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文学作品看女性意识发展的两个阶段
2010-04-07程传荣
程传荣
(安顺学院 中文系,贵州 贵州 561000)
从中国文学作品看女性意识发展的两个阶段
程传荣
(安顺学院 中文系,贵州 贵州 561000)
中国文学中的女性意识,经历了自发和自觉两个时期。在自发时期,女性意识更多的集中于爱情婚姻和家庭领域,缺乏对男权社会中妇女被压抑地位的清醒观照,更缺乏对女性特质的审视精神。而自觉期的女性意识从一开始就对妇女地位有了较为明晰的的指认,尤其是对被男权社会压抑多年的女性欲望进行了大胆的肯定和表现,对女性主体性进行了全面阐释。
女性意识;自发期;自觉期
女性意识有广义和狭义两种解释,广义的解释认为“女性意识,实际上就是有关于女性的观念,是一种历史的产物”[1]。而狭义的解释又分两种:“所谓‘女性意识’,主要指的是女性作家的小说中浮现出的对‘女性’这一性别特质的从发现到认同到审视定位的认知过程,并给与特殊的表现形态。”[2]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女性意识并不仅仅属于女人,也不是女人都具备女性意识。如果一个男人能从女性利益的角度切入问题,这个男人也就具备女性意识。”[3]虽然这两种观点对创作主体的看法有分歧,但把一部作品里对女性特质的关注作为女性意识的最基本的元素这一点上,两者的看法是一致的。但是,第二种意识不分性别,只关注文本内容的划分方法。也就是说,凡以女性为关注对象,能从女性的立场出发,对女性的生存境遇、女性的自我意识、女性隐蔽的精神世界和情欲世界予以关注和真实的展示的文本,都可看成是具备了女性意识的文本。
中国文学中的女性意识,经历了自发期和自觉期两个阶段,自发期的女性意识,是指从先秦到清末,文学创作者们对女性与生俱来的性别要求的认同,或者在创作中自然流露出的对女性的同情或赞美,这种女性意识,缺乏理论的指导,更多源于男女作家们的一种基于自身情感体验和社会阅历带来的对人性的一种认识,是身同感受的经验的一种真实的表达。而自觉期的女性意识,则指的是五四以来伴随着对人的发现而对女人的发现和女人的觉醒。本文拟以这两个阶段入手,对我国文学中所表现的女性意识做一探析。
一
自发的女性意识,从文学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初露端倪,在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不少蕴含着女性意识的诗篇,但自汉代刘向《礼记内则》《礼记昏义》以后,一系列有关妇女道德教化典籍纷纷出炉。据郝润华和周焕卿在《中国古代妇德教化文献述论》的统计:从东汉有班昭的《女诫》开始,到清代章学诚的《妇学》结束,大约共有20余本关于妇教的书籍。这些典籍的反复强调,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三从四德、贞节等观念,在这些思想的抑制下,古代中国文学中的女性意识,渐渐萎缩。但仍有一小部分作家的作品中流露出较为鲜明的女性意识。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女性意识,来源于三个方面:
其一,贵族女性的女性意识。自汉代以来重妇女协调性道德,轻进取性道德的教育把女性排挤出社会活动的大舞台,失去了广阔的天地和广泛的交往的女性,使个性和才能的发展受到了局限。生活圈子的狭窄,对男性依附的地位,使贵族女性的创作基本上以“闺怨”、“宫怨”为主题。而封建女教中对女性柔顺、克制才是美德的反复渲染,使得贵族妇女的诗歌中也保持着一种怨而不怒的基调。例如明代大文豪杨慎之妻黄夫人在《罗江怨》写到:“空亭月影斜,东方既白,金鸡惊散枕边蝶。长亭十里唱《阳关》也,相思相见,相见何年月!泪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结,鸳鸯被冷雕鞍热。”这类诗歌中,既没有对自然性欲的大胆表达,更遑论对男权社会妇女地位的清醒认识,但是这些抒发着春愁秋恨,思夫怀远的诗作,还是传达出了了作为女性、尤其是青春女性的一种渴望和焦虑。此外,一些饱经离乱,孤苦飘零的女性作家,也写出了在离乱中女性的悲惨命运和在面临亲情、尊严的抉择时的内心撕裂的痛苦,如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李清照的《声声慢》。
其二,民间女子的女性意识。这里所讲的“民间女子”,即包括出身寒门小户(包括农民)的良家女子,也包括青楼里的妓女。由于民间女子没有贵族妇女那样接受系统教育的机会,封建女教的观念也要少一些,所以,在她们的作品中的女性意识要浓烈的多。无论是《诗经》中的一些诗篇,还是南北朝一些民歌,都展现了女性对于自然性欲的大胆表达与尊重。一些爱情诗则可以和今天的流行歌曲媲美;一些诗歌中还可看出父权社会下,很多妇女遭受期凌、暴力或弃置的命运。因此,中国古代妓女文学比较发达。“妓女作为社会中的一个独特而不可忽视的群体,具有充分展现人性各方面的有利条件。他们在身心上的释放,使他们在欲望面前毫不遮掩,也无须遮掩。”[4]相对于其他女性作者来说,青楼妓女以擅长诗词作为招徕男性文人关注和提高身价的一种手段,因而妓女文学中的女性意识显示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性,一方面,这些妓女文学中的女性意识,往往表现为对美好爱情的期望,也有少数妓女,如鱼玄机有“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表达了对男女不平等的怨恨。另一类妓女的诗歌则属于香艳之词,譬如明代董如瑛《步娇•赠友》云:“灯前笑拥芙蓉面,鬓亸云鬟乱。偏喜夜如年,梦里怯阳台,自觉情儿倦。欹枕并香肩,喘吁吁,不奈多娇颤。”虽然古代妓女的女性意识,有着以上较为复杂的呈现,但妓女文学更多是为了迎合男性”他看”的需要而生的,所以,很少有对妓女这一特殊群体的悲惨生活的内省意识,也缺乏对女性的深层复杂人性的思考。
