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蒙学字书与《说文解字》
2010-04-08方敏
方 敏
(武汉大学古籍所,湖北武汉430072)
秦汉蒙学字书与《说文解字》
方 敏
(武汉大学古籍所,湖北武汉430072)
对于秦汉蒙学字书,后人多从识字教育的角度认识其价值。其实,秦汉蒙学字书也是许慎创作《说文解字》的先导。秦汉蒙学字书对《说文解字》的字头选择、卷数确定、部目设立、列字次序、析形释义理据及训释方法等方面都有重要影响。
蒙学字书;《说文》;《仓颉篇》
《汉书·艺文志》“小学类”著录书目凡十数家,皆为童蒙识字课本。王力先生说:“小学最初的含义就是童蒙识字课本。”[1]6本文所谈的秦汉蒙学字书就是指这类童蒙识字课本。今除《急就篇》有传本,《仓颉篇》部分见于残简外(见王国维、罗振玉所编《流沙坠简》),余皆亡佚,只见于清人的辑佚书。
秦汉蒙学字书为“小学之权舆,实许氏《说文》之所本”(清·俞樾《春在堂杂文续编》卷二《梁芷林先生仓颉篇补注序》)。杨树达说:“斯所著《苍颉篇》,书虽已佚,就其遗文观之……知许君依形求义之术,实创自斯。”[2]5秦汉蒙学字书对《说文》的产生有重要的影响,许慎《说文》实取资于此。目前这方面的研究著作有汪耀楠的《说文解字的产生及其由来》,该文以为比《说文》早一个多世纪的《训纂篇》就已经有了同《说文》的解形、注音、释义相似的训释体例[3],这是从词典学的角度论述蒙学字书对《说文》的影响。笔者在搜集比照秦汉蒙学字书所有传本和辑本的基础上,试图从语言学方面系统论述秦汉蒙学字书对《说文》成书的影响。
一、秦汉蒙学字书与《说文》的字头及卷数
桂馥在《说文解字附说》中以为“《说文》非许氏创作,盖总集《仓颉》、《训纂》、班氏《十三章》三书而成。《仓颉篇》五十五章,《训纂篇》八十九章,班固十三章,凡一百五十七章。以每章六十字计之,凡九千四百二十字。《说文叙》云‘九千三百五十三文’,然则《说文》集三书之大成,两汉训诂萃于一书,顾不重哉”[4]1349。段玉裁说:“许全书凡九千三百五十三文,盖五千三百四十字之外,他采者三千十三字。班、贾之篇,未尝不在网罗之内。且班、贾而外,亦且偕归渔猎之中。班前于许,贾则同时。许即不见班、贾之书,而未央廷中百余人所说,扬雄所未采,《凡将》所出,《仓颉》外,《艺文志》所云《别字》十三篇者具焉。是皆许之所本。”[5]760~761《三仓》之字尽在《说文》之中无疑是事实,《说文》所收九千三百五十三个小篆是在这些蒙学书字头的基础上逐渐积累而成。但段玉裁、桂馥在字头上的这笔账算得不对。
据《汉书》所载:“汉兴,闾里书师合《苍颉》、《爰历》、《博学》三篇,断六十字以为一章,凡五十五章,并为《苍颉篇》。”[6]1721这就是所谓的“秦三苍”。据此推之,“秦三苍”凡三千三百字。其后扬雄“顺续《苍颉》,又易《苍颉》中重复之字,凡八十九章”[6]1721,则扬雄增益三十四章,二千四十字。班固云:“臣复续扬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无复字,六艺群书所载略备矣。”[6]1721至此,“汉三苍”凡六千一百二十字。《说文》所收九千三百五十三字肯定是在这六千一百二十字基础上而成,其余三千二百三十三字概为见于经书典籍中的常用字。
段玉裁《说文解字叙注》:“然则何以云十四篇也?合李斯、赵高、胡毋敬、司马相如、史游、李长、扬雄所作而言之,计字则无复,计篇则必备也。本只有《仓颉》《爰历》《博学》《凡将》《急就》《元尚》《训纂》七目,又析之为十四,其详不可闻矣。”[5]760据段氏此言推之,此类蒙学字书每篇分两卷,许氏《说文》全书分为十四卷概由此而来。清人曹元忠以为《说文》全书卷分十四本诸《史籀篇》,其《笺经室遗集》卷七《仓颉篇集本序》云:“曰:《说文》五百四十部何本乎?曰:本《史篇》,张怀瓘《书断》引《七略》云《史籀》者,周时史官教学童书是也。顾《汉书·艺文志》不云《史籀》十五篇,建武时亡其六乎?曰:唐玄度《论十体书》亦云王莽之乱,此篇亡失,建武中曾获九篇。正惟《史篇》有亡佚,故许君网罗散失,依其部居为十四篇,合《叙目》为十五篇。今世所传宋雍熙本犹题《说文解字》第十五,放《史篇》也。”今《史籀篇》、《仓颉篇》等书原文皆不传,《说文》卷次所分之由来亦难以确证,但由前人的论述可见,《说文》卷分十四确与蒙学字书有关。
