但若以符号学方法分析,一实二名仅仅体现“能指”与“所指”搭配的符号任意性,其“意指”关系所呈现出的符号意差,却判若天壤。正如阿多诺所说,Mass Culture术语强调通俗艺术系由大众自发产生,Culture Industry术语则截然相反,强调这其实是“统治的意识形态”与商业资本合谋,自上而下地为大众量身打造出来的文化商品,是商品拜物教对文化的物化结果[2]。其次,它是从文化批判角度来透析启蒙理性实质的否定性概念。在霍、阿看来,仅仅从政治经济学的商品解剖角度,已不足以解释晚期资本主义统治方式的奥秘,还必须在政治经济学的分析基础上,进一步增添对文化生产机制的解析。如果说,《启蒙》一书的主题在于揭示以工具理性为核心的启蒙理性的实质(从征服自然到阶级压迫再到人心奴役),那么,作为全书的焦点,Culture Industry所集中揭示的,则是发达工业社会中文化生产机制的实质:大众文化的标准化、模式化、规模化的显型生产体制,及其据此同化、整合、操控大众文化心理的隐型意识形态统治机制。一句话,其批判锋锐的终极指向,始终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新型统治方式——隐蔽在大众文化生产机制背后的文化霸权,即阿多诺语义的“文化宰制”或“文化统治权”。霍、阿对马克思的“修正”或超越,主要在于Culture Industry所携带的文化分析与文化批判方法。

作为“批判理论”的轴心,Culture Industry是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精英人物的思想精华所在。该学派最终被定义、定格为“社会批判理论”的显著标志,即基于《启蒙》中Culture Industry概念的横空出世。不仅学派批判哲学“辩证法工程”的系统骨架赖以支撑(从1933年“辩证逻辑提纲”到1966年《否定的辩证法》之间承先启后的关键枢纽);而且还与学派此前形成的政治、经济分析视角相呼应,最终成就了学派经济批判、政治批判、文化批判三大维度齐备的社会批判理论架构。如果说,《启蒙》是社会批判理论山峦的主脉,那么,Culture Industry概念及理论思想,则是主脉上那座高耸的主峰。就此意义而论,Culture Industry足以成为整个社会批判理论的精神旗帜。1947年出版后,《启蒙》即开始跨洋旅行,不仅迅速在德国引起强烈反响,还随着英译本1971年的出版、特别是美国法兰克福学派研究大家马丁·杰伊《辩证的想象》①中译本取其副标题为书名《法兰克福学派史》,单世联译,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1973年的问世及其西班牙文、法文、意大利文和德文版的相继面世,在美欧学术界重新燃起巨大的研究热情。可以说,Culture Industry迄今仍傲然耸立的倔强生命,恰恰源自大众文化不断从反面提供的素材资源。正是在批判性研究的学术前沿上,Culture Industry理论才被视为大众文化研究的开山、现当代“文化研究”的“元理论”之一。

二、“文化工业”的本土解读与解构

从入境中国之时起,Culture Industry就被译为“文化工业”。《国外社会科学》1979年第2期刊发了西德学者《评〈辩证法的幻想〉》(即马丁·杰伊《辩证的想象》)的书评专著摘译,其中,“文化工业”作为一个没有附带任何内容介绍的空洞名词首次现身。此后默默潜伏到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文化热”间,才在一批以“批判性”口吻评介法兰克福学派的文章中,稀稀落落闪现出有关“文化工业”思想内容的段落,并大体经历了从比较负面到渐趋正面的评介过程②典型如郑杭生、刘继《法兰克福学派与马克思主义》(《教学与研究》,1986年1期)一文,对“文化工业”就以批判为主;而刘继数月后的《法兰克福学派对文化的批判》(《哲学研究》,1986年5期)一文,则开始较多肯定。。直到1989年《读书》第1期发表赵一凡《法兰克福学派旅美文化批评》,才开始从正面来隆重荐举。

在“文化工业”入境中国的同时,来自日语的“文化产业”,也“悄悄进村”。上引同期《国外社会科学》上,还摘译了贵岛正道的《历史转折时期的日本形象》一文。其中,“文化产业”也作为没有附加解释的空洞名词露面。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文化产业”被作者视为日本经济转型方向之一而加以强调,它显然就是后来日下公人《新文化产业论》(1989年7月由东方出版社出版)中所鼓捣的“文化产业”,其语义已经与西欧出现的Culture Industries有明显对接关系,从而与阿多诺的Culture Industry旨趣相反。与“工业”入境后思想内容逐渐披露的情状有所不同,“产业”进村以来,虽不时夹杂在一些介绍日本现状的报刊文章中闪烁其身,但大体都作为不附带具体语义的抽象名词出现。