三是,男性作家的女性意识。虽然在男权社会所形成的对于女性的一些陈腐的观念的影响不能完全摆脱,但是一部分具有较强的人道主义情怀的男性作家却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对于女性的偏见。男性作家的女性意识更多的表现为对女性的聪明灵巧及刚强倔强的欣赏及对女子不幸命运的揭示,甚至有的作家还对女性的自然情欲予以了肯定。如关汉卿“更热衷于选择一些坚毅倔强、敢作敢为,能忍辱负重、甚至略带几分泼辣粗野的女性作为剧中的正面人物”[5]P8-24。此外还有,冯梦龙编辑的《三言二拍》中,一些故事中,流露出了作家较为鲜明的女性意识。《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小说细腻的展现了年轻貌美的王三巧如何在丈夫走后寂寞难耐,尤其是薛婆子怎样用言语勾动她的情欲,怎样和陈大郎有了婚外情。尽管作者并未从卫道士的立场,简单的将其斥为“淫妇”,但却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对她的行为予以理解和同情。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文学中的女性意识是一种自发的女性意识,虽然缺少对男权文化中对妇女角色定位的质疑意识,但无论是从女性体验出发对女性情感和欲望的率性抒发,还是从人道主义立场对女性的价值的发现及对父权制度下女性悲剧命运的同情,都为后来的女性主义书写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明代以后,随着李贽对以“情”字为核心的新婚恋观的肯定,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的思想被很多人接受以后,女性意识已渐渐丰富起来。“专为闺阁立传”的《红楼梦》的问世就标志着女性意识在中国将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
二
从五四运动以后,中国女性意识的发展,进入了自觉的阶段。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崇尊重个人的基本权利和独立价值,强调人与人的平等,尤其是陈独秀的《一九一六年》:“自居征服地位,勿自居被征服地位……尊重个人独立自主之人格”的观点,使“人的觉悟”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思想革命”的基本主题。一些启蒙运动的先驱们关注到了封建礼教下受迫害最惨重的是妇女,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等观念也受到了颠覆。由此,现代女性作家的写作,掀起了第一个高潮。女性作家的女性意识,明显地表现为对传统女性角色的改写,而“女儿角色的反叛和回归、妻子角色的迷惘、母亲角色的颠覆和重写,就是对传统女性角色超越描写的集中表现”[6]。
虽然一些女性主义学者认为,中国现代男性作家对女性苦难遭际的描写,是为了把女性“作为受难者而成为男性控制封建礼教、家长式专制的道具”[7]P5。但笔者认为,这种哪怕是较为功利的女性形象书写也间接地表现了男性作家的女性意识,他们的写作正好弥补了女性作家题材过于狭窄的缺陷。当女性作家们把目光局限于城市“娜拉”时,是男性作家们看到了知识女性外的、地位更为低下的女性群体,他们再现了她们于社会的底层挣扎、抗争却依然逃脱不了被奴役、被侮辱、甚至被毁灭的现实,引发了人们对女性解放话题的多重思考。如鲁迅的《祝福》观察到了“三权”就是中国妇女尤其是劳动妇女不幸命运的深层原因;《伤逝》更指出了走出家门并不是妇女解放的终点;老舍的《月牙儿》走出了中国妓女题材作品“才子佳人”的窠臼,一反传统小说中将女主人公命运简单地归咎于某个负心男子的单线思维;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则直指在农村女性只被当成一件生育工具的事实。这一些作品都隐含着对男权社会女人没有被看成“人”而只是“物”这一事实的批判。
20世纪的30—40年代,对民族命运和阶级前途的关怀,使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和政治意识成为时代的最强音。只有少部分处于边缘地带的作家,如张爱玲、苏青、梅娘等作品中保留了较为强烈的女性意识。尤其是张爱玲,她第一个用弗洛伊德理论阐释“性”潜抑所带来的女性人格异化,隐晦的肯定了女性内在的生命欲求。
1949年到文革期间,中国文学中的女性意识的发展,进入了一个非常特殊的时期。一系列文化政策的出炉,如“两结合”、“二为”方向、“三突出”,这极大地限制了作家主体性的发挥。大部分作家,或出于对新政权的信任和热爱,或是一种乖巧的迎合,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战争、革命、生产建设作为题材。在一片“社会主义好”的歌声中,认为中国已完全实现了男女平等的作家们已不愿或不敢再把妇女问题作为写作的中心。陶醉于“妇女能顶半边天”口号的女性作家们也不再屑于再表现儿女情长,家长里短。随着对“资产阶级人性论”批判的白热化,爱情,性欲更成为写作的禁区。文学中的女性意识,更多的表现为一种“姐姐妹妹站起来了”的巾帼豪气。
