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就是“不差钱”

张颖异

小时候，我家里很穷，爷爷病逝前，家里借了好多钱给他看病，直至安葬。

我读初中的时候，家里还欠着3万多元的外债。当时主要靠父亲在外面扣工挣一些钱，他的工资不高，除去生活上的必要开销之外，要让家里还完债务真是遥遥无期。

虽然我学习成绩好，但我总为贫穷而自卑，感觉家里无力供养我把书读下去，我想早点儿出去打工，好为父母分担一下。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由于得在学校统一寄宿，每年需要花不少的生活费，我便想放弃就学。

可父亲在电话里听说我考上了重点高中，特别高兴，特意从陕西的一家建筑工地赶回来。父亲已经在西安扣工多年了，干完一个工地就转战另一个工地，每年只是过春节的时候才回来。

父亲见我因为家穷而不想再读了，那天晚上，他趁我母亲去邻居家串门的时候，把门关紧，悄悄地对我说：“告诉你个秘密，你千万别和你妈说，她存不住气，知道这个秘密，还不把她憋坏啊?可说出去了，就招贼惦记了!”父亲边说边把我领进里屋，他踩着凳子，从墙上废弃的电表箱里取出了一个木盒子，打开，原来是一个瓷碗!父亲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瓷碗，这是汉代官窑瓷器!是我们李家一代代传下来的宝贝!至少能值个儿十万!你不用担心，咱家有祖传的宝贝，如果你读了大学，以后用钱紧了，咱就把宝贝卖了：如果不缺钱呢，咱就把它留着，以后传给你!现在呀，咱家供你的钱够着呢。要是实在不够了，咱再卖掉它，到那个时候，祖宗的在天之灵，也会谅解咱们爷俩儿的!”父亲轻轻拍了拍手中的宝贝，得意地说：“你老爸不差钱，你只管放心地读书去吧!”

我听了特别振奋，并且佩服老爸真是厉害，守着这个宝贝，居然多年都不告诉人，真是沉着冷静、颇有城府啊!

有传家宝在支着。我还担心什么啊!于是，我愉快地准备去县城读高中，父亲见我想通了，又出去扣了工了。可我高三那年，父亲因为一个闪失，从二楼水泥板上摔了下来，摔伤了腰。

我和二叔前去西安接我父亲的时候，父亲的工友告诉我：“你爸知道你快参加高考了，就经常争取加班。谁家老人病了，谁家老婆生孩子了，需要清假回家去看，你爸总是积极顶替，为的就是那点儿加班费。你爸在工地有两个绰号‘加班狂、‘李铁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哪有什么铁人啊，你看你爸不是累趴下了吗?”父亲摆摆手：“别胡扯，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和加不加班的有啥关系?”

经过一段休息，父亲的身体恢复了过来，虽然没有什么大碍，但是，因为腰受过伤，以后不能干重体力活了，为此，父亲很是懊恼。我偷偷地对父亲说：“你现在身体不好，以后干脆别挣钱了，咱把那传家宝卖了吧!”父亲立刻火了，沉着脸说：“尽说傻话，传家宝是轻易卖得的吗?真是败家子!”我不再吭声了。

父亲在家休养的那阶段，老是想着挣钱，最后，他决定卖炒货，他先把一包包的“实验品”送给邻居品尝，请大家提意见。邻居们都热情地提了些建议，父亲加以采纳，半个月后，他的瓜子、花生等炒货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父亲在县城的一条街上找了个小铺面，歼始正式营业了。这间小房子才6平方米左右，里面堆着几个麻袋，放着生花生、生瓜子、生板栗之类的，然后就是一个炒炉。父母用心经营着这家炒货店，可一个月只能挣1000多元，于是，父亲对母亲说：“你看看，咱俩加一起，一个月挣的还没有人家城市里一个保姆挣得多呢!不行，我得想办法多挣些钱，给咱儿子积攒读大学的费用。”

经过县城里一个远房亲戚的介绍，父亲找了个当男陪护的工作，伺候一个瘫痪在床的老大爷。父亲每天清晨3点钟起床，炒好一整天需要卖的炒货后，就赶去雇主家照顾老人。

老人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都需要人伺候，父亲总是把便盆递到床上。就这还算好的，有时候；老人把被褥弄脏了，父亲还得很勤地换洗，父亲很珍惜这份月薪1500元的工作，想把这个工作长久地干下去。

过春节的时候，父亲都顾不得回家，因为他要照顾那位瘫痪在床的老爷子。那家老老少少想要过个放松的春节，就给父亲在春节期间加了一倍的工资。

我对父亲说：“爸，你忙活一年了，现在那老爷子的儿子放假了，你就回来歇儿天吧!”父亲说：“你爸我不差钱，我主要是和那老头儿有感情了，一天不见，怪想他呢!”

