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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国初期知识分子与思想改造运动

2010-04-08张少鹏

关键词:马列主义胡风胡适

张少鹏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建国初期知识分子与思想改造运动

张少鹏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建国伊始,中共发起一系列思想改造运动,目的就是要在思想文化领域迅速建立马列主义的话语主导权。其始,大多数知识分子鉴于新政权清新的形象,再加上自身思想的新认识,对思想教育与改造是赞成的,不仅形成了正确对待马列主义学习的态度,而且增强了对马列主义的理解,对共产党的方针政策更趋拥护。随着运动由思想学习阶段过渡到清理资产阶级思想,进而发展到以政治斗争的形式解决思想问题的阶段,知识分子的态度发生变化。批判电影《武训传》的运动,使他们确有“跟不上形势”之感。批判俞平伯、胡适运动,未能得到他们的积极响应,效果有限。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由于具有鲜明的“政治斗争”的色彩,使广大知识分子甚感震撼,有些人还感到不满。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在于:第一,党的一些政策失误及其某些党员的工作方法与作风简单粗暴;第二,对党的某些具体做法不满及对传统理念的坚持;第三,因思想改造中所出现的权益斗争而对运动产生不满;第四,因思想改造的形式主义化而对运动本身颇表怀疑。

建国初期;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

建国初期,中国共产党发动了一系列运动,包括土地改革、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批判《武训传》、思想改造、批判俞平伯、批判胡适及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等。就知识分子而言,直接与其相关的主要是批判《武训传》及其后的一系列思想改造运动,但此前的一系列运动他们无不参与其间。可以说,中共在建国初期发动的一系列运动都间接或直接含有改造知识分子思想,在思想文化领域迅速建立马列主义话语主导权的旨意。对此,学界的研究多集中在中国共产党改造知识分子思想的政策方面,至于1949年至1956年间知识分子对共产党所发动的系列思想改造运动的回应之研究至今仍不多见。

新中国建立以后,可谓百废待兴。就知识分子而言,按照中共的政策规定,广大新旧知识分子几无例外地都要受到教育和改造[1]74。而广大知识分子鉴于中共新政权清新的形象及其已经实现的民族主义诉求,再加上自身思想的新认识,对中共的马列主义思想的教育与改造是打心底里赞成并积极响应的。首先,解放军入城以后,中共新政权的清新形象予知识分子以绝对好感。1949年9月9日,陈垣在《人民日报》发表的《对北平各界代表会议的感想》一文就表达了这种好印象。该文认为,“政府的一切措施,一切法令,真是基本上和从前不同了”,“他们提倡艰苦朴素的作风,没有一点奢华享受的喜气,已经是从前所没见过的”,觉得“在这样的政府之下生活,还有什么理由能对政治灰心,对政治不闻不问呢?”[2]543其次,中共实现了成千上万的知识分子梦寐以求的民族主义诉求,从而使他们为了国家的存亡续绝,甘愿付出任何代价。顾颉刚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说:“以前我们常用帝国主义者批评我们的话,说:‘中国四万万人民是一盘散沙。’我常想:要是中国的国民性是如此的,中国怎么站得起来!倘使有人能把这一盘散沙团结起来,我死也情愿,因为这是由贫弱转为富强的根本问题。哪知在这短短的三年之中,竟在毛泽东同志领导之下,由共产党和人民政府组织起来了!我受了五十多年帝国主义侵略我们的气愤,现在躬逢其盛,惟有欢呼赞叹,致衷心的敬佩与爱戴。”[3]251第三,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大多出生上流阶层,许多人还有留洋经历,这使他们意识到确有必要改造自身原有的资产阶级思想,从而心甘情愿地参与到马列主义的学习中去,投身改造运动的态度相当积极。周一良即称,“从政治上讲,我开始既悔且恨,悔的是当初没有参加革命,也未去后方,而是跑到当时号称天堂的美国去读书,恨的是自己出身剥削阶级”,因此,他决心“改造自己,力求进步”、“一心一意跟着党走”,力求做到“党指向哪里就打向哪里”[4]111。陈垣阅读马列主义书籍时,“不顾眼力差,印刷不清,字体小等困难,……拿着放大镜,一篇一篇,一本一本,认真地阅读、学习”[5]167。金岳霖更是坚定地表示:“学好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一年不行,用二年;二年不行用五年;五年不行用十年;十年不行用二十年。”[6]191

