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地举会,归之书院:明代讲会之发展趋势*
2010-04-07邓洪波
邓洪波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湖南长沙 410082)
随地举会,归之书院:明代讲会之发展趋势*
邓洪波
(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湖南长沙 410082)
明代讲会源于书院教学,经王、湛及其后学倡导、推广之后,而又每出于书院之外。当年的情形是,联友共学,随地举会,随缘结会,甚至会如家常茶饭,无地不有,无岁不举。但我们并不因此而认为,“书院”、“讲会”是并行而互不相属的关系,且从会无定所的无奈中,揭示出随地举会,归之书院的讲会的发展趋势。明于此,即可复原“书院讲会”的真实场景,重构明代书院的历史谱系。
明代讲会;书院;王湛之学
明代书院的辉煌,是王、湛及其后学在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年间(1506~1619),历时百年,以联讲会、立书院的形式营造出来的。这个时期,创建兴复书院1 108所,占全明已知建复年代书院总数的72.37%,其中仅嘉、隆两朝(1522~1572)50年时间,就有663所,占总数的43.3%,其勃然兴起、浩然兴盛之势,由此了然可见。而从各朝的年平均数中,我们也能同样看到这种兴盛辉煌的情况。正德、嘉靖、隆庆、万历四朝创建兴复书院的年平均数,分别是9.375、13.244、11.166、6.027所,都是罕见的高数值,而且又分居全明第三、第一、第二、第四位,尤其是嘉、隆两朝,高居明代历朝之上,前后则有正德、万历拱卫,形成一个最高峰,昭示出书院的空前发达。①明代书院的分朝统计和历朝年平均数,参见邓洪波《中国书院史》,第267-270页,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6.仔细分析以上数据的变化轨迹,我们可以知道,由王、湛两位大师开创的书院向上勃发的趋向始于正德年间,而在大师先后逝世的嘉靖年间,这种上升的势头仍然不减,并且能在隆庆、万历时期维持高速发展的局面,则要归功于大师门人及其后学了。
王门弟子中有不乐仕进,一生讲学传道于下者,如钱德洪“在野三十年,无日不讲学,江、浙、宣、歙、楚、广,名区奥地,皆有讲舍”;②明·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一《,浙中王门学案一》,第22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王畿“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③明·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二《,浙中王门学案二》,第238页.他们的努力使王学获得了广泛的社会基础。王门弟子中也有位至公卿、甚至官拜宰相,讲学倡导于上者,如徐阶嘉靖、隆庆之际执政朝廷,他“素称姚江弟子,极喜良知之学。一时附丽之者,竟依坛坫,旁畅其说”,④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篇》卷八《嫉谄》,第215页,北京,中华书局,1959.于是各地建书院,联讲会,“其流风所被,倾动朝野”。这又使王学及传播王学的书院获得了广泛而崇高的社会声誉。正是这些遍布社会各阶层的王门弟子和再传弟子们的努力,将王学和书院一起推向了其发展的高潮,最终使明代书院摆脱前期近百年的沉寂,形成辉煌盛大之局。
王、湛之学以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为长处,鼓荡之下,无论士绅官民类多相信人人可以为尧舜。于是满街都是圣人,到处可见坛席,人们以极大的学术热情立会讲学,形成了联友共学,随缘结会;不择场所,随地举会;家会、族会、乡会、邑会、郡会、联郡大会、江浙大会、留都之会、京师之会,无地不会;旬会、月会、季会、年会,无岁不会;会如家常茶饭,田夫野老皆知有会等等,这样一个盛大的局面。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其中的有识之士不为会众之热情烧坏,及时接引,将近乎群众运动的随举之会导入书院的规范与制度之中,使其持续而有序发展,良性成长。本文将揭示明代随地举会的盛况,讨论讲会归于书院的演变轨迹及其原因。
一 随地举会,联友共学
“随地举会”见于《五峰书院志·明苹斋陈先生传》,其称:
先生讳其蒽,字生南,号苹斋,东阳安文人。为邑诸生,豪宕任侠,喜快饮。……执贽往谒春洲,春洲大喜曰:“生南至,吾道有人矣。”自是一变而归绳尺,殚虑研精,进取甚勇,知之所至,行必践之。……其所讲学,永康则五峰,东阳则文山、西庵,随地举会,接引后学,悃款详密,言不足则继之以歌,无有智愚,莫不感动。自春洲没,广其传,使勿替者,先生力也。⑤清·程尚斐《五峰书院志》卷二《,传略》.
上文所称“春洲”为东阳人陈时芳之号,他师事邑人杜惟熙(号见山),而杜又以王阳明入室弟子永康人卢可久为师,则陈其蒽为阳明三传弟子。陈其蒽之名不见于《明儒学案》,卢、杜之名也仅见于书后附案,而不列入浙中王门,可见五峰书院一支在王门中地位不高。但其讲学不以儒家书院、佛教庵寺为意,随地而举,惟以接引后学为怀,悃款详密,言之歌之,感动智愚,实具阳明后学讲学之十足神韵,而“随地举会”一词,更是对阳明后学讲学实态恰如其分的概括。
“随地举会”,还可表述为“随地结会”。如王畿为钱德洪所作的《行状》中,就称“君自闻学以来,无一息不在于道,切切以取友论学为事。时江、浙、宣、歙、楚、广,会城名区,皆有讲舍、书院,随地结会,同志士友,咸设皋比以待。”⑥明·王畿《刑部陕西司员外郎特诏进阶朝列大夫致仕绪山钱君行状》,见钱明编校《徐爱、钱德洪、董沄集》,第413页,南京,凤凰出版社, 2007年版.又见吴震编校整理《王畿集》卷二十,第591页,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在吕本为钱德洪所作的《墓志铭》中,也有这样的记载:
(钱德洪)遍游宣、歙、江、广间,随地结会,风声所召,虽深山邃谷,亦有愿求一见,获闻绪言,以没世者。如在韶,则陈豹谷延主明经书院;溧阳,则史玉阳聘主嘉义书院;宛陵,则刘初泉聘主狮子岩与水西精舍;蕲州,则沈古林聘主崇正书院;江右,则督学王敬所大辟讲舍于怀玉山,群八邑士,聘公为山长,若冲玄,若斗山,若青原,若君山,若福田,若衢麓,若复真,若复古诸书院,往来敷教二十年,不可枚举,各有《规约》,有《会语》,凡若干卷,载公《全集》中。年七十,作《颐闲疏》驰告四方,不复远游矣。每春秋仲丁,止会东南同志于天真书院,因为湖上浃旬之游。①明·吕本《明故刑部陕西司员外郎特诏进阶朝列大夫致仕绪山钱公墓志铭》,见《徐爱、钱德洪、董沄集》,第418页.