二、秦汉蒙学字书与《说文》部目及列字次序
《说文》建首五百四十部,元代吾丘衍《学古编序》以为本诸《仓颉篇》,明代宋潜溪《篆韵集钞》亦谓《说文》部端五百四十部字盖即《仓颉篇》,清代陈其荣以为“其说当均有所据”(《增订仓颉篇序》)。按,蒙学字书原文辞质义古,既无反音又无训诂,非偏旁解析之书,不能说即是《说文》分部之来源。《说文》建首五百四十部,一方面受到先秦析形识字实践的启发,如《左传》止戈为武、反正为乏、皿虫为蛊;另一方面是受蒙学书以义类相从列字次序的启发。许氏解析汉字的形义,将相同的汉字构件离析出来并归纳为部首。
《说文》贯彻“分别部居,不相杂厕”[7]316的原则,以五百四十部统摄所有文字,“若网在纲,如裘挈领,讨源以纳流,执要以说详”[5]764。这一方面是由《说文》以形说义的字书性质决定的,另一方面这种编排思想来源于蒙学字书。“分别部居,不相杂厕”的原理在秦汉蒙学字书就已经提出并且实践了。《仓颉篇》一书仿《史籀》体例,或四字为句,或二字为句,亦有单列字头。从清人辑佚书和《流沙坠简》收录的《仓颉篇》残简来看,很多都是同部首字的类聚排列,如“欷歔、啾唧、倡伎、玫瑰、桎梏、鸬鹚、柯”、“黚黡黯黮,黝黭,黤赫赧”等,这已是“分别部居,不相杂厕”、“以类相从”的初期体现。史游《急就篇》以“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开篇,首次明确提出了“分别部居”的原则。《急就篇》的“分别部居”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以意义类聚,如“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等按姓名归类排列;一是按部首排列,如“铁鈇钻锥釜鍑鍪”等罗列三十个从金的字,“辎轺辕舆轮”等罗列二十个从车的字等。蒙学字书这种“分别部居”的排字体例,奠定了《说文》“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牵条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引而申之,以究万源”[7]319的基础。
三、秦汉蒙学字书与《说文》析形释义理据
宋徐铉《校定许慎说文序》:“许慎采史籀、李斯、扬雄之书,博访通人,考之于逵,作《说文解字》。”[7]320秦汉蒙学字书为许书所取,《说文》诸多释义或明或暗地取资于蒙学书。
许慎《说文叙》中“又见《仓颉篇》中幼子承诏”[7]315之语是明引《仓颉篇》。《说文》明引蒙学字书的还有:“奭”下、“匋”下、“姚”下引《史籀篇》之语;“嗙”下引司马相如之说出自《凡将篇》;引扬雄说凡十三条,其中一条见于《解嘲》文,其余都在《训纂篇》或《苍颉训纂》中;引杜林说凡十七条,除一条出自《尚书》外,余概见于《苍颉训诂》或《苍颉故》。
《说文》暗取蒙学字书的,如《革部》:“鞄,柔革工也。从革,包声。《周礼》曰:柔皮之工鲍氏。”《部》:“,柔韦也。从北,从皮省,从敻省。”按,《周礼·考工记·鲍人》“鲍人之事”郑玄注:“鲍,故书或作鞄。郑司农云:‘《苍颉篇》有鞄’。”贾公彦疏:“先郑取《苍颉篇》,从故书为‘鞄’字者。鲍乃从鱼,此官治皮,宜从革,故玄引先郑于此取从革旁之义。”
又《而部》:“耏,罪不至髡也。从而,从彡。耐,或从寸。诸法度字从寸。”按,玄应《增一阿含经音义》引《三苍》:“字本从彡,杜林改从寸也。”《汉书·高帝纪下》“令郎中有耏以上”应劭注:“轻罪不至于髡,完其耏鬓,故曰耏。古耐字从彡,发肤之意也。杜林以为法度之字皆从寸,后改如是。言耐罪已上,皆当先请也。”
又《戈部》:“武,楚庄王曰:夫武,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按,《汉书·戾太子传赞》:“是以仓颉作书,止戈为武。”可见“止戈为武”之说来自仓颉,非楚庄王所创。
四、秦汉蒙学字书与《说文》的训释方法
