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非〈国语〉》中的疑古思想
2010-04-07李伏清
李伏清
(湘潭大学 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 哲学系,湖南 湘潭 411105)
柳宗元《非〈国语〉》中的疑古思想
李伏清
(湘潭大学 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 哲学系,湖南 湘潭 411105)
怀疑精神乃儒学的内在生命力。处于中唐儒学复兴思潮背景下的柳宗元,在疑古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主要表现为对《国语》进行了系列的批评和非议而做《非〈国语〉》六十七篇,柳宗元的这一思想为宋学疑古、惑经的全面展开开启了序幕。
柳宗元;疑古;《非〈国语〉》
经学由汉学向宋学的蜕变的实现,得益于解经范式的变革(即治经模式由重章句向重义理的转变)。①而解经范式变革借以实现的手段,在中唐已现雏形,而且随着儒学复兴运动的兴起而日益清晰。在柳宗元那里,采用内外结合,双杆齐下的方法,来推进解经范式的变革,于疑古、辨伪方面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前者主要表现为对《国语》进行了系列的批评和非议而做《非〈国语〉》六十七篇,后者具体为对诸子学产生了系列的怀疑,并为之论辩。柳宗元这一思想为宋学疑古、惑经和辨伪思想的全面展开开启了序幕。本文就其疑古思想略加分析,还望方家指教。
象山语:“为学患无疑,疑则有进。”(《象山集•象山语录》)怀疑精神乃儒学内在的生命力。唐代疑古涉及的领域相当广泛,包括经、史、子、集。就经部而言,主要有司马贞对《子夏易传》真伪的辨疑,韩愈对《诗序》作者的辨疑以及与李翱一起发动对《论语》的质疑和辨析,成伯玙于《诗》之大、小序的辨疑,赵匡对《礼记》、《周官》作书时代的辨疑,啖助、赵匡、陆质诸人对《春秋》三传的辨疑,司空图对《春秋》经、《古文孝经》的怀疑,柳宗元对《论语》编者的辨疑,韩愈与门生张籍对《孟子》编者的辨疑;于史方面,与经之《春秋》紧密联系,如刘知幾的《史通》,最为典型的则是新《春秋》学派(包括柳宗元的《非〈国语〉》六十七篇以及《辩晏子春秋》等);子学方面如杜佑对《管子》的怀疑、柳宗元对《列子》、《文字》、《鬼谷子》、《亢仓子》、《鹖冠子》子书的辨伪或怀疑等。他们对经典的考辨虽然谈不上系统全面,但提出的问题却直接启发了宋人对经典的怀疑和论辩。他们不囿陈说的大胆怀疑精神为推动怀疑学风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为宋学的解经思潮创造了一个宽广的视域,为推动宋学走向历史舞台拉开了序幕。
柳宗元的疑古思想集中体现在《非〈国语〉》、《月令论》上下篇、《断刑论》以及《六逆论》、《四维论》、《蜡说》、《辩侵伐论》等文中,我们以《非〈国语〉》为例,窥探柳宗元的疑古思想及其方法。
柳宗元明确了“我”在解经疑古中的地位和原则。他以研习《春秋》为例,主张研究《春秋》不要停留于文辞,而要探究“圣人之情”,领会其精神,把握其真谛,即要于经文中把握其“微言大义”。所谓“故凡得《春秋》者,宜是乎我也。此之谓信道哉!”(《荀息》,《柳宗元集》②卷四十四)柳宗元亦曾赞赏吕温研究《春秋》时指出,“《春秋》之元,儒者咸惑。君达其道,卓焉孔直。圣人有心,由我而得。”(《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柳宗元集》卷九)可以说,《非〈国语〉》是柳宗元怀疑精神和解经思想最直接、最经典的体现。《国语》中有许多关于祥瑞、灾异、命数、禄相、卜筮、神怪、妖异、谣应等关于“天命”论和“天人感应”论的记载。柳宗元瞄准了此的,对《国语》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批判,更集中、更深刻有力地表达和阐述自己的观点,使之更成系统。我们通过对柳宗元《非〈国语〉》中六十七篇各自独立的笺疏体进行整理,略观柳子对《国语》行文所载之事的批评。