由此,全国形成了一个学习马列主义的高潮。并且,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以后,广大知识分子不仅形成了正确地对待马列主义学习的态度,而且增强了对马列主义的理解。潘光旦读《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时,起初对该书中称马克思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陈述为“天才之陈述”,深感突兀。但学习数月之后,他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认可了这种说法[7]4。陈垣在抗战前后虽经史学三变,但其治学范围还基本属于传统史学。解放以后,通过学习毛泽东思想,他“始幡然悟前者之非,一切须从头学起”[2]546。稍后,他在致友人的信中更是表示:“生今之世,宜先读马列主义之书,然后以马列主义衡量古籍,庶几不迷于方向。”[2]554可见其“学马列”已有所心会。年辈稍轻的则通过马列主义的学习,树立了正确的世界观与人生观。有人学了“社会发展史”之后,才清楚人类世界存在前因后果,人生活在世界上有其目标和意义[8]17。

虽然如此,也有少数知识分子对马列主义的宣传表示不解或抵制。竺可桢就对共产党所宣传的“马列主义为世界理论最高原则”,“无产阶级主观的意见比资产阶级客观的意见更为客观”等语颇费解[9]1261。杨绛对用马列主义方法指导教学则相当抵制[10]243~244,更有甚者,就是陈寅恪。当北京方面提出请他担任中国科学院中古史研究所所长时,他居然开出“允许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的条件以抵制马列主义对学术研究的指导[11]102。

以上疑问和抵制显然有碍马列主义的宣传与学习。但建国伊始,百废待兴,中共这时还无暇直接对这些知识分子乃至整个知识分子队伍进行思想改造。因此,中共只有让知识分子先参与其时正在进行的土改、抗美援朝及镇反等三大运动,间接地对他们进行思想改造。就“土改”而论,时任中组部部长的安子文在其所作的报告中清楚地交代了请知识分子参加“土改”的用意,他说:“老实讲,土改有你们没你们都能改,你们不过去听听看看,受受教育。”[12]240知识分子方面,鉴于以下三个原因对参加“土改”态度积极:第一,他们开始注重实践学习。陈垣在1949年11月14日致其子陈乐素的信十分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他说:“个人自修,不如集体学习,单是读书,不如实地训练,就是作一回下乡调查工作,也是实地学习之一。”[13]704这既是他的切身体会,也是对其子的谆谆教诲。第二,他们将参加土改看成是拥护共产党、拥护新中国的具体行动,也当作使自己适应新社会的机会,如谭其骧[14]165。第三,他们想借参加土改的机会锻炼自己,逐步形成理论联系实际,运用阶级的立场分析问题与解决问题的能力[15]20。因此,在中共和知识分子积极的倡导与参与下,一场新区土改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

可喜的是,广大知识分子参加这次“土改”运动之后,在思想上发生了较大变化。冯友兰在1950年初与夫人参加了北京郊区的土改以后,不仅感受到了中国农村的新变化,而且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名词——“具体的共相”有了初步的理解,以致在稍后所写的《〈新理学〉底自我检讨》一文中承认自己的“新理学”确实是“唯心论底一种”。贺麟参加陕西土改以后,不仅承认自己以往对唯物论的两种错误,而且在重新认识唯物论的基础上批判了自己原来所推崇的唯心论,认为“离开事实,离开社会实践与斗争,离开群众,而只是从书本以搞通或改造个人的思想,并过分夸大个人思想的力量,就是唯心论”[16]58~59。而梁漱溟参观考察华东、华北与东北的一些地方及参加土改以后,不仅承认了阶级的观点,还接受了唯物的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承认“中国革命要由无产阶级领导”之说[17]858~874。并且,他在中国人民政协一届三次会议上的发言中声明:“今后亦要学习共产党的思想方法以改造我自己。”[17]876