由于“《苍颉》多古字,俗师失其读”[6]1721,为《苍颉》作注解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博览无所不见”[6]3514的扬雄及“时称通儒”[8]935的杜林身上。扬雄和杜林为《苍颉篇》所作的训释,对《说文》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一)扬雄、杜林对字形的解说乃《说文》以形说义之先导
《说文》引扬雄说解字形五条,引杜林说解字形四条。像“舛”、“捧”“、軎”等字形解说在《说文》小篆字头外另保存了一篆文,王筠称之为“或体”[9]121,段玉裁说它是“异形而同字”[5]4。从《说文》所引扬雄、杜林说来看,这些注解确实达到了识奇字、说古义的目的,且许多对字形的解说是直接从形体着手的。
又《晶部》:“曡,扬雄说以为,古理官决罪,三日得其宜乃行之。”按,徐锴《说文解字系传》:“理官,刑狱之官也。《周礼》有三宥三刺之法,故曰三日也。此会意字。”
又《耳部》:“耿,耳箸颊也。杜林说,耿,光也。从光、聖省。”按,马宗霍《说文解字引通人说考》:“《说文》光从火在人上,省光之儿,故存火。聖从耳呈声,省聖之呈,故存耳。然省光者,取其形。省聖者,取其声。义由形出,故训耿为光。音由声出,故耿为古杏切。”《楚辞·离骚》:“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王逸注:“耿,明也。”
通过直接对汉字形体的解说,一方面可以理解或体字义的由来,另一方面使小篆本义与形体之间的联系更为直观。
除此之外,扬雄、杜林的解说,对揭示小篆的本义有补充说明的辅助作用。
又《斗部》“:斡,蠡柄也。扬雄、杜林说皆以为轺车轮斡。”按,郑文焯《说文引群说故》第八:“许训蠡柄谓蠡勺,必执其柄而后可以挹物。”段注:“执其柄则运旋在我,故谓之斡。引申之凡执柄枢转运谓之斡。……轺车者,小车也。小车之轮曰斡,亦取善转运之义,亦本义之引申也。”
以上说解引申义,为理解构形本义提供了线索。
扬雄、杜林对字形的解说,乃《说文》以形说义的先导,对《说文》产生了重大影响。《说文》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系统贯彻形义统一原则的字书,“以字形为书,俾学者因形以考音与义,实始于许”[5]1。“六书”理论是许书贯彻以形索义方法的精髓所在,于每一字头下附以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用“六书”构形理据直接结合字形寻找文字的造意。王筠《说文释例·自序》:“六书以指事、象形为首,而文字之枢机即在乎此。其字之为事而作者,即据事以审字,勿由字以生事;其字之为物而作者,即据物以察字,勿泥字以造物,且勿假它事以成此事之意,勿假他物以为此物之形,而后可与苍颉、籀、斯相质一堂也。”[9]1从这一点来看,扬雄、杜林的字形说解对许慎以形释义的影响是有积极意义的。
(二)扬雄、杜林对“亦声字”的分析为许慎“亦声说”之先导
如《说文·女部》:“妿,女师也。从女,加声。杜林说:加教于女也。”按,桂馥《说文义证》:“杜林说加教于女也者,解从加之意。”段注:“《诗》:‘言告师氏。’毛传:‘师,女师也。’古者女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杜林以为“加”既表声音又兼表字义,即对女加以教诲。
又《舛部》:“舛,对卧也。踳,扬雄说舛从足春声。”按,段注:“谓人与人相对而休也。引申之足与足相抵而卧亦曰舛。……又引申之凡足相抵皆曰僢。”郑文焯《说文引群说故》第八:“春从屯声。屯,难也,象艸木之初生屯然而难,则义亦取乎屯。此从春加足,言若蠢蠢然足难于行也,意与舛通。”此解从“屯”之声与“屯”之义。
又《艸部》“:芰,蓤也。茤,杜林说芰从多。”按,段注“:支声在十六部,多声在十七部,二部合音最近。”刘师培《左盫外集》卷六《正名隅论》“:芰字从支,亦象多角之形,与菱同。”杜林取“多”为声,亦兼多角之义。