“工业”与“产业”的入境、进村时刻,正当改革开放之初思想解放的黄金时节。由于改革开放的主题诉求直指“现代化”(即使语义更为宽泛的“发展”,迄今也基本表述为“追赶西方”的意涵,典型如费老先生的“三级两跳”说),因此,如何因应现代化主题,或者说,通过什么途径及方式来切入和参与中国经济、政治、文化层面的现代化进程,将成为决定“工业”与“产业”语词实践前途与命运的根本因素。就此而言,阿多诺“工业论”与日下氏“产业论”各显优劣。前者禀赋丰沛的理论资源并兼具深厚的学术底蕴,但其批判启蒙理性/工具理性的坚韧态度及其反现代性的鲜明色彩,则无疑大大增添了融入本土语境的难度;后者虽理论根基浮泛,但其对“文化产业化”趋势的敏感、直白、狂放的鼓吹,却与本土焦灼的现代化情绪极易合拍。二者前途、命运的交错起落,于此隐然若现。

1990年独立发生了两起原本具有内在关联的事情:《启蒙》第一个中文译本悄然出版;足堪本土第一个大众文化范本的50集电视连续剧《渴望》,以空前盛况热播。在三年后兴起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中,新兴的大众文化便成为其中的焦点话题。作为反方(大众文化批评方)的一件新式理论武器,“文化工业”适时登场。

最早持械上阵的,是当时还算新锐之士的陶东风。在其《欲望与沉沦——当代大众文化批判》(《文艺争鸣》,1993年6期)中,对大众文化给予了阿多诺式的“工业”解读:大众文化“特指现代化都市工业社会或大众消费社会的特殊文化类型,是通过现代化的大众传媒所承载、传递的文化产品……作为一种工业化的文化生产,大众文化在下列三个方面是与工业生产相似的。首先,大众文化的生产方式与工业生产方式一样,是一种以现代科技为基础的批量化、标准化、复制性的生产;其次,大众文化的价值轴心是经济效益;再次,大众文化的生产目的是创造消费使用价值,满足大众(主要集中于现代化大城市)的消费需要”。文中还明确强调:“大众文化从属于阿多诺所说的‘文化工业’”;“大众文化或称文化工业”。

如果说,陶东风还只是从侧面解读,金元浦则第一个从正面进行解读:文化工业“这一概念并非指称文化产业的具体生产方式,而是指晚期资本主义商业文化凭借现代科技手段大规模地复制、传播的大众娱乐文化体系……在资本主义文化工业的垄断下,一切大众文化都变成了同一的、标准化的商品……文化工业在本质上具有商品拜物教的特征。同时,文化工业以独特的大众宣传媒介,操纵了非自发性的、物化的、虚假的文化,成为束缚意识的工具……即通过娱乐来欺骗和奴役大众”[3]。

使用一个加法来看,两人的解读大体已涵盖了“文化工业”概念的基本思想。如果考虑到阿多诺本人始终没有给出概念的定义,这就尤显难得。更何况,这还是本土学者的首次解读。其初步结果也相当不俗。在亮出新式武器的前提下,不仅给正方以较大震慑,更是在反方阵营内传授了武器和招数。正是在陶、金之后,反方才开始使用法兰克福装备。

就语词实践而言,陶、金二文可谓意义非凡。首先,由于两人均是在专文批判大众文化的场合下解读“文化工业”的,因此,“工业”概念已成为实实在在楔入当代中国文化史的一个具体符号。其次,由于“工业论”获得反方主力的认可并开始采用,加上一些主流媒体(尤其是读者群体较大的文学类、读书类、新闻类报刊)的披露而放大了效果,因此,概念和理论的传播意义已经超越了“大讨论”的具体场域。具体表现为三种情况:一是许多人在没有亲自了解概念内涵的前提下,不明就里地把“工业”与“产业”当作同义词使用。或同文并用,或以“工业”说“产业”,又或以“产业”说“工业”。这种人云亦云的“套套主义”(tautology),固然浮泛,但却表明“工业”概念的初级传播效应已迅速流泻出学术领域。二是在一般的文学、美学研究和实体文化产业讨论等的专业性场合使用“工业”概念或交错使用“工业”与“产业”术语。三是在实体业界使用“工业”概念。典型如当时一间小有名气的国有文化企业的总经理,在相当了解文化工业机制的前提下,从正面使用“工业”概念[4]。