冯、贺、梁三人参加土改以后,思想变化的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要扬弃先前信奉的“唯心论”,而接受“唯物论”。变化的幅度不可谓不大。但“认识到”并不就意味着“做得到”。何兹全1950年初到四川参加土改之后,认识到:“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养大的,应该对劳动人民有回报,为劳动人民服务。”但他马上承认自己还有没有改造好的地方:“譬如和贫农同吃同住。同吃还可以,同住就有点为难了。我最怕虱子咬,一咬就浑身发红。农村虱子最多。我心想:接受农民教育,同情农民遭遇,今后愿为农民利益服务,也就可以了。也要弄一身虱子,受虱咬的苦,才能改造思想?心里不以为然。农民到我屋里,上床就坐,拉开被子就盖,我实在有点怕。”[12]244可见,要使参加“土改”后的思想改变形成习惯,并把它运用到“改造世界”实践中去,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虽然,知识分子在是否参加土改以及参与的程度等问题上有其选择的空间,但在是否参与抗美援朝问题上则没有多少分歧。这正如有学者所说的那样,“国家正在与全世界最富强的美国决一死战。保家卫国,敌忾同仇,服从党和政府的领导,就成为道德上的无上命令,是每一个人民对国家不能不付出的奉献和牺牲”[18]156。因此,本来“不赞成出兵”的何兹全在“没有国也就没有了家”的理念支配下于“中国出兵”之际,还是尽力拥护,并把在旧社会积累下来的19两黄金全数捐献给抗美援朝了[12]239。

同时,随着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的决策公布,1950年10月26日中共中央发出由毛泽东审阅修改并用以指导抗美援朝运动的《关于时事宣传的指示》[19]152,“抗美、反美、蔑视美国”等口号在校园里广泛出现,针对性地批判师生中存在的“崇美、亲美、恐美”倾向[20]272。于是,像潘光旦那样具有留美经历的教师立即发表文章批判美帝国主义,以划清界限[7]4。当然,毛泽东瞩目的并不只是这些近乎表态的文章上面。在毛泽东看来,有必要借此机会使思想改造运动向学习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和方法论这一深层发展。因此,1950年12月29日,经毛泽东同意,中共中央在《人民日报》上重新刊载了他的旧作《实践论》和《矛盾论》,作为思想改造的基本学习文件。尤其是《实践论》一经刊布,即在广大知识分子中掀起了一股学习的热潮。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冯友兰于1951年3月在《新建设》第3卷第6齐上发表《〈实践论〉——马列主义底发展与中国传统哲学问题底解决》一文,以《实践论》的基本观点为指导,对中国哲学史上关于知行关系的各种学说进行了比较系统的分析和批判。

然而,当冯友兰等知识分子正撰文呼应毛泽东改造知识分子思想的思路时,毛泽东紧接着又发动了以清理资产阶级思想为目的批判电影《武训传》的运动,这使广大知识分子确有“跟不上形势”之感。在一般人看来,武训靠着乞讨,筹款兴学,以济穷家子弟能读书识字,本属义举。但毛泽东却认为属“对反动的封建统治者竭尽奴颜婢膝的能事”,属“丑恶的行为”[21]166。因此,许多知识分子对于如此乾坤颠倒的武训批判在思想上想不通。何兹全表示:“站在阶级斗争、人民革命的立场上来批判武训,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总觉得如此来评价武训这个历史人物,似乎略嫌过了些。武训这个人,即使不能去称赞歌颂,似也不必说成反面人物。”[12]249然而,问题在于毛泽东发动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根本不在批判武训个人,而是重在批判那些宣传武训的人丧失了起码的阶级立场[19]104。然而,那时大多数知识分子尚不能辨证地看待“学术”与“政治”的关系,体会不到毛泽东发动批判电影《武训传》运动的深意。再加上当时中央在处理这件事时的立场是对事不对人,把它当作一个思想问题而不是政治问题,故运动较为温和[21]447。