高考后，我顺利地考上上海的一所重点大学。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母亲是既高兴又担忧：“四年大学得花多少钱啊!”父亲朝我神秘地挤眼睛，意思是你妈根本就不懂，咱家还差钱啊?我冲父亲一笑，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母亲生气地说：“你们爷儿俩挤眉弄眼的，有啥名堂瞒着我?”父亲赶紧一边捂嘴，一边指了指桌上的瓶子，做出了个“守口如瓶”的手势。我心领神会地点头，表示会守住秘密。然后，我俩心照不宣地笑了。

大三、大四的时候，我就是过年在家呆几天，其余的假期都没有回家。我在上海打工，想挣些钱减轻家里的负担。

大学毕业后，我在一家跨国公司找到了工作。工作三年后，我谈了个上海当地的女朋友。热恋了两年，我们开始谈婚论嫁了。女朋友让我买房子，我耐心地解释：“我刚参加工作没几年，没有多少积蓄，父母这些年挣的是血汗钱，还债、供我读书，已不剩下多少了。”女友不听我的解释，很坚决地要求买房，我们的关系僵持起来。父亲得知情况后，急忙给我打电话，说道：“儿啊，你们以后就在上海住了，迟早得买房子，能早买就早买吧。我先给你交个首付，月供你慢慢还，别看我是个农民，但你爸我不差钱!”

房子按揭后没多久，母亲打电话说父亲病了，我赶紧回家，父亲还责怪母亲：“儿子工作那么忙，这点儿小事怎么就惊动他?影响他工作!”

在医院里，医生告诉我：“你父亲长期劳累加上贫血，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医生走后，母亲拉着我的手，流着泪轻声说：“你爸这几年同时做着两个护理，白天一个，在那个瘫痪老爷子的家里，长期客户了：晚上一个，在医院里，一般是临时客户。你父亲做护理耐心周到是出了名的，很多客户都是病人亲属介绍的!你爸白天不休息，晚上困的时候，就在病人的床前打个盹儿，长期这样，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不行啊。这几年，只要你春节在家，他就推掉临时陪护，怕你为他担心，你前脚一走，他立马继续去陪护，还老叮嘱我别告诉你……”听母亲这么说，我好难过，心里想：父亲啊，你这是何苦呢?不行，我不能再让他辛苦下去了!我要把传家宝卖了，然后接父母到上海去住，好好享受晚年!

我大学里有个同学，他伯父是文物专家，也是个收藏家，在江浙一带很有名气，我就请他给我这家传宝贝鉴别一下，看看到底值多少钱。我同学很热情地帮我联系上他的伯父。老人一看我带来的这个碗，就笑了：“孩子，你可上大当了，这东西是假的，你是从哪儿买的?”我大吃了一惊。

我耐着性子没有给父亲打电话，害怕这中间有什么误会而让他受到刺激。家传宝贝出了岔儿，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坐火车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沉不住气，随即就追问起了父亲。父亲一听我把那碗拿去鉴定了，脸居然一下子涨得通红、他缓缓地对我说：“儿子，我那是早些年在西安打工的时候，花8块钱在地摊上买的。咱家穷，我就担心你不肯把书念下去啊!我撒这个谎，是让你别有经济上的后顾之忧、鼓励你好好学习的啊!如果没有这个碗，你能有劲头考上大学吗能进上海的大公司上班吗?”

我一下子明白了，父亲多年来，一直是在用这个谎言给予我自信、呵护着我一路走来的……女友听说我父亲多年来用个假古董给了我无穷的力量，才使我有今天的成就，她非常感动，同意我把父母接到上海一起居住，让二老颐养天年。

可父亲坚决不同意来上海，他说：“孩子，你不用替我担心了，以后我不做护工了，就和你妈好好守着那个炒货店。你能过得好，比什么都强!上海消费高，我和你妈去了，肯定对你们是个拖累……”

拗不过父亲，我只身回了上海。没多久，母亲打电话偷偷告诉我：“你爸又去做护工了，说趁身子骨还硬实，多挣点儿钱帮你还房贷!”

挂了电话，我在阳台上呆呆地站着，望着夜幕下灯火通明的大上海，想着在家乡的一隅正佝偻着身子为我铺垫未来的父亲，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责编/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