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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黄丕烈评传》札记*

2010-04-05蒋广学

大学图书馆学报 2010年4期
关键词:藏书

□蒋广学

黄丕烈(1763—1825),字绍武,清乾嘉著名藏书家,长洲(今江苏苏州市)人。祖籍福建莆田,十世祖迁至南京,曾祖移居苏州。父黄维乃乡绅,常以“忠信直谅”训子弟。丕烈少岁读书,务为精纯,发为文章,必以六经为根柢,好仿宋人春秋类对之法,摘经语集为骈四俪六之文,以类相从,编为读本,悄然成痴成癖。乾隆五十三年(1788)二十六岁为举人,其后蹭蹬科场,难有长进,于是走上藏书之路。乾隆六十年(1795)家屋失火,器用财货为之一空,然所藏之书,却毫发无损,丕烈产生“书籍之待储于余者益急矣”之冥觉,从此便以访书、购书、藏书、校书、刻书为终生之业,其居室因藏书之变化屡加:士礼居、百宋一廛、读未见书斋、求古居、陶陶室、陶复斋、学山海居、听松轩、耕学堂、养恬轩、红椒山馆、小千顷堂、龟巢等约二十种;别字号竟有荛圃、荛夫、老荛、荛翁、复翁、佞宋主人、抱守老人、秋清士、廿止醒人、见独学人、员峤山人、知非子、宋廛一翁等数十个。所藏之书,多以毛晋《汲古阁珍藏秘籍书目》、钱曾《读书敏求记》为导向,凡能访到者,不惜重金购得,一生藏书约三千种、四万余卷,精校后所刻皆成善本,从嘉庆四年到道光四年计刻:《国语》二十一卷、《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一卷 、《战国策》三十三卷、《博物志》十卷、《季沧苇藏书目》一卷、《百宋一廛赋注》一卷、《梁公九谏》一卷、《焦氏易林》十六卷 、《孟子音义》二卷、《宣和遗事》前集一卷与后集一卷、《寒石上人倚杖吟》二卷 、《藏书纪要》一卷、《舆地广记》三十八卷、《孝经今文音义》一卷、《论语音义》一卷 、《仪礼郑注》十七卷、《汪本隶释刊误》一卷、《船山诗选》六卷、《校宋周礼》十二卷、《洪氏集验方》五卷、《夏小正戴氏传》四卷、《夏小正经传集解》四卷、《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经》一卷、《伤寒总病论》六卷、《荛言》二卷、《同人唱和诗》三卷等二十二种。而本人著有《求古居宋本书目》、《荛圃所见古书录》、《百宋一廛书录》、《荛圃藏书题识》、《士礼居藏书题跋》等十八种。清末藏书家叶昌炽赞之曰:“得书图共祭书诗,但见咸宜绝妙词。翁不死时书不死,似魔似佞又似痴。”晚年受病痛折磨,但以书为“药”,顽强工作,道光五年秋病不能起,卒,享年六十三年。

清乾嘉之时,学术大昌,书业亦大昌。特别是“百货之所杂陈,万商之所必走”之苏州,人文荟萃,更为吴越图籍之府。清初以来,常熟、昆山产生过绛云楼主钱谦益、汲古阁主毛晋、述古堂主人钱曾、上善堂主人孙从添、传是楼主人徐乾学兄弟等;至乾嘉,书业中心由常熟转向吴县,黄丕烈、周锡瓒、顾之逵、袁廷梼成为“藏书四友”,黄丕烈则是最为杰出的代表。他不仅与书业界有广泛的联系,更与当时的著名学者如钱大昕、段玉裁、洪亮吉以及校雠家顾广圻有着亲密的关系。《清史稿》未为其列传,藏书界多诟病之。有人称他为“目录学之盟主”,有人颂他为“版本学之泰斗”,更有人将其题跋搜集整理成册,以“实事求是,搜亡剔隐,一言一句,鉴别古人所未到”而“能于目录中别开一派”而评之。《黄丕烈评传》试图通过对黄丕烈的评述,让学人领略当时书业之盛,从一个角度反映乾嘉学派的思想风貌。该书原为叶继元教授约姚伯岳教授(当时为副教授)共同完成,但叶生随后赴美进行学术访问,于是只能由姚生独自成稿。姚原有《论黄丕烈在版本目录学上的成就》(硕士论文)问世。该书是第一部完整地反映传主一生事迹与思想面貌的人物传记,不仅全面地写出了这位藏书家在藏书以及在版本、校雠、目录学等领域的创造性成就,同时更刻画出他对于古书如魔似痴的心灵世界,让人对这位传统文化的赤诚护卫者、传承者肃然起敬。