汉字音义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王筠《说文释例·自序》:“夫文字之奥无过形音义三端,而古人之造字也,正名百物,以义为本而音从之,于是乎有形。后人之识字也,由形以求其音,由音以考其义,而文字之说备。”[9]1扬雄、杜林从音义关系出发,正确揭示了“亦声字”声符兼表声义的内部规律,这种揭示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对《说文》产生了重大影响。
许慎《说文》中存在大量的“从某从某,某亦声”或“从某某,某亦声”的训释形式,这些所谓的“亦声”都是会意形声两兼之字,说明谐声偏旁与其所谐的字音义相通。如:“彰,文章也。从彡从章,章亦声。”(《彡部》)“婢,女之卑者也。从女、卑,卑亦声。”(《女部》)这是《说文》中固有的“亦声”形式。除此之外,《说文》中有一部分本是会意、形声两兼的字而许慎未作两解,它与“亦声”本质上是相同的。段注“禛”字下云:“此亦当云从示,从真,真亦声。不言者,省也。声与义同源,故谐声之偏旁多与字义相近,此会意、形声两兼之字致多也。《说文》或称其会意,略其形声;或称其形声,略其会意。虽则省文,实欲互见,不知此,则声与义隔。”[5]2这类例子颇多,如:“庸,用也,从用从庚。”(《用部》)“树,木生植之总名也,从木,尌声。”(《木部》)等。
(三)扬雄、杜林用音同音近字释义为《说文》以音释义之先导
又《女部》“:娸,人姓也。杜林说:娸,醜也。”按,段注:“醜者,可恶也。按《页部》曰:‘ ,醜也。’杜说盖以‘娸’为‘ 头’字也。”《说文通训定声·颐部》:“娸,假借为醜。”《汉书·枚乘传》:“故其赋有诋娸东方朔。”颜师古注:“娸,醜也。”娸、醜同音假借。
又《巢部》“: ,倾覆也。杜林说以为贬损之贬。”按,段注:“臼者,巢之省。以手施於巢者,倾覆之意也……巢在上覆之而下,则与贬损义相通。”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谦部》:“ ,假借为贬。”《史记·司马相如传》:“此不可以扬名发誉,而适足以贬君自损也。”《汉书》作 。颜注:“ ,古贬字。”、贬同音假借。
又《木部》“:構,盖也。杜林以为椽桷字。”按,王筠《说文句读》:“冓、角一声也。”《木部》:“桷,榱也,椽方曰桷。”“榱,秦名为屋椽,周谓之榱,齐鲁谓之桷。”此用方言字以明假借。
古人用字,多以声为主,“无其字而取同声之字以表之,即有其字而亦取同声之字以通之,则假借之所以荟萃其声也”[9]9。许慎对文字以音为主不顾其义的假借现象进行了总结,即本无其字,依声托事。不仅如此,《说文》还用“读若”、“读与某同”、“古文以为”、“某书某字从此,或某书某字即此,或某字古文言某”[10]472~474等几种术语专用于明假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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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汪耀楠.说文解字的产生及其由来[J].辞书研究,1986,(1).
[4]桂馥.说文解字义证[M].北京:中华书局,1998.
[5]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7]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
[8]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9]王筠.说文释例[M].北京:中华书局,1987.
[10]方敏.试论《说文》声训的解释形式[J].湖北大学学报,2005,(4).
H16
A
1001-4799(2010)03-0047-04
2009-03-25
方敏(1977-),女,湖北黄冈人,武汉大学古籍所2008级博士研究生。
熊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