这些情况表明,“工业”概念的语词实践,曾经有一个不俗的开场。孰料好景不长。

1995、1996两年,旅美学者徐贲连续在重量级刊物上发表系列文章,除了搬运美国学者对“工业论”的批评外,还敏锐地使用了“现代化”这一改革开放的“元话语”来加以“点穴”:以媒介文化为代表的中国现代大众文化,与社会启蒙、工业化和现代化是同步发展的,对民众具有重要的启蒙作用。并据此号召“走出阿多诺模式”!①系列文章包括:《评当代大众文化批评的审美主义倾向》,《文学评论》,1995年第5期;《能动观众与大众文化空间》,《戏剧艺术》,1996年第1期;《影视观众理论与大众文化批评》,《文艺争鸣》,1996年第3期。出人意料的是,从参与讨论之初就嗅出话语权争夺味道的陶、金二人,在1994年秋季就开始在缔结所谓“第三方”二人同盟施展“双面打”功夫的基础上[5],迅速转身。先是金元浦紧接徐贲前两篇文章之后,在《社会科学战线》1995年第6期上发表《文化市场与文化产业的当代发展》一文,从此开始弃“工业”而鼓吹“产业”,以实际行动抛弃阿多诺;然后轮到曾经以系列论文运用“工业论”批判大众文化的陶东风,在反方主将纷纷撤离讨论战场、讨论主题也已经切换到语调相对平和的大众文化学术辩论之后,一边频频为其《欲望与沉沦》简单套搬“工业论”致歉“悔作”,一边又俨然以正方新主将的身份登擂,连续撰文对反方的残兵流寇予以痛击。陶氏最厉害的招数有二:一是承接徐贲“点穴”的路径,祭出著名的“错位说”,反复重申“工业论”不切合中国现代化语境;其二是在徐贲引荐基础上,全方位引进美国最新潮的“文化研究”范式来屏蔽、替换法兰克福系的大众文化研究范式[6]。至于美国范式是否与中国大众文化语境契合或错位,却始终语焉不详。

由于二氏系从反方经第三方而倒戈正方,其学术示范声波与行为艺术影响均不言而喻。这双重影响,从反方的节节溃败到正方营垒的不断壮大,就可见一斑。不过,放大二氏的作用也有失公允。毕竟,“错位说”并未从学术上达到解构“文化工业”的目的。至于反方的次第撤军,修炼不足固属内因,但客观环境有利于正方却是不争的事实。

1996年由北京市政府主导的“首都文化发展战略研讨会”试验性提出“文化产业”战略构想,次年即在第八次市党代会报告中正式决定“大力发展文化产业”,并发出建设“全国重要文化产业基地”的雄心壮志。在首都的示范作用下,东、中、西部主要省会城市,也积极跟进举办文化产业战略研讨会。地方政府造势的实际意义,显然超过学术饶舌的作用。

经过地方政府实验后,“产业”概念终于进入最高决策系统。在1998年文化部新设文化产业司的基础上,2000年10月,中共十五届五中全会通过了《“十五计划”建议》,“文化产业”概念首次经中央正式文件提出并取得正式合法性。2002年,中共十六大第一次将文化创造性地分为文化事业和文化产业两大部类;次年三中全会《决定》,又进一步提出更具改革操作性的“公益性文化”与“经营性文化”概念,并明确微观层面的文化体改目标是要“形成一批大型文化企业集团”;加上下年四中全会“深化文化体制改革,解放和发展文化生产力”的重大命题,就形成了文化事业与文化产业分途发展的创新机制(笔者曾在一份未公开发表的研究报告中概括为“文化(发展)二元机制”)。就笔者视野所及,这应当属于地地道道的中国原创——没有任何发达国家的理论参照与政策经验可循。

在地方对口官员看来,这一体制/机制变革的战略重心,意在推动文化产业的大发展②结合此后全国各地的实际进展情形看,的确呈现了产业突进和事业相对滞后的格局。由此也衍生出事业与产业发展失调的后遗症问题,致使中央屡屡强调要“协调发展”。现今不断加大公共文化体系及平台建设的力度,便意在于此。。不过,在此基础上,笔者倒解读出另一层含义:体制区分还兼具重新配置文化资源与文化功能的目的。尤其就功能配置而言,可以最大限度地削减产业部类承载的意识形态功能,使其娱乐化、休闲化色彩更显单一,最大限度地发挥产业化功能。这样,不仅文化产业名正言顺地获得正面定位,也使娱乐层面的大众文化在中性意涵上与欧美的Popular Culture进行了成功对接。