黄丕烈对于保护和传承作为传统文化载体的书籍,具有极大的使命感,该书从天命论的角度给予揭示与阐释。乾隆六十年,家失大火,黄不顾生命危险竭力护救藏书房,此爱书如命的行为,感动大家全力相助,结果所藏之书得以保存。这本是人心、人力之结果,但黄氏却认为:“天灾忽来,身外之物俱尽,所不尽者,唯此书籍耳,则书籍之待储于余者益急矣,余曷敢不尽心力以为收藏计?”姚生说:“这句话再生动不过地表达出了黄丕烈对古籍收藏的一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29页)在当时,虽然研经治学的人很多,但刻制精良的宋椠古本却很难见到,市场上所流通的多是刻制粗糙、错讹较多的明版本,故而淘到古本以求学术之真,让他达到了着迷的程度,这使他将使命与天命合而为一。他常说:“书之得失,显晦有定数也”,“奇书之出,造物若有以使之然,而聚散既有其地,显晦又有其时,岂不异哉?”“盖天三百六十五度,此书之存于天壤间者几几乎近之,岂不异哉!”姚生说:“这种思想似乎是消极的,但具体到黄丕烈的藏书活动上,其作用又一变而为积极的。在黄氏题跋中,我们常可以见到类似如下的话语:‘天将诱予无废故业乎?’‘此书必欲归余,而始完善,夫亦有数存焉!’”且评之曰:“正是在这种儒家‘天命观’思想的支配下,黄丕烈毕生将对古籍珍善本书的收藏、整理引为己任,以苦为乐,始终不懈,为古籍生命延续和长久流传几乎贡献了自己的全部精力。”(33-34页)不仅如此,据姚生分析,对黄丕烈来说,古书是有灵性、有情感的圣物,真正爱书的人,就要能像敬奉神灵那样来敬奉它,所以,他每年除夕必邀众友共举祭书活动,顾广圻曾赋诗记之曰:“归家倏忽岁将除,折简频邀共祭书。君作主人真不忝,我称同志幸非虚。仪文底用矜能创,故事还应永率初。更愿齐刊刊舍奠,每陪酹酒与羞蔬。”(60页)同时,古书更是他人生的朋友,所以,他无论是在病痛或是在遇到各种情景时,总是能在书中得到快乐。姚生举校书之例曰:“戊辰冬至前一日,烧烛书此跋。时已二更余,新月既坠,微霜乍飞,寒威从窗隙中来,一种清兴,只自领之。却忆赠书良友,正放舟过梁溪也。”此是夜中校书乐。“时积雪盈庭,春寒透骨,窗外又飘飘未止也,奈何、奈何?”此是雪中校书乐。“校毕此卷,斜照满庭,绿荫映牖,林间清风徐徐来矣!”此是风中校书乐。“舟中无事,从葑溪至横塘,适毕此卷。春帆细雨,新燕掠波,颇饶野趣。”此是雨中校书乐。总之,“在常人看来很普通的景致,在校书人眼中,竟是诗一般的美好,令人怦然心动”(50页)书之魂附我之魄而游于大化是也。一位书痴的形象巍巍然立于脑际。

如此说来,黄丕烈不仅仅是执著地求精美、求完善的藏书家,同时也是以藏书来享人生乐趣的赏鉴家,藏书的每一个环节既是劳作和研究的对象,也是欣赏的对象。所以姚生精心挑选荛翁有关诗句来分析和阐发他在某一环节的贡献或思想特色。全书用“善本雠非妄,前贤爱不虚”分析