1951年底至1952年,毛泽东在批判电影《武训传》运动之后,紧接着又发动了一场波及全国知识分子的大规模思想改造运动。在笔者看来,毛泽东之所以发动这场运动,是因为武训批判使他发现建国以来的历次运动虽然间接地改造了知识分子的思想,但其效果十分有限。这比较突出地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其一,有些知识分子还是相信自己的老一套。金岳霖就仍然相信自己的“旧哲学”。前文已述,金氏虽然愿意接受思想改造,但其放弃“旧哲学”的程度是有限的。在他看来,自己的实在论哲学不仅与唯物论不相抵触,而且还可以运用逻辑分析的方法,使唯物论更加系统化。并且,他相信,凭借多年来的学术训练,他拥有更优厚的条件来讲唯物论。因此,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金岳霖最初学习马、列、毛,“与其说是真心诚意的服膺,不如说是自我防卫的策略”[18]150~151。其二,有些知识分子拒绝学习苏联。金岳霖对当时流行的苏联教科书上否定形式逻辑的观点就很不以为然,而坚持自己所崇奉的形式逻辑[6]273。生物科学家谈家桢认为,苏联的李森科院士所倡导的米丘林遗传学说是硬凑辩证唯物主义,是以科学作为政治资本的危险范例,故拒绝学习米丘林学说[22]562。其三,大部分自然科学家对政治学习不热情。如科学院主办的《科学通报》不仅对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作为科学研究工作的最高指导原则这一编辑方针不明确,而且对像《毛泽东选集》的出版等这样在中国人民的政治生活十分重要的事件报道很少,甚至不予报道[23]28~29。其四,有些知识分子的思想混乱,意识不清。有人认为:“我自己一非国民党,二非反动派,从来没有做过坏事,没有背叛过人民,为什么还要改造?”还有人认为:“解放前我热望解放,解放后我已读了不少马列主义的文献和毛泽东主席的著作,我对政府政策是拥护的,为什么还有再学习的必要?”[24]8

因此,为了使广大知识分子澄清思想,转变观念,早日为人民服务,一场正本清源的思想改造运动刻不容缓。其开幕式就是周恩来于1951年9月29日在北京、天津高等学校教师学习会上向教师作的题为《关于知识分子的改造问题》的报告[25]158~189。该报告主要阐述了“知识分子为什么需要改造”和“如何进行改造”等问题。尤其是周恩来以自己思想改造的亲身经历为例证进行讲述,对知识分子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会后,有的说:“周总理以自我批评的精神坦白地说出自己的社会关系,听者莫不感动。以这样的办法来领导知识分子改造思想,在我看来是最有效的。”有的说:“周总理是革命前辈,为人民立了大功,是党和国家的领导,尚且如此谦虚,当着我们的面解剖自己,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向党交心的呢!”金岳霖晚年回忆说:“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有周总理这样地位高的人在大庭广众中承认自己犯过错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是了不起的大事。”[26]1075~1076这样,一场以周恩来的报告所示之改造方法为蓝本的思想改造运动迅速展开。

正当这场思想改造运动发动之时,毛泽东又相继发动了“三反”、“五反”的运动。“五反”主要针对私商,与知识分子无涉。但“三反”不仅进入了校园,波及到广大的知识分子,而且正像有人所指出的那样,在学校里,贪污毕竟是少数,占支配地位的主要还是资产阶级思想,而要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必须从“三反”入手[14]199。故“三反”事实上已成为大约同步进行的思想改造运动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阶段。因此,其时运动开展的步骤大致如下:首先是交代个人贪污方面的问题,并稍涉资产阶级名利思想的各种表现[14]185~200。然后是“忠诚老实”运动,主要是交待自己的经历,尤其是“历史问题”,“而且要深挖思想根源”[27]181。最后是“思想学习”运动,按照范文澜在中国科学院研究人员学习会上的讲话,即是要肃清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反动思想的影响,批评自由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一些错误思想,建立革命的人生观[28]9。

既然有强有力的指导,又有明确的示范,再加上组织有序,知识分子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便更加拥护共产党的方针与政策。“三反”方面,毛泽东直接敦促刘青山、张子善事件的处理,获得了广大知识分子的拥护。事后,何兹全感慨地说,共产党这种“不管他们过去有多大的功劳,犯了法,就以贪污犯处决”之大公无私的精神,使他衷心地敬佩[12]245。潘光旦在思想改造过程中经历多次的检讨以后,最后表示:“伟大的三反运动拯救了我,给了我一个最后觉醒与自新的机会。我决心改造我自己,我争取站进人民的队伍里来,同大家一样的,全心全意跟着党与毛主席走。”[7]13