二十余年遍游东南,不分通都大邑与深山邃谷,随地结会,与王学同志讲学于书院、精舍、讲舍之间,各有会约、会语传世。七十岁之后,虽停止远游,但仍然坚持每年春秋两会同志于杭州天真书院,临死前一月,还在“念同志之会”。其立会讲学,孜孜不倦,令人感慨。
由上可知,“会”是一种接引同志、启迪后学的教学方式。既然会可以随地而结,随地而举,那么,解读“随地举会”、“随地结会”的文化意涵,至少就有两个方面值得引起特别注意。一是“会”之易行,且人所乐见,普遍接受,其结果是“会”之流行、盛行,而成一种学术时尚。二是“会”之率性而为,有着很大的随意性。其始可以不择场地,借家庙、宗祠、佛寺、道观举行,甚至可以联舟共车,周流遍转,其终则必求专门的会所,由祠庙寺观而归宿于书院。
以下我们先讨论“随地举会”所代表的会之盛行。举会之盛,体现在诸多方面。试举一二,以见其概。李懋明说,“敝乡学会如家常茶饭,无地不有,无岁不行。即鹭洲书院,创于万历年间,自甲午至甲子卅余年,会讲无间”。②明·许大益《依仁会纪》,见清·刘绎《白鹭洲书院志》卷七.此乃极言会之普通常见,而这普通的背后即是普遍的兴盛。试想,学会已如家常茶饭,何其多也,何其盛也!若会不致随地而举,无地不有,又何敢称已如家常茶饭。
钱德洪说:“戊申与龙溪赴青原、复古会,今九年而再至,穷乡邃谷,田夫野老,皆知有会,莫不敬业而安之”。③明·钱德洪《惜阴会语》,见《徐爱、钱德洪、董沄集》,第177页.此言会之深入穷乡邃谷,田夫野老知而敬业,已经取得了化民成俗的预期效果。
王畿说:“予赴会水西,太平杜子质偕同志二十余辈诣会所,请曰:‘质昔闻先生之教,归而约诸乡,立会于九龙。始而至会者惟业举子也,既而闻人皆可以学圣,合农工商贾皆来与会。兹幸先生至,敢请下教,以坚其约!’乃携贡子玄略、周子顺之、吴子崇本、王子汝舟,从蓝山,历宝峰,以达九龙。会者长少余三百人,乡中父老亦彬彬来集,以一见为快,学究及庵僧先期俱有梦兆,以为之征。会三日。”④明·王畿《书太平九龙会籍》,见《王畿集》卷七,第172页.由泾县水西会,到太平县九龙会,由二十余人到三百余人,由从事举业的读书人到农工商贾等普通民众,由学究到庵僧,我们看到了会的推广,会众人数的增加,以及与会者身份由单一向多元的扩充,实乃“会”之兴盛之路。
邹守益说:“吾邑惜阴之会始于丙戌,复古(书院)之创始于丙申。凡我同会,或五六年,或七八年,或逾十年,逾二十年,甚者三十年矣。……自今以往,共订除旧布新之策,人立一簿,用以自考;家立一会,与家考之;乡立一会,与乡考之。”⑤明·邹守益《惜阴申约》,见董平编校整理《邹守益集》卷十五,第734页,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九邑同志胥会于青原,以无忘先师惜阴之训,耄倪欣欣也。泰和、万安之交,联属为一会,凡二十余年,会于梅陂,会于先天阁,会于云津,会于古城,会于智海,每速予临之,有三至五至者焉”。⑥明·邹守益《泰和万安会语》,见《邹守益集》卷十六,第755页.此言会之长盛不衰,三十年的坚毅努力,使惜阴会由安福一县而扩至九邑,由人而家而乡而邑而郡,终至推广于江右,大盛于东南。
会之盛况,更可由会众人数得以呈现。一般而言,随地所举之会,会众数十百人、数百人不等,这在16世纪的小农经济社会,已经是一个相当大的数目了。数十百人举会数日,甚至一旬半月,而且一地甫完又转一地,周流不息,这是何等盛会,即便是21世纪的今天也并非可以常见。更有甚者,会众近千人、千余人、数千人、近万人的纪录亦累累见诸文献。如邹守益主盟青原惜阴会时,“远者年聚,近者月会,小会人百,大会人千”。⑦清·沈佳《明儒言行录》卷八《,邹守益》.王时槐主持的西原惜阴会,“四方来学者千百人”。⑧清·刘遇奇《西原惜阴会序》,见光绪《吉安府志》卷十九.宁国府志学书院之会,请王畿主讲,观听者“几数千人”。⑨明·沈懋学《郊居遗稿》卷五《,王龙溪老师八十寿序》.亦见《王畿集》附录四,第854页.罗汝芳主持宛陵会,“大集六邑之士友长幼千余人”。(10)明·王畿《宛陵会语》,见《王畿集》卷二,第43页.邹守益“会白鹭”,讲《大学》、《中庸》合一之旨,“学使王敬所率生儒以千计听讲”。①明·耿定向《东廓邹先生传》,见《邹守益集》卷二七,第1388页.冯从吾与布政使汪可受、按察使李天麟等会讲于宝庆寺,“同志几千余人,相与讲心性之旨”。②明·冯从吾《关中书院记》,见明·何载图《关中书院志》卷五.万历四十二年(1614),“按台紫海龙公偕茶台见平张公,会讲关中书院,乡士大夫及孝廉诸生约千有余人,而环桥观听者不可胜计。”③明·冯从吾《圣学启关臆说序》,见《少墟集》卷十五.徐阶任内阁首辅时,京师灵济宫之会更为有名,载于《明史》,其中《罗汝芳传》称:“大会于灵济宫,听者数千人。”