直到80年代中后期,随着一场新的以解放思想为旗帜的新启蒙运动的到来,再加上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被大量引介,新时期的女性意识才如雨后春笋一般萌发起来。随着对“人”的再次发现,女性对自身的关注和认识也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时期。这个时段女性意识也主要表现为女性作家的作品中。新时期的女性意识主要表现在这样几个方面:
第一,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爱情书写到关于女性角色定位的诘问。这主要表现为新时期初期女性爱情书写往往醉心于渲染一种“渴求精神的高度和谐,丰富与统一”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谈爱不谈性,竭力突出爱的无私、爱的纯洁。如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张辛欣《我在哪里错过了你》以及王安忆《雨沙沙沙》等小说中我们依稀看到了五四时期女性写作的影子。这种对美好爱情的期盼,表现在对理想男子汉的寻找上,在这种对“男子汉”的向往和依赖中,隐藏着传统女性对男性的依附心理,把爱的发生定位于必须遇到比自己强的男性,这不觉中把自己置于了“第二性”的位置。“不变的爱的本能”与“保持自我”独立之间的挣扎,也成为新时期女性面临的最大困境。譬如张辛欣《我在哪里错过了你》就是这样一篇反映了女性两难选择的小说。可以说,女性角色的定位成为该时期女性作家面临的一个难题,它也标志着女性意识的浮出水面时期的到来。
第二,在对男性的批判中确立女性的主体意识。寻找男子汉的梦破灭后,女性是爱情牺牲者的模式遭到质疑,一些女性主义者指出这是男权为女性设置的爱情神话。“不谈爱情”成为女性追求情爱平等的无奈选择,理想的男子汉形象在女性作家的作品中也渐渐销声匿迹。当理想的爱情的难觅,婚姻也不是女性最终的可靠傍依时,以事业的成功来确立自身的价值,寻求独立的人格成为女作家该时段最鲜明的女性意识。一些女性作家笔下女性人物“带着自己的理智与聪慧步人生活,但她们不是随波逐流,也不是毫无准备地被漩涡卷走,她们都是自己生活的驾驭者。”[8]。
不可否认,一些女作家在强调女性主体性时,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那就是夸大了两性的对立,这势必导致一种男女两性在文化上的对立势态。可喜的是,一些作家已经注意到了这种缺陷,所以努力营造一种不带偏见的文化思想,取得一种男女和谐平衡已成为今天凸显的女性意识。
第三,对女性欲望的正视和大胆书写。随着一些西方思想家如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萨特、荣格等的著作的传播,使人们认识到在生命本能中,性本能最基本、最核心。“如果写人不写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现人的,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如果你真是一个严肃的,有深度的作家,性这个问题是无法逃避的。”[9]西方女性主义的传入,使人们看到几千年来在肯定男性的欲望的同时,女性性欲却被社会文化否定和压制,而性权力的消失则意味着女性权利的丧失。一时间,“发现自己的身体”成为女性作家写作的一个热门话题。80至90年代的女性作家等都开始挖掘女性灵魂深处隐秘的感觉、体验、心理,书写女性欲望。虽然她们对性欲望表达的阶经历了由“社会性女性欲望”向“自然性女性欲望”的转化,但都表现出了强烈的自觉的女性意识。
概而言之,中国文学中的女性意识,经历了自发和自觉两个时期。在自发时期,女性意识更多的集中于爱情婚姻和家庭领域,缺乏对男权社会中妇女被压抑地位的清醒观照,更缺乏对女性特质的审视精神。而自觉期的女性意识,从一开始就对历史上妇女地位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尤其是对被男权社会压抑多年的女性欲望进行了大胆的肯定和表现,对女性主体性进行了全面阐释,特别是对构建和谐的双性社会的探索,更使自觉期的女性意识具有了丰富的内蕴,而中国文学中的女性意识的发展历程也昭示了中国的女性文学正在稳健地走入一个成熟期,这也意味着中国文学史的发展将进入华彩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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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安忆,陈思和.两个69届初中生的即兴对话[J].上海文学,1988,(3).
(责任编校:周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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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6
A
1673-2219(2010)01-0058-03
2009-11-20
程传荣(1965-),女,贵州人,安顺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电影文学与女性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