思想改造方面也取得了比较明显的效果,主要表现在以下二个方面:第一,知识分子在自我检讨以后,掀起了一股“入党”热潮。1952年2月底,北京市委在报给华北局和中央的报告中说:学生群众一起来,北大、清华的一些行政领导和教授就不得不自动地或被迫地放下臭架子,进行自我检讨。结果,经过一番斗争,过去一般教授和学生们崇拜为偶像的所谓名校长、名教授如叶企孙、陆志韦、潘光旦等都倒下去[29]348。资产阶级偶像倒下之后,广大师生目光转向共产党。因此,思想改造运动过后,相当一批知识分子政治热情高涨。他们频频汇报个人思想、反映他人情况,以示向党组织靠拢,并要求加入共产党[10]273。就连一向对政党政治淡漠的金岳霖这时也“入了盟,也入了党”[6]23;第二,知识分子支持党的院系调整政策。经过思想改造运动以后,有的教师能够批判在迁校问题上不服从国家需要,计较个人得失的错误思想,表示:永远跟着共产党走,坚决服从组织调配,并把院系调整看成思想改造以后的一个具体考验。

虽然如此,这次思想改造运动由于种种原因,也留下了许多让知识分子不满之处。表现在如下三个方面:首先,部分知识分子对这种改造方式表示抵制。在科学院西区学习会上,胡先骕就认为学习是突击性的,故不赞同,表现为:不肯做笔记,抗拒抽查笔记[30]241。贾植芳不仅对那种在组织下被迫交代自己的历史之方式十分反感,而且当场拒绝参加上海高等教育界到苏州的华东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为期三个月的学习,表示:“我本来就不愿教书,宁可离开教育界。”[31]188~189顾颉刚在上海学院参加上海第三批大专院校的思想改造运动时认为,思想而能改造是一件不能想象的奇事。他指出,自己“除了在封建家庭里强迫度着组织的生活而外,一入了社会,就只知道发展个性,过自由散漫的生活,永远‘称心为好’,不知道有什么领导、集体生活、群众路线这些事情”。因此,他强调,“人家自我批评,必要我加以批评,这在我是极困难的事。我从小养成的习性,要我六十岁改了,真是天大的难事”[3]248~249。其次,许多知识分子由于思想改造运动中出现的种种不正常现象而对运动本身的必要性感到怀疑。据《复旦大学校志》称:“思想改造以后,由于教师在学生中的威信下降,加上有些学生分配所学的专业不符其本人志愿等原因,学生旷课现象严重,课堂秩序比较混乱。……有的学生背后乱骂教师,许多教师被扣上绰号,文科尤为严重。”[14]228更为严重的是,思想改造运动进行到“人人过关”时,很多知识分子对“面对面”的批判方式很不适应,这也使他们对思想改造运动的必要性产生怀疑。

综上所述,广大知识分子在这次思想改造运动以后虽然对共产党的方针与政策更趋拥护,但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在改造的过程中也产生了许多不满之处,这无疑将影响到他们认真学习马列主义的世界观与方法论,更惶论在实践中运用之。因此,思想改造还得继续。

这次思想改造运动之所以难以取得预想中的效果,还有一个原因在于毛泽东认为,在允许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存在的时候,却不允许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立场和思想存在是幼稚可笑的[20]297。在此思想的指导下,思想改造运动持续的时间不长,与其后进行的历次运动相比强度也不算太大,反映到效果上不可避免地要打一定的折扣。

然而,党的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提出,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将被逐步地消灭。因此,清理和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唯心主义当势在必行了。为了使社会主义改造的任务顺利完成,毛泽东不久又相继发动了批判俞平伯、批判胡适及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等一系列运动,意欲在思想战线上打一场大胜仗,彻底清理和批判资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唯心主义。

关于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一方面,由于毛泽东事先对批判俞平伯这一类的知识分子定了调子:“应当批判他们的毒害青年的错误思想”,但“应当对他们采取团结态度的”[1]353。另一方面,则由于批判的矛头迅速转向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教父”胡适,最终这场运动被淹没在“胡适思想批判”的浪潮中,不仅俞平伯因被评定“政治上是好人,只是犯了在文艺工作中学术思想上的错误”[32]而轻松过关,而且拒绝批判俞平伯的顾颉刚似也未受追究[3]265。由此可见,广大知识分子对批判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运动实难产生多大反响。