《欧阳德传》称,“当是时,德与徐阶、聂豹、程文德并以宿学都显位,于是集四方名士于灵济宫,与论良知之学,赴者五千人。都城讲学之会,于斯为盛”。④《明史》卷二八三《,儒林列传》,第7277页,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余懋衡任永新知县,建明新书院,请王时槐、邹元标、邹德泳“主盟振铎,为讲明德新民之学,凡五日,永新绅衿皆在,父老子弟圜听之者近万人,人人自得,如坐春风中。”⑤明·余懋衡《自敬吟》,见余氏《余少原先生集》之《涧滨寤言》.转引自:日·小野和子《明季党社考》,第15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凡此种种,当年讲会盛况可以概见。
当然,明代中后期立会讲学的主力是阳明后学中的讲学名家,他们居家讲学,结会家乡;为官讲学,举会地方;游学四方,以会天下同志,而启后学。从其个人经历,我们更能看到“会”之盛况。兹举王畿、罗汝芳、邹守益三人为例来作说明。
王畿与前述钱德洪并称浙中王学掌门人,与钱之“随地结会”一样,王也是“所至接引无倦色,自两都、吴、楚、闽、粤,皆有讲舍,江、浙为尤盛,会常数百人。”⑥明·周汝登《王畿传》,见《王畿集》附录四,第836页。关于王畿讲学,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十二(第238页)记作“:先生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有讲舍,莫不以先生为宗盟.年八十,犹周流不倦.”对此,赵锦在其为王所作的《墓志铭》中,有更为清楚的叙述:
其接引同志、启迪后学,亹亹款款,使人人各得其愿而欲亲,日以为常而罔倦,则若出于其性,而非他人之所与能者。尝言:“同于愚夫愚妇为同德,异于愚夫愚妇为异端。使自处太高,不谐于俗,只成自了汉,非一体之学。”车辙所至,会常数百人,讲舍遍于吴、楚、闽、越,而江、浙为尤盛。年至八十,犹不废出游。有规之者,则曰:“非故好劳,但念久安处,则日就怠荒,欲求与朋友相切劘,自了性命,非专以行教也。”呜呼,此岂寻常之士所易窥测者哉!⑦明·赵锦《龙溪王先生墓志铭》,见《王畿集》附录四,第830-831页.
由上可知,“会”之由王氏车辙所至,而遍于吴、楚、闽、越、江、浙各地讲舍,不可谓不盛。而不作自了汉,日怀与同志切劘之念,且与愚夫愚妇同德,正是其年至八十犹不废出游,会于天下同志、后学之原因所在。
在阳明后学中,罗汝芳(号近溪)以讲学名高,堪与王畿(号龙溪)齐名,并称“二溪”,史有“龙溪笔胜舌,近溪舌胜笔”之说。其讲学“若春行雷动,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间,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视前,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⑧明·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四,第762页.终其一生,津津以举会讲学为事。仅门人曹胤儒所列,就有大小会四十多次,可谓多矣。谨将其辑录如下,当年会之兴盛,于此可见一斑。
还在求学期间,罗汝芳就“联数十友为会,虽作举子业,而商订理学居多”。“会考省中,缙绅士友大举学会”,得以拜颜钧为师。参加乡试,“诸同志大会于滕王阁数日”。参加会试,“诸同志大会于灵济宫”。不应廷试而归家,与聂豹、罗洪先、邹守益、胡宗正、王畿、钱德洪、颜钧等名家切磋问学数年,除参加邹守益的复古、青原惜阴系列讲会之外,尚有“大会江省数月”、“集会九邑同志”、“邀会乐安”、“讲里仁会于临田寺”等诸多为会记录。廷试时,“定会所于灵济宫”,集新旧同年、同志“数十百人,联讲两月,人心翕然,称盛会也”。出仕做官,任太湖知县,“立乡约,饬讲规,敷演圣谕六言”。赴任刑部主事,“沿途讲学,不以官为意”。任宁国府知府,“联合士民,各兴讲会”,建志学书院,“集郡缙绅”,“相与讨论”,“郡邑庠生侍坐听之,人各感动。其中奋发兴起者”百余人。又“修水西书院,联徽、宁、广德之士大夫讲会其间,理学丕振”,因得“以学会、乡约治郡”之名。由宁国入觐,“合部寺台省及觐会诸贤,大会灵济宫”,“悉心推演,听者跃然,详见《灵济宫会语》”。为父母守丧期间,“建前峰书屋于从姑山,四方来学者日益众”,居家讲学之外,又“周流天下,遍访同志,大会乐安,大会南丰,大会韶州,由郴桂下衡阳,大会刘仁山书舍,每会必有会语。”