于是,事业、产业分途发展的二元机制及政府主导的产业化进程,就在客观上完成了对“文化工业”的事实性或实践性解构。事实上,在往后文化产业急行军过程中,意识形态争论再也不曾出现。这一实践性解构,无论从经济发展还是文化发展的战略层面考量,都体现出“不争论”的高深智慧:不仅从实践层面对Culture Industry的否定性意涵进行了逆转,而且在WTO协议中弱势产业保护条款的倒计时催逼下,实效性地做大了本土文化产业。

2005、2006年,国家统计局相继颁发了《文化及相关产业分类》、《文化及相关产业指标体系框架》,对文化产业作出了官方文本的正式定义:“为社会公众提供文化、娱乐产品和服务的活动,以及与这些活动有关联的活动的集合”。这就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那个去意识形态化的文化产业定义进行了全球化接轨,从而标志着Culture Industry在中国已经从最初的批判性术语,演变成一个新经济概念。此后各级政府便开始大密度推出各类产业政策,到去年《文化产业振兴规划》出台前,各大城市的文化产业园区、创意产业园区、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已呈风起云涌之势。而“文化产业”又进一步延伸为“创意产业”、“文化创意产业”概念,并渐次成为所谓“尖峰”创意城市的官方用语①如“创意产业”(从英国进口的Creative Industries)之于上海、深圳;“文化创意产业”(从台湾引进的Cultural Creative Industries),之于北京、杭州。,流显出“新经济图腾”般的魔幻动漫色谱。

三、加快发展文化产业需要文化批判镜照

历史富有辩证法。文化工业的本土解读与解构,固然有助于文化产业的大发展,但作为去意识形态化的相应代价,不仅文化批判意识日益弱化,乃至缺失,而且也在客观上助长了文化产业领域中急功近利、一哄而上的“大跃进”倾向。其中,诸如文化GDP浮夸、创意园区“房地产化”及“创意空心化”等现有弊端,已不堪到令人惴惴不安的地步。甚至连陶东风都忍不住说,“文化发展不能搞大跃进”,“文化大发展不同于经济大发展,不是资金大投入、利润大回收”[7]。仅笔者今年参加过的有关“加快发展”专题讨论、调研活动中,产业“大跃进”现象都成为一些基层干部和业界人士纷纷议论的话题。今年《文化蓝皮书》发布会上,清华大学国家文化产业研究中心主任熊澄宇就明确说:“批判精神,是我们今天最缺乏的,特别是在社会科技领域里。我们期待着在这个领域里有所发展。”[8]对此,笔者有心接着说:加快发展文化产业,需要重新确立文化批判在社会发展、文化发展、文化产业发展中的基础性位置。

(一)确立文化批判的基础性位置

任何社会现实,都存在并不断产生种种问题和矛盾。社会的发展,就是通过发现、说明、解决这些问题和矛盾而实现。存在问题是正常的,不去发现、说明和解决问题才不正常。和谐社会的提出,是因为现实中存在太多不和谐因素,克服种种不和谐因素,社会才能趋于和谐。和谐社会概念之所以伟大,就因为它不回避问题,直面问题。因此,基于问题意识的文化批判,是构建和谐社会的基础条件之一。

社会由文化来呈现,社会发展也取决于文化的发展。文化发展如果离开文化反思或文化批判,必然产生物欲横流的人文危机。只有在文化批判的鉴别基础上,民族素质才能得到实效提升。这也是文化事业发展的题中要义。在笔者看来,所谓“文化力”的最基本含义,是文化透过国民素质而作用于经济、政治、社会发展的无形影响力。因此,文化批判也是文化自身发展的必要基础。

文化批判更是文化产业加快发展的基础性前提。如果文化批判继续缺席,那么,产业跃进过程,将不免不断重复以新问题遮蔽或转移老问题的改革陷阱。当问题不断堆积到如山的程度,那就成了要命的问题。需要特别警示的是,文化产业毕竟不是单纯意义的经济范畴,一旦出大问题,其连锁效应巨大,弄不好就可能成为那根“最后的稻草”。

(二)建立中国的文化批判理论

首先需要重新阅读、理解阿多诺(包括整个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批判理论),尤其要在认真研判中国国情及文化产业个性、地位及发展趋势的前提下,消化阿多诺。要真正“加快发展”,不能绕过,更不能走出阿多诺。

其次要在消化基础上发展阿多诺。其中,也包括对阿多诺的重新审视、质疑和内在批判,这是发展阿多诺的必要基础。阿多诺当然具有历史局限(事实上,包括马克思在内,没有一个历史伟人不具有历史局限性),至少,“文化工业”概念已不足以充分解释文化产业化之后产业文化化的新趋势。更何况,作为“工业论”哲学基础的“否定辩证法”,还需要加以“否定之否定”,不然,我们难免也因为看不到前途而成为“绝望的阿多诺”。只有超越阿多诺,才能完成阿多诺。