比较而言,批判胡适思想的运动可称轰动。每一个知识分子,尤其是那些受过胡适学术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都得先进行学术思想上的自我检讨,然后再人人过关。事后,这些检讨编成了八巨册的《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朱伯昆在晚年回忆中就认为,参加胡适思想批判对金岳霖哲学体系的转变影响很大[6]273。不过,广大知识分子的思想似不可能在这次运动中得到实质性的改造。原因如下:其一,胡适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贡献不可抹煞。周一良在批判胡适思想时承认:胡适“在提倡白话文、研究小说、中国哲学史、佛学研究等方面,不但开了风气,而且身自为师”[4]115。1956年2月,毛泽东在怀仁堂宴请全国政协的知识分子代表,其间谈到批判胡适的问题时,也认为,胡适对新文化运动有功劳,不能一笔抹煞[33]116。其二,胡适是其时中共的重要统战对象[34]160~168,不宜打击太过。其三,胡适思想批判是一场缺席审判,故效果有限。胡适思想批判发动时,胡适却远在美国做寓公,不在现场。虽然批判胡适思想的目的不在批判胡适本人,而在批判胡适身上所表现出来的资产阶级思想。但没有胡适,哪来胡适的思想?因此,胡适的不在场使批判胡适思想的效果顿减。其四,胡适的学术到1950年代多象征意味而少实在影响,故批判胡适思想似有打“死老虎”之嫌,给人以打不到实处之感,效果也有限。

当然,毛泽东提升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之运动的层次,除了一方面是吸取批判胡适思想运动的经验教训之外,另一方面却是由于胡风具有抗拒改造的倾向。1952年底,胡风基于上层的压力,在“胡风文艺思想讨论会”上作了检讨,承认自己的文艺理论是小资产阶级的。但他后来听说北京方面还认为检讨“完全是敷衍了事,不接触本质问题”时,便气愤地说:“他们还不满足,我就连小资产阶级也不承认了。”[33]209在这里,胡风之所以有不承认的底气,就在于他对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曾作出贡献。毛泽东鉴于胡风与其他左翼文艺人士的恩怨纠葛、思想路线分歧,一时难以作出定论,便撇开思想斗争的纠缠,直接从“人”本身的行为入手,把斗争的调子由“反马克思主义”提高到“反党反社会主义”,再提高到“反革命”[19]294~307,最终上升到了敌我斗争的政治层面。

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由于具有鲜明的“政治斗争”的色彩,使广大知识分子甚感震慑,由于其脱离了思想斗争的范畴,再加上文艺战线的路线斗争纠缠其间,致使一些知识分子颇感不满,甚至抵制,具体表现如下:其一,有些知识分子对胡风的行为表示支持和同情。“胡风分子”贾植芳认为,胡风上“万言书”是按正常组织手续向中央提意见,不是阴谋[33]224。沈阳师范学院的张百生、黄振旅则认为,在胡风所写的“万言书”中,看不出有反革命的味道。他们辩护道,胡风“只是就意识形态范围内的文学艺术问题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和建议罢了”,而“对林默涵、何其芳同志的教条主义的批评,这是公民的起码权利,是百花中的一朵,是百家中的一派。至于《人民日报》揭发的材料和《人民日报》的按语,表面看来无疑是反革命,其实有些是历史问题,有些是在言论不自由的情况下对教条主义者发出的暗语,怎么能说是反党反人民而兴师问罪、大加围剿、拿入囚牢呢”[35]162?其二,有些知识分子对批判胡风运动的采取政治斗争的形式不理解。贾植芳被交审查后,复旦大学的张孟闻虽不认识贾植芳,但也认为,他的问题“不是政治问题,而是思想问题”[31]270。吴宓则不赞成思想问题用处理政治问题的形式来解决。他说:“胡风有罪,党与政府径可惩诛之,何必令全国人士一一声讨,此与昔之制造民意者,其伪何异?”[36]189~190吴宓所说有相当代表性。其三,有些知识分子,特别是“胡风分子”,抵触情绪强烈。批判胡风运动爆发后,就有人抱怨说:“整天拉二胡,越拉越糊涂。”[31]219而贾植芳在胡风事件定性为“反党反社会主义”之后,上海高教局要他交代问题时,则拒绝交代与胡风之间的关系[31]224。