服除起用,“北上过江省,大会旬日。遂从大江南东,沿途如饶州、安庆、宁国、留都、扬州,凡相知同志者,络绎邀师讲会”,“缙绅士友无日不会,处处聚乐,名虽入京,实则联友共学也。”过真州,“方建书院”,“大集生徒讲学踰旬”。六十岁寿辰,“郡中同志数百人,大会于盱之玄妙观,旬日始解”。随后参加“乐安大会”,“昼饮席间,夜卧联榻,坐起咏歌,无非是学也。”任职云南四年,历官屯田副使、提学副使、左参政,在昆明五华书院,“相与定期集士子讲学作文以为常”,有《五华会语》传世;“初至腾越,警报虽急”,仍“合缙绅士民会讲于来凤山堂”;筑晋宁、安宁二州城时,“暇日辄临乡约,其父老子弟集聚听讲者动以千计,风闻远近,争斗渐息,几于无讼。”以贺事入京,“同志毕集,日为会”,忤张居正,解官致仕。时在万历五年(1577),学禁正严,但他不以“讲学罢官”为念,反以“去官正好讲学”,尝称:“人患无实心讲学耳,人肯实心讲学,必无祸也。党人者,好名之士也,非实心讲学者也”。因此,休归十二年间,仍然立会讲学不断。如七年,偕二子作粤闽之游,历肇庆、南海、惠州,由潮州入闽,“所在大会而后归”,二子虽病逝肇庆,但并未改变讲会行程。十二年,学禁解除,又逢七十岁生日,“远近学者毕来称贺”,“大会月余”之后,从永丰,入吉安,过安福,至永新,适泰和,拜会王时槐、邹善、颜钧、胡直等江右学术名家,以“了数十年期约会”。十三年,“大会同志于江省”。十四年,偕楚中周柳塘从建昌出游,从鄱湖至玉山,入浙河,下钱塘,过嘉兴、姑苏、无锡、南京、芜湖、泾县、宁国、祁门、饶州,“所至与同志及名流无不倾倒”,“随举会”讲学,其中“留都之会届一月,殆无虚日”,“芜湖大会、泾县大会,宁国缙绅士民一时云集”。十五年,赴福建建阳,“大会数日,有《建阳会语》”。途中经新城、泰宁,“士友毕集”。十六年病逝,门人数百人私谥曰明德先生,祀于明德堂,且“月联友为会,每会诵《近溪子全集》数条,共相劝勉云”。①明·曹胤儒《罗近溪师行实》,见方祖猷、梁一群、李庆龙等编校整理《罗汝芳集》附录,第833-851页,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总之,罗汝芳一生,于己“无一息不在学”,于人“无一人不勉以学”,为官“无一地不以学为政”,不论居家、做官,还是游学四方,舟车所至,必“随举会”讲学,诚所谓“联友共学”,“无日不会,处处聚乐”,宜乎古人有“大会同志,东南之学丕振”之称,②明·王时槐《近溪罗先生传》,见《罗汝芳集》附录,第856页.今人有十六世纪后半期“影响最大的讲学者之一”之誉。③陈时龙《明代中晚期讲学运动》,第265页.陈先生虽将罗氏列为明代讲学旁系,但对其影响力则给予了充分肯定.与罗汝芳有着同样影响力的还有江右王学领袖邹守益。他是最早建书院立讲会的王门高弟之一。王阳明生前,他以广德州通判建复初书院,开复初会以广播王学。居家则经营安福县惜阴系列讲会于城乡,以王阳明《惜阴说》训士。王逝世后,建复古书院、复真书院、连山书院、青原会馆,将惜阴会推广至吉安九邑乃至江西各郡。又与王畿、钱德洪一起因祭立会,以会证学,努力经营杭州天真书院于王学根本之地,在冲玄观、怀玉书院、闻讲书院等地开江浙两省同志大会,共证文成之学,在徽州、宁国等地推动水西会、宛陵会、斗山会等等。诚如罗洪先所说,“知教之不可豫也,则立书院,建祠宇,广乡约,以浚其源”,数十年间,仆仆于途,“无一日而众不与聚,亦无一日而不与众偕”,到处会讲、讲会,大倡阳明之学。④明·罗洪先《明故南京国子监祭酒致仕东廓邹公墓志铭》,见徐儒宗整理《罗洪先集》卷二十,第807-808页.亦见《邹守益集》卷二十七,第1376页.计其一生,立会八十次,其中常会七十,大会一十,可谓多矣。⑤邹守益立会讲学次数,清·王吉《复真书院志》卷三《先贤列传》计为百次,其称“:(邹守益)既归,日讲学,尤喜山水之游,若南岳、庐埠、武夷,屐齿及之,如青原、白鹭、武功、复真,积岁每再至,会以百计,侧听者踵相接也.”有关情况,见门人耿定向所记,兹引如下:
自南雍免归,纳玺之嘉礼甫成逾月,即出西里讲学。明年游南岳,寻游庐阜,若越之天真、闽之武夷、徽之齐云、宁之水西,咸一至焉。而境内之青原、白鹭、石屋、武功、连山、香积,岁每再三至。远者经年,近者弥月,常会七十,会聚以百计,大会凡十,会聚以千。绛帷一启,云拥星罗,或更端承禀于函丈之前,或簪笔记述于比席之后,负墙侧聆者肩摩,环桥跂睹者林立,而先生温言和气,随机转授,曲譬广证,随事发挥,若无往非可教之人,无感非可动之物然者。盖先生居尝齐顺逆之境若睛雨,视荣贵之遇如浮云,而于会友明学,则若饥之于食,寒之于衣,植根自天,而不容自已矣。⑥明·耿定向《东廓邹先生传》,见《邹守益集》卷二七,第1391-1392.