首先,柳宗元批评《国语》的某些说法为诡怪浅陋迷惑之说。如内史用“有神降于莘”以征虢将于五年后而亡之说,而左氏为之书,柳子于《神降于莘》中斥之为“不待片言而迂诞彰矣”;单襄公以晋厉公、郄锜、郄犨、郄至、齐国佐等人的面相由此断定晋将有乱。柳宗元于《柯陵之会》指斥单公为巫史,其说为“迂之大者”,并感叹为何没有遭受贬谪;《大钱》认为“召灾”之说“未之闻”,而且借用《内传》“王其心疾死乎”以证明左氏为书多为此类怪诞诡异之说;《国语》载,郭偃用口以纪三辰,有言宣五行,由此来预卜祸福吉凶且精确时纪,柳宗元在《郭偃》篇中指斥此说为愚蠢荒谬至极之说;《舆人诵》认为惠公等人的下场是咎由自取,而《国语》所载郭偃神化众人之口,且认为众人之说为“祸福之门”之言为浅陋之说;《仓葛》篇通过批评《国语》周襄王避昭叔之难之记载,指斥左氏乃“耄者”;《观状》篇指出观重耳之骈列肋骨者为曹公而非郑,而《国语》载之为郑,柳子认为这种违背历史史实的记载为胡言乱语,批评左氏之说“多为诬者且耄”;《祈死》中指斥范文子祈死且得之之说为大妄诞者;《长鱼矫》中批评左氏“多为文辞,以著其言而征其效”,若言矫知“几”,则为迷惑之甚之言;《赵文子》中指出左氏《内传》之“人主偷必死”以及《国语》之“死与大咎,偷之能必乎尔”之说为浅陋之言;《左史倚相》中指出,王孙圉神化了的“能使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的白珩若真如此,则为“觋之妄者”。
其次,柳子从源头或原因的角度,追问这些神怪征兆之说的产生定为好事者追而为之,或本身就是左氏牵强附会以自成其说。如《不藉》中反对虢公将宣王不藉千亩当成将败于姜戎之征,《国语》还真以之合验,柳宗元斥之为牵强附会荒诞之说;《郄至》指出“因以列数舍郑伯、下楚子、逐楚卒,咸以为奸,则是后之人乘其败追合之也。”《城成周》中认为《国语》中彪傒持天所坏之说,由苌弘、刘文公扩建“成周”城来断定苌叔必速亡,魏子亦将及。《国语》以苌弘不久被杀,刘氏亡于定王有证验之,柳子认为这种“当身”、“速即”之说,乃后来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于事后牵强附会追述的诬陷之言;《卜》中指出“左氏惑于巫而尤神怪之,乃始迁就附益以成其说”;《葬恭世子》认为郭偃“知君嗣二七之数与重耳之伯”之说,“是好事者追而为之,未必偃能征之也,况以是故发耶”;《杀里克》批评郭偃“不谋而谏不忠,不图而杀不祥。不忠受君之罚,不祥罹天之祸。受君之罚死戮,罹天之祸无后”、“以配君罚天祸”之说,柳子认为此“皆所谓迁就而附益之者也。”《乞食于野人》认为《国语》所记载的子犯“推天引神”之言定非子犯所言,而是“后之好事者为之”,等等。
再次,柳宗元认为《国语》中不少观点绝非圣人之言,相反是陷诬圣人,玷污圣人之名。如《律》中认为州鸠之说“诬圣人亦大矣。”《羵羊》中,柳子将《国语》中关于孔子神料羵羊而非狗之说指斥为“是必诬圣人矣”,同时也指斥后来史书如《晋书·五行志》“地坼犬出”以及近世杜济穿井得缶中狗且投于河化为龙等“穷异以为神”之说为妄;柳宗元在《骨节专车 楛矢》篇中指出,孔子不好“穷物怪之形”,《国语》所载孔子辩吴王会稽之骨节为防风氏之骨节以及陈侯庭院中所坠死的用箭穿着的鸟中的箭是北方肃慎氏之箭这两件事不可靠,认为这些诡异之言为圣人所不耻,由此认为左氏玷污了圣人的名誉,而且借助孔子之言左丘明“多能鄙事”之说以证明《国语》此言是左氏对孔子的污蔑。另外,《跻僖公》篇认为柳下惠对夏父弗忌评论之说不可靠,“非士师所宜云者”,认为“必有殃”之说定为左氏借助柳下惠之口所言,为左氏本人的浅陋之说。柳宗元的这些评论正表现为他对圣人的尊崇。
另外,正因为《国语》中不少的观点为鬼怪荒诞浅陋之说,并非圣人之言,故“无足取”,为君子所不宜。如《灭密》篇中康母认为康公不献三美女予恭王,则康必亡,而左氏以密灭为之征验之说,《三川震》中将三川之地震当作西周将亡的征兆,以“源塞”之因而精确西周将亡的期限不过一纪的说法,《料民》中仲山氏“惑于神怪愚诬之说”,甚至以之诿后嗣之说;《晋孙周》中单襄公列举周之一德与天六地五之数相合之谬说,《律》中乐官州鸠所谓“律吕不变”则平正而久而纯而终最终“礼乐治国”有“成政”的观点,《不藉》中将宣王败于戎牵强附会于不藉千亩,且还预言战于千亩之说,《虢梦》中舟之侨以虢公之梦而断定虢将不久之说,《童谣》中以童谣来占卜作战日期之说,《宰周公》中宰孔预言晋献公将死之说,《叔鱼生》中那种以婴儿之相貌、声音来断定其命运、死亡或者以鬼事推断之之说,《褒神》中史伯之褒神流祸的荒谬说法,《祀》中子期认为祭祀除却昭孝外,还可“息民”、“抚国家”、“定百姓”故不可废除之说,《伐宋》中赵宣子就宋人杀昭公,称“是反天地而逆民则也,天必诛焉。晋为盟主而不修天罚,将惧及焉”而请师以伐宋之言,《韩宣子忧贫》中那种将人的善恶决定于先人,自己无力改变的观点,等等,柳宗元认为这些说法皆“无足取”,为君子所不道者,“不足书以示后世”,认为载于史册是有害于圣人之道之教化,《国语》书之甚至征验之不可为不荒谬。
以上大体上是柳宗元于“我”所探颐的“圣人之道”的角度对《国语》所作的评价。而柳子对《国语》的批驳和指斥,主要采用了以下三种方法:
首先,“以经驳传”。如《料民》篇引用《论语·述而》中“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批驳仲山氏的怪诞荒谬之论,同时更是指斥左氏“以是征幽之废灭”,由此得出“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的结论。《守道论》中引征《礼记》之“道合则服从,不可则去”和《孟子》“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之说来说明“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与”的观点,以此论证“官也者,道之器也,离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从而得出“守道不如守官”之言“非圣人之言”,乃“传之者误也”的结论。
其次,“借圣立言”,即多借用尧、舜、孔子之名来增强自己立论的说服力。如《神降于莘》中“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所谓足,足乎道之谓也,尧、舜是矣”,以尧、舜圣人之道取乎人而非取乎神为自己“力足者取乎人”的观点辩护。《羵羊》以“孔氏恶能穷物怪之形也”来说明孔子等圣人不言怪、力、乱、神,从而为自己天事和人事各行不相预的天人相分的观点增加论辩的力度。《无射》中借助孟子“今之乐犹古之乐也”,“与人同乐,则王矣”的观点来批评圣人制礼作乐以“移风易俗”而“化人”的观点,认为“乐之来,由人情出者也,其始非圣人作也。”而《骨节专车 楛矢》中引用孔子之语“丘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来证明自己对左氏好怪诞浅陋鄙夷的评价的正确性。
再次,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其中以《律》为典型。州鸠主张“律吕不易”,认为“王以夷则毕陈,黄钟布戎,太蔟布令,无射布宪,施舍于百姓”,而夷则、黄钟、太蔟、无射本身又正说明了《大武》之律变,“律吕不变”和《大武》之律变自相矛盾。柳宗元还从《大武》之声、之象、之形、之律四者全面分析乐官州鸠之说之误。
“以经驳传”也罢,“借圣立意”也罢,“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罢,无不是用来重新解读《国语》以求探颐“圣人之道”、彰显“微言大义”的手段。尽管柳宗元对《国语》的非议,仍停留于疑传的层次,尚未上升到疑经的角度,但他对传注的怀疑和批评正是对“经”的维护,与解经范式变革的思想仍高度一致,充分体现了尊经、崇圣的思想。
注 释:
1详参拙文《中唐解经范式变革发微——以新〈春秋〉学派为中心》,《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
②《柳宗元集》四卷本,中华书局1979年版。
(责任编校:燕廉奚)
On Liu Tsung-yüan’s Theory of Doubting Ancient Thought of Fei- Kuo-yü
LI Fu-qing
( Philosophy Department of Xiangtan Universty ,Xiangtan Hunan 411105,China)
The trend of doubt is inner life-force of Confucianism. Liu Tsung-yüan, who lives at a background of Confucianism’s renaissance trend in M id-Tang, has great contribution on Doubting Ancient thought ,which manifests series criticisms onKuo-yüand w ritingFei- Kuo-yüwhich has 67 sections,His doubting trend thought has deeply influenced on the Sung Studies how to outspread the Classics Studies roundly.
Liu Tsung-yüan;the trend of doubting ancient thought;Fei- Kuo-yü
I206.2
A
1673-2219(2010)01-0031-02
2009-10-01
李伏清(1981-),女,湖南湘乡人,哲学博士,湘潭大学哲学与历史文化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湘学、中国古代哲学和中国近现代哲学。
本文系湘潭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柳宗元与儒学复兴”(项目编号08ZX0628)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