建国初期知识分子对思想改造运动有所不满,主要原因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共产党的政策失误,某些党员干部作风粗暴以及工作方法简单无效等。首先,共产党在政策的制定与实施上颇有失误。比如,“三反”开始以后,中央就没有给出一个关于“贪污”、“浪费”及“官僚主义”的界限。“三反”过程中,为了给地方干部施加压力,中央又给各地规定了打虎的“必成数”和“期成数”[37]58~64,致使运动伤害了不少人。其次,少数共产党干部作风粗暴,致使党群关系紧张。顾颉刚观察到,在思想改造的过程中,有些领导因本组同人认识不够,批评不真切,帮别人提意见亦不足,便破口大骂。而学委会派来干部,有的盛气凌人,一副师爷面目,自居于征服者而迫人为被征服者。最终导致知识分子产生抵触情绪[3]250。其次,工作方法简单,难以产生效果。在“三反”运动的“打虎”阶段,往往不进行必要的调查研究,就确定“大老虎”,造成大量的冤案。再次,思想改造本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一些地方干部由于工作不得法,再加上任务的压力,在工作中时有急燥情绪,工作效果不彰。顾颉刚在致友人的信中抱怨道:“本年三反、五反、思想改造三种运动,刚无不参与,而皆未真有所会晤。所以然者,每一种运动皆过于紧张迫促,无从容思考之余地。”[38]347

第二,对共产党的某些具体做法不满及对传统理念的坚持。建国初期,许多旧知识分子对共产党的一些举措不理解,导致出现不必要的隔膜。冯友兰就对共产党的谈过去的历史、写感谢信等作法不理解,因此与共产党产生很大的隔膜。更为重要的是,许多知识分子之所以拒斥思想改造,是因为对传统理念的坚持。其一,知识分子对共产党不把他们当自己人看相当不满。北大教授傅鹰指出:“共产党把国家弄成现在的气派,我拥护它。但我心里还是不快,党还是把我当外人。”[39]27其二,知识分子深受传统文化熏陶,坚守中国传统做人的基本信条,如贾植芳认为交代胡风问题是“卖友求荣”,有悖于独立人格而拒绝交代[31]203,他要坚守属于自身的个人主义独立人格[31]186。其三,知识分子对共产党干部侵犯他们的学术自由意见较大。傅鹰抱怨说:“在教学、做研究方面,教授的把握最大,教授应对学校的一切有发言权,应尊重他们的意见。解放以来,教授没有地位。留哪个毕业生是由人事处决定的,全凭政治水平,入选的机会,党员比团员大,团员比群众大。”[39]27

第三,因思想改造中所出现的权益斗争而对运动产生不满。在广大知识分子看来,思想改造运动的目的只在解决思想领域的问题。然而,在建国初期的历次思想改造中,都出现过利用思想改造之名行权益斗争之实的事件。如1951年初,北大李景均被逼出走香港就是一显例。据竺可桢日记所载,当时,北农大合并了清华、北大农学院,有人因引用其北农大故旧与北大、清华人不能合作,便以其时颇具话语主导权的米丘林学说为号召,使原先教遗传学的北大李景均不能立足,不得不出走香港。并且李所译李森科书亦不准在校出版[35]149。当然,用思想改造之名行权益斗争之实的最具代表性的事件当是批判胡风运动。“胡风分子”正是由于运动掺和了太多的权益考量而基本偏离思想路线斗争的常轨而断然抵制之[36]204,209~210。

第四,因思想改造运动的形式主义化而对运动本身颇表怀疑。一方面,一些知识分子怀疑思想改造运动有走向形式主义的可能。杨绛指出:“一些平时看来挺有理性的人,怎么运动一来,就跟通了电的机器人似的,用同一腔调说些同样非理性的话”,她想不通,因而对改造运动产生怀疑[10]257。另一方面,他们因改造运动的形式主义化而对运动本身产生质疑。傅鹰指出:“现在所谓‘改造’,就是要人在什么场合,慷慨激昂说一通时髦话,引经据典,马、恩、列、斯。”故他质疑道:“何必要用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去说人人都懂的事?”[3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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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7

A

1001-4799(2010)03-0057-07

2009-09-01

张少鹏(1971-),男,湖北京山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历史学博士。

邓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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