在耿定向看来,一生举常会七十、大会凡十的邹守益,已然是一个职业的立会讲学名家,对他而言,“会友明学”,“若饥之于食,寒之于衣,植根自天,而不容自已矣”,纯粹自然之举,若不随地举会,接引同志,开启后学,他就会有饥寒交迫之感。正是一大批邹守益式的职业讲学名家的努力,才营造了王门后学“无一日而众不与聚,亦无一日而不与众偕”的学术氛围,形成了“四方同志讲会日博”,⑦明·钱德洪《贺程后台序》,见《徐爱、钱德洪、董沄集》,第162页.“联友共学”,“无日不会,处处聚乐”的盛局。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随地举会,于斯为盛”来作总结。正是讲学名家坚定执着的不择场所的率性而为,带来了会之如家常茶饭,无地不有,无岁不行,会聚以百,会聚以千这样的盛况。这是事物的一个方面,随意、简单、易行、不拘场地等等非正式性,使得“会”的门槛变得很低,可以随时随地甚至随人而举,勃然兴盛。而另一方面,正是这些非正式因素又成了影响、制约“会”之进一步发展的阻力。于是,在追求持续发展的进程中,书院作为“居肆成艺”的正式场所,地位日益突显,超迈宫观、佛寺、家庙、祠堂、楼台、亭阁等等非正式场所,成为立会讲学的主角,形成了随地举会,归之书院的态势。
二 会无定所,归之书院
随地举会、随地结合,说白了就是会无定所,它的最大好处是会可以不受场所的限制而到处举行,其在短时间内形成盛势,实属理所当然。但从长远来看,会所无着的弊端也十分明显,朝不保夕,无以为继,也是题中之义。考察明代各地所举之会,我们可以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即那些没有固定会所的讲会、会讲,只可称名一时,难得影响久远,而那些以书院、会馆等为会所之讲会,却能长盛不衰,留芳史册。如江右之惜阴会、江左之水西会,以及顾高之东林会、冯从吾之关中会等等,无不以书院为会所,坚持数十百年,成为当时学者和后世研究者皆无法回避、难以绕过的对象。因此,我们认为会无定所,归之书院是一个应该引起特别注意的问题。
概而言之,书院成为会所有两种情形。一是先有书院,后有会事。如吉安白鹭洲书院,它与白鹿洞、鹅湖书院齐名,宋元以来就以江右教育、学术中心著称,到明代,“院必有长,会必有程”。①明·甘雨《白鹭洲书院课士录序》,见清·刘绎《白鹭洲书院志》卷七.按其《馆例》规定,院中之会分举业与理学二种,诸生“日有日功,月无忘之”,“日课”之外,每月逢三、八日“会文”,朔、望日“会考”,会期很密。②明·汪可受《白鹭洲书院馆例》,见清·刘绎《白鹭洲书院志》卷二.至于理学雅会,虽无定期,但讲而无间,嘉靖年间,学使王宗沐邀邹守益举会,讲《大学》、《中庸》之旨,听讲者以千计;万历、天启间,院中讲会定名为“正学会”,王时槐有《续白鹭洲书院正学会条》传世;崇祯间,官绅诸生再举“依仁会”于院中,许大益有《依仁会纪事》纪其盛况。有关情况详见以下讲学之会实录,此不赘述。“书院乃儒生讲学明伦之所,所以化民善俗而成才者也,”③明·王恕《学古书院记》,光绪《三原县新志》卷四.它本其讲学、教学、教化等固有职责,会诸生、士绅、官绅、士民等各色人等于院中,开展会讲、讲会、会文、会课等活动,实属自然而然。由此书院成为会所,举会皆在院中,各种会事作为书院的内部事务由会条、会规、会约、学约、学规、训规等诸多名目的规章制度确定下来,长久执行,这是当年最普遍的一种情况,实乃书院本其固有文化功能,纳会于院中。
书院成为会所的另一条路径是举会促成书院之建,会乃书院的前身。随举之会兴盛之后,会友大增,而会所无定,难容会众,举会官绅士民深感需要固定的会所,提供稳定的会费,始能推进会事,因而兴复或新建书院以为讲学、会讲之所。此即会无定所,归之书院,虽然与书院主动纳会于院中的路径相反,但殊途同归,其给果仍然是书院成了会所。
随举之会归于书院的例证很多,兹举数例,以见其概。刘元卿《一德会规引》说:“迩日吾里抑何其会之数也,曰丽泽,曰志仁,曰陈氏家会,曰杨氏家会,乃今王、严、张、谢则又有一德会,是何其会之数也!”④明·刘元卿《刘聘君全集》卷九.以上数会,皆属随地而举的小型家会,惟一的例外是王、严、张、谢四姓的一德会,建有一德书院为专门的会所,以其新出,代表了家会举于书院的发展方向。
刘元卿《复礼书院记》称:“邑西之陬,距郭百八十里,道险远,阻声教,其俗故上富竞胜。乃谋诸王君子应、贺君宗孔、赵君师孔,联乡之父老子弟为会。……季一会,会辄引其子弟训督之,……风俗浸浸可观。乃合而谋曰:‘季而会,五日而罢去,暴寒无常,非计之得也,盍醵钱构书院乎?’”⑤明·刘元卿《刘聘君全集》卷七。又见光绪《吉安府志》卷十九.可见,复礼书院乃因应乡村季会而建。据记载,复礼之建又与邻省湖广茶陵县刘养旦讲学的激荡有关:刘之讲学吸引乡人,皆谓“岂可当吾世使安福诎于茶陵?”于是,“相与营葵丘为首会,乡之士集者数十,因谋建复礼书院。”⑥明·刘元卿《寿萃南尹君六十有一序》,见《刘聘君全集》卷六.这是为了挽回面子,而建书院,以为乡会之所,恰是“竞胜”之俗的体现。无论是出于内部需要,还是受外部刺激,乡会归于书院已是既成事实。
施璜《还古书院志·院宇制考》称:“我郡理学缔自明世宗朝,六邑迭主齐盟,轮我休时无书院,多假建初寺或汶溪许祠。”万历年间,知县祝世禄谓“堂堂大邑,讲德无所,非所以广化作人也。爰是集士绅议创讲堂,为久远规。……自是,邑人士岁讲,世世期以四仲月……集儒宿相聚一堂,无复以前之假馆,而堂构遂于郡称最”。⑦清·施璜《还古书院志》卷三《,建置》.此言讲会由嘉靖年间的“假馆”寺、祠,而归于万历年间的书院,昔日“讲德无所”既不合“广化作人”之意,更与“堂堂大邑”身份不符,惟建书院,“为久远规”才是正途。
冯从吾“初讲于家,后讲于宝庆寺”,①明·冯从吾《关中书院科第题名记》,见《少墟集》卷十五.最终讲于关中、首善书院,其《关中书院记》称:“余不肖,偕诸同志讲学宝庆古刹有年矣。岁己酉十月朔日,右丞汪公、宪长李公、宪副陈公、学宪段公联镳会讲,同志几千余人,相与讲心性之旨,甚且欢然,日晡始别。濒别,诸公谓余曰:‘寺中之会第可暂借而难垂久远,当别有以图之。’明日即于寺东小悉园,檄咸、长两邑改为关中书院,延余与周淑远诸君子讲学其中,而汪公复为书院置公田,延绥抚台徐公闻而嘉之,以俸余增置焉。讲堂六楹,诸公匾曰‘允执’,盖取关中‘中’字意也。”②明·冯从吾《关中书院记》,见《少墟集》卷十五.宝庆之会千余人,规模可谓大矣。但暂借寺中,难垂久远,还得别以图之,建书院以为讲坛。也就是说,寺中之会再大也是暂借而为,靠不住,终不若书院而垂久远,这是当时官绅的共识。循此共识,冯氏之会由家而寺而书院。
水西之会的情况与关中类似,邹守益《水西精舍记》称:嘉靖二十七年(1548),“绪山钱君、龙溪王君赴会青原,(宣州)诸生追随于匡庐、复古之间,议借泾邑水西三寺,以订六邑大会,延二君迭主讲席。益偕师泉刘君冲雪临之。每会逾三百人,僧房无所容,乃诸生敛金,构居于宝胜(寺)之左”,③明·邹守益《水西精舍记》,嘉庆《泾县志》卷八.又见《邹守益集》卷七,第430页.建为水西精舍,时在三十一年。水西精舍又作水西书院④明·罗洪先《水西书院熙光楼记》称“:初泉刘大夫,学以致良知而有得也,作牧宁国,即水西僧舍之傍,别为书院,群六邑之士于中,既督教之,复延先生高第弟子绪山钱君、龙溪王君,更往来以主其事.”载嘉庆《泾县志》卷八。又见《罗洪先集》卷四,第125页.,有明德、明道二堂,退省、熙光二楼,东西号舍等,置有田亩。从此,水西会结束了借假水西僧房为会所的历史,归讲于书院。后经罗汝芳等提倡,“学士荐绅云集,弦歌洋洋”,终至“水西之学名天下”。⑤清·施闰章《学余堂文集》卷十二《,修葺水西书院记》.