其三,要在发展阿多诺的基础上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化批判理论。没有自己的文化批判理论就不足以说明中国文化(包括事业和产业)乃至中国社会的问题,就会永远按西方、尤其是美国的范式来思考中国自己的问题,最后也总是中人家的招数。只有通过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化批判理论,才能建立中国自己的文化产业理论。就此而言,只有让文化批判精神之旗帜高高飘扬,中国思想和中国创意才能真正发生,文化产业(在“内容产业”意义上)才能因此而灵动。

其四,在此意义上,还需要培育文化批判队伍,使之与创意群体共生共荣,由此孵化富有质疑精神和逆向思维的创意阶层。批判、质疑是一切创新的前提和基础,没有批判、质疑就没有创新;没有问题的发现和充分讨论,创意、创新只能凭空想象。在“创意城市”遍地开花的年代,为何普遍存在的问题是缺乏创意和创意人才?没有文化批判队伍及其批判精神的激荡,创意园区徒具摆设,创意群体无所凭依。

《文化蓝皮书》第一主编张晓明算是对中国文化产业最有发言权者之一,他曾不无忧虑地说,我国文化产业研究论文、研究机构、研究论坛已经“泡沫化”,但理论仍然大大落后于实践[9]。不过,这位早期翻译过《法兰克福学派史》的学者,在分析原因的时候,遗落了一个他最不应该遗落的事实——缺乏文化批判。

(三)形成宽容风气

要形成中国式的文化批判理论,最基本的条件是宽容。包括宪法意义的宽容、社会风气的宽容和产业主管部门的宽容。在文化产业仍然由政府主导的前提下,后者显得特别重要。

现在,“创意无极限”已经从广告蔓延为流行语。但还没人为它加一个公益性的副标题——创意无禁区。有禁区就有极限,无禁区是无极限的保障性前提。只有普遍的宽容,包括对批判的宽容,才可能实现创意无禁区,从而创意无极限。

别怕,批判不是“对着干”。批判确属“反题”,但却是以“反题”形式谋“正题”,相反相成。只做正题,属于回避问题的鸵鸟态度,那样去“加快发展”,只能吹大泡沫,欲速不达。用反题方式做正题,属于辩证法。

即使不附带对策的批判,只要能发现和说明问题,也十分需要。这既可以给他人的对策研究提供基础,也可以引起广泛的思考、激荡创意。阿多诺就只顾批判,但美国大众文化却在“文化工业”这一否定性幽灵的终身缠绕下,成为全球老大,也成为美国的骄傲。更深层一点说,没有法兰克福学派对美国学术界的思想激励,很难想象后者能够成为当今世界第一。美国对“工业论”及其社会批判理论的巨大宽容与敬仰,非常值得玩味。

只有在国家与社会达成敢于、勇于并乐于自我反思与自我批判的共识性基础上,我们才能不断及时地去发现、说明和解决各类“发展中的问题”,从而切切实实地“加快发展”,切切实实地奔往和谐社会。这就是文化批判的现实意义。

[1]赵一凡.阿多诺:西马之否定:上[J].中国图书评论,2007,(5).

[2]阿多诺.文化工业再思考[M]//文化研究:第1辑.高丙中,译.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3]金元浦.试论当代的“文化工业”[J].文艺理论研究,1994,(2).

[4]侯万宝.关于文化工业的思考[J].中外企业家,1995,(4).

[5]①陶东风,金元浦.从碎片走向建设——中国当代审美文化二人谈[J].文艺研究,1994,(5);②陶东风,金元浦.人文精神与世俗化——关于 90 年代文化讨论的对话[J].社会科学战线,1996,(2).

[6]①陶东风.文化批判的批判[J].天津社会科学,1997,(3);②陶东风.批判理论与中国大众文化批评——兼论批判理论的本土化问题[J].东方文化,2005,(5);③陶东风.批判理论的语境化与中国大众文化批评[J].中国社会科学,2000,(6).

[7]陶东风.文化发展不能搞大跃进[N].四川日报,2008-03-26.

[8]2010年《文化蓝皮书》发布会暨中国文化产业发展研讨会.中国网2010年5月6日直播文字实录[EB/OL].http://www.china.com.cn/zhibo/2010-05/06/content.

[9]张晓明.文化产业理论要跟上实践[N].学习时报,2006-12-25.

G114

A

1001-4799(2010)06-0098-06

2010-03-16

范正宇(1957-),男,重庆人,中共杭州市委党校文化教研部副教授,主要从事文化实证研究。

邓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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