晚明最有名的东林书院,亦由举会而来。据叶茂才所作高攀龙《行状》记载:“始,(高攀龙)会苏、常诸友于二泉之上,与管东溟先生辨无善无恶之旨,观听者踵相接,至无所容。于是,泾阳先生倡议曰,百工居肄以成其事,吾辈可无讲习之所乎?乃集同志数人,醵金数百,卜筑杨龟山先生讲学遗址相传所谓东林者,与诸友栖息其中,每月集吴越士绅会讲三日,远近赴会者数百人。”⑥清·许献等《东林书院志》卷七,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31页.由此可见,高攀龙与苏、常诸友之会,引发顾宪成士无讲所,不及百工居肆之议,因而倡建东林书院,每月举三日之会。
以上所举,可知举于家、乡、祠、寺之会,在持续推进中,本着士若百工居肆之旨,而成归趋书院之势。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虽然强调会无定所,归之书院的趋势,但并不主张天下之会尽归书院。事实上,不仅书院之外有很多会所不定之会在随地而举,随地而结,“随地举会”是一不容否定的客观存在。而且,以会馆为会所也不是一种个别现象。除了以下我们将要介绍的江右惜阴会中有青原会馆、西原会馆、近圣会馆、中道会馆等与复古、复真、复礼、一德、连山、识仁诸书院一起作为固定会所之外,作为讲会之所的明代会馆,尚可辑录不少,谨列举如下,以供参考。
江西南昌豫章会馆。《江城名迹》载:“豫章先贤祠,在钟鼓楼右,故崇儒书院,万历间学使沈九畴改为祠。先后举祀澹台灭明、徐穉、罗从彦、胡俨、张元祯、舒芬、魏良弼、万廷言、万思谦、邓以讃、李材十一先生,皆吾郡之名儒也。乃章文节不与俎豆,诚所不解,他日有议及禋祀者,亟应增补。此祠既成,新建张相国位首倡四季捐金,为本祠会讲之费,额曰豫章会馆。”⑦清·陈宏绪《江城名迹》卷一.雍正《江西通志》卷一○八所载相同,惟文字稍简,作“张位倡为会讲之所,额曰豫章会馆”,未及会费之事.按,张位为隆庆进士,万历间任东阁大学士,官至吏部尚书,后夺职为民,天启间复官。则会馆会讲当在万历、天启年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先贤祠、书院、会馆三者似乎区别不大。
江西德化县嘤鸣会馆。据乾隆《江西通志》载,会馆为“明邑人文士弘建,每月四日为小会,孟月九日为大会,与汤文祯、何一化辈聚徒讲学焉”。⑧雍正《江西通志》卷二十二.光绪《江西通志》卷八十二的记载与此相同.查同书《人物志》,“文士弘,字元任,德化人。笃好理学,中夜辄披衣起坐,湛然深思,如此者三十年,尤精《周易》,别有神解。为嘤鸣会馆,孟月九日为大会,每月四日为小会,聚徒讲学,听者常数百人,更以别业创建阳明书院。崇祯三年,巡按御史叶成章特疏以师儒荐,奉旨未拜,以子理嘉兴满考封文林郎。年六十四卒,学者私谥为安节先生。”⑨雍正《江西通志》卷九十二.由此可知,嘤鸣会馆存在于万历、天启、崇祯间,聚徒讲学,大小会并举。而所谓“更以别业创建阳明书院”,紧接在会众“常数百人”之后,令人不得不将书院与会馆并作一起联想。
桐城县辅仁会馆,为布衣儒者童自澄讲学之所。事见《江南通志》,其称:“童自澄,字定夫,桐城人,万历间布衣。初见张甑山,即毅然志学,尝自言曰:‘泰州起布衣,为余姚高弟,彼丈夫也’。遂笃志圣贤,交四方讲学之士,弟子弥众,建辅仁会馆。”①雍正《江南通志》卷一六四.
祁门县同仁会馆,为讲学名家罗汝芳门人陈履祥聚讲之所。“陈履祥,字光庭,祁门人。得盱江之传。万历间,倡教宛陵,尝聚讲于同仁会馆,及门八百余人。”②雍正《江南通志》卷一七三.
黄冈县正宗会馆。万历年间王升、萧继忠创建,与问津书院齐名,王、萧及湖南学者宁咸等皆讲学馆中。③清·王会厘《问津院志》卷五《,先正讲学列传》.祀宋儒周敦颐及二程兄弟,邹元标作记,纪“诸君子来游来泳,弦诵洋洋”之盛况,标榜周程之学为“楚之宗”,并以“肩千万世之正宗”相倡,④明·邹元标《愿学集》卷五下《,正宗会馆记》.透露出由王转朱的学术迹象。
会馆本“为仕者为商者岁时聚会之所”,⑤清·方苞《望溪集》卷八《,金陵会馆记》.所重在桑梓枌榆之义,属地缘性组织,寓“敦睦救恤”之遗意,以提供居所客舍及岁时宴饮聚会为主要职能。而万历以降,学者以会馆为聚会讲学之所,似为特例。查明代前期及有清一代,以会馆为讲学会讲之所的事例极为罕见,而从上引文献中我们也可察知晚明学人似有祠宇、书院、会馆混用之习。这种情况的出现,当与随地举会及禁毁书院的交相作用有关,本来祠、院、馆皆可举会,书院既禁,则改会馆当之。建书舍、山房、讲舍、精舍、讲院等作为专门的会讲之所,皆与此类同。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晚明士人将讲学的会所取名为会馆、山房、讲舍、讲院、精舍等,而不是取名为书院,是明季禁毁书院的高压之下,士人权宜应变的结果。⑥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浙江找到旁证.据雍正《浙江通志》卷二十九记载,永嘉县“鸡鸣书院,在县学文庙西.万历《温州府志》:邑令林廷瓛建.万历十四年,令蒋行义重建.二十四年,令林应翔重修,改曰文昌会馆”.这是书院改名会馆的记录,和前引南昌崇儒书院改豫章会馆,以及文士弘并建嘤鸣会馆、阳明书院讲会等相联系,再考虑到嘉、万、天三毁书院的事实,我们总能感知明季士人所承受的压力.应对高压,他们会采取对策.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当另作专论.它并不能改变会无定所,归之书院的结论。
三 书院何以成为会所
何以举会而趋于书院呢?这是一个必需要回答的问题。我们认为书院成为会所,是各地“书院”与“会”两者相互选择、相互需要、相生相衍的结果。随举会之短,实乃书院之长,二者借由传统的“工必居肆而成事,士必共学而致道”之模式,结合于历来被视作士人之肆的书院,⑦明·侯秩《西湖书院记》有“:读书之院,百工之肆也”(见嘉庆《四川通志》卷八十)的说法.明·邓云霄《重修古鼓书院鼎建大观楼记》也称:“夫士者,四民之表,而书院者,士之市肆也”(见乾隆《衡州府志》卷三十一).明·汪尚宁《碧阳书院记》称“:教之而不为广其藏之区,是百工之作无肆也.乃召谕舒氏生捐地……扁曰碧阳书院.……又为多士订会约,书教规七,酌祀典,广祀田,胥役器具,罔不规画”(见道光《徽州府志》卷七).明·李泛《东山书院记》则有“工不居肆业不成,况士耶”之问(见同治《祁门县志》卷八).可见,将书院视作士人居业之肆,在当时是一种共识.于是书院也就自然成了会所。这是内在的逻辑关系,而以下福州共学书院、江右安福惜阴会则是两个能提供形象答案的典型例证。
福州共学书院为福建省会书院,万历二十二年(1594),巡抚许孚远、提学徐即登等创建,招省属各府生员肄业、讲会其中。四十六年,经学使岳和声扩建,制订会规,会讲、会课并举,盛极一时。而共学之建,则缘于许、徐二人会讲于学馆、公署,未有定所。据徐即登《共学书院记》称:“中丞许敬庵先生来抚闽邦,适登视学于兹。盖有感于士风民俗之敝,而谓:夫明道觉人学使职也,观风正俗中丞事也。……于是联属乡士大夫及其子弟,或就学馆讲焉,或就公署讲焉,而未有定所也。乃先生养邃气冲,以无物之衷谈格致之学,一时闻者大有感悟,云蒸雾滃,远迩向风,可无以居之乎?予因请于先生曰,工必居肆而后可成事,士必共学而后可致道,故学舍者,士人居业之肆也,盍图焉。先生于是下檄有司,度地理之宜创之……命之曰共学,公之也。予于是简书生之有志者使居之,旬日从先生临而讲焉。诸生进而问道,翼如也;退而修业,翕如也;相切劘薰浸于意言象数之外,怡如也。士盖得其所哉!然而,群居百人,人有资用,月凡两大会,会有费,虽先生以时支给不乏绝,将以遗去后计久远未可也。予复以是请先生曰,其恒业哉。乃檄有司,诸凡告归侵田者毋遣逋,毋易价,第藉其额于官,岁收其入以给书院。”⑧明·岳和声《共学书院志》卷中.这是一个典型的讲无定所,由学馆、公署而归会于书院的事例。工必居肆,士必共学,士人必以书院为其居业之肆,虽然道理有些老旧,但讲会归于书院之后,士人之会翼如也,翕如也,怡如也,其功效则生动感人,真可谓“士盖得其所哉”,会盖得其归哉!至于设学田以供会费,虽是一种久远之计,其实则不过是书院置学田服务教学这一固有功能的权宜之变而已。
惜阴之会由安福县阳明弟子刘邦采、刘晓创建于嘉靖五年(1256),王阳明为作《惜阴说》训士,旋得阳明高足邹守益全力推行,很快发展成由各族、各乡随地间月而举,具有不同层次,且影响邻县的王学联会,并最终在十二年首举吉安九邑大会于青原,实现了惜阴同志的大聚会。但兴盛之中,邹守益感到了会无定所的危机,遂发出“告于惜阴诸同志”的公开信,提出创建书舍作为会所的倡议,其称:
惜阴之会,务以敦善祛恶,各成其身,以无负先师之训,甚盛典也。秉彝之良,来者日兴起,而邻邑闻之,亦翕然来会,斯道之兴,殆有其机乎!然静言思之,间月为会,五日而止,则不免暴寒之乘;往会各乡,近者为主,则不免供给之扰;自远来者,虽欲久止,而随众聚散,则不免跋涉之劳。故与刘友文敏、王生仰反复筹议,须构书舍一区,以此为居肆成艺之方。凡我同志,无分仕隐,各量才力赢缩而多寡出之,择诸友之公而敏者,分任其役,相山川道途之宜,而鸠工集事焉。庶几丽泽有所,讲习以时,磨偏去蔽,共升光大。虽自成自道,非师友所与,然相观而善,则放逸之念惕然以醒;离群以居,则戒惧之功亦或颓然而弛矣。是则书舍之立,非为观美,其于惜阴也尤急。当道良师帅以风教自任,将必主张乎上,而名门父兄欲其子弟之中且才者,亦必轻财以助。诸君子协心图之!①明·邹守益《简惜阴会友》,见《邹守益集》卷十三,第680页.除了公开信之外,在给朋友的信函中,他也表达过建书院以防讲会因久而玩之弊的想法“:惜阴嘉会,正恐以久而玩,故欲协建书舍,以宏居肆成艺之规.幸加意作兴,以底于成绩,不胜至望.”见《邹守益集》卷十《,简君亮、光伯诸友》,第493页.
信中所谓“暴寒之乘”、“供给之扰”、“跋涉之劳”三点,是影响惜阴会的隐忧,亦即随地举会的局限性,而建立书舍以为“居肆成艺”之所,则是克服这些缺点的首选办法。怎样才能建立专门的讲会之所呢?邹守益寄希望于“惜阴诸同志”与“当道良师帅”两方面“协心图之”。为此,专设“敛义卷”集资。在为义卷题词时,邹再一次强调,建立书屋并置田以守,才是解决惜阴会“往来无常所”,“暴寒无常时”这些问题的关键所在。其称:往岁,“同志举惜阴之会”,“甚盛举也。顾间月而会,五日而散,往来无常所,暴寒无常时,佥议须敛众财以立书屋。凡我同志,不分已仕未仕,量家多寡而协出之,庶几居肆成艺之规……然永久之策,非买田以守,则废坠将不免。敢告同盟,共奋初志,沛然义举,勿吝各怠。”②明·邹守益《书书屋敛义卷》,见《邹守益集》卷十七,第819页.
居肆成艺的书屋,终于在嘉靖十五年(1536)由知县程文德主持建成,取“期有事于古人之学而学焉者也”之义,题名为复古书院。聂豹为之作记,其称:“书院凡若干楹,层门敞户,复寝崇堂,斋舍、庖湢、几榻、器用无弗备,又有田若干亩,以资会馔之费。会有期,司会有长,会凡若干人,若某等十数辈,皆面承良知之教,与东廓同游者。虽所诣有浅深,要皆斐然成章,而协赞书院之成,咸有力焉。”③明·聂豹《复古书院记》,见吴可为编校整理《聂豹集》卷五,第134页.又见光绪《江西通志》卷八十一.会馔、会期、会长、会众,一应诸全,复古书院得以成为惜阴会最重要的会所。
复古书院的建立,标志着惜阴会前十年“往来无常所”历史的终结。从此,“暴寒之乘”、“供给之扰”、“跋涉之劳”皆得解除,惜阴会进入一个更加繁盛的发展的阶段。嘉隆万时期,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安福县各家会、祠会、乡会渐以书院为正式会所,形成以县城复古书院、南乡复真书院、北乡连山书院、西乡复礼书院、识仁书院、中道书院、一德书院、东乡道东书院为固定会所的惜阴会网络。各书院诚如聂豹所言,皆以会馔有费、司会有长、举会有期、会凡若干人为共同追求,若一德书院之成为西乡王、严、张、谢四姓家会之所,若道东、复礼、复真、连山诸书院成为东西南北四乡乡会之所,若复古书院成为邑会之所,虽不能说所有的讲会、会讲活动皆得举于书院,但书院成了绝大多数讲会的会所,举会于书院成了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已然是大势所趋。由此可知,安福之家会、乡会、邑会由随地而举而渐归于举于书院。需要指出的是,作为王学重镇,安福县的情况具有指标性、风向性,受其影响,江右王门学者大多以书院为讲学、会讲之所,书院之会兴盛一时,有关情况,以下将作专门讨论,兹不详叙。
从以上的讨论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有着极大学术热情的阳明后学们因地制宜,随地结会,因陋就简,随地举会,将立会讲学推至极盛,此其一。其二,实践中,他们也发现了随地举会盛则盛矣,但会费难以保证,有供给之扰;而随众聚散既有跋涉之劳,又难以从容会讲;会日之后讲学无所,难免暴寒之弊,问题很多。其三,书院自来为儒家讲学之所,士人成艺之肆,讲堂、斋舍、学田、藏书咸备,可以保证立会讲学持续发展,长久进行。因此,随举之会,归之于书院,就成了必然趋势。尹台所说:“比岁郡诸邑士并倡讲会,兴正学,所在重书院之建,士争相濯磨,其效彬彬著盛。”④明·尹台《洞麓堂集》卷四《,崇正书院记》.又见同治《永新县志》卷十四.就是当年学者对这一趋势的一种表述。
The Development Trends of Teaching Unions in Ming Dynasty:Vesting in Academy Teaching
DENG Hong-bo
(Yuelu Academy,Hunan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2,China)
Teaching union in Ming Dynasty was derived from academy teaching.After being proposed and promoted by Wang,Zhan and their younger pupils,it developed its self-contained camp and separated itself from academy.The scholars would start such a teaching party and learn cooperatively with friends anyw here in accord with conditions.Such gatherings,like a family-style case,could be found anywhere at that time.How ever,we cannot say that these teaching unions had nothing to do with academy. The fact that these gaterings had no definite localities reveals the trends of teaching unions vesting in academy teaching.Knowing that,we can recover the real situation of teaching unions in academies,thus reforming the historical pedigree of Ming Dynasty.
teaching unions in Ming Dynasty;academy;School of Wang and Zhan
邓洪波(1961—),男,湖南岳阳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研究方向:书院历史文化.
K207
A
1008—1763(2010)02—0005—09
2010-01-10
全国教育科学“十五”规划司重点课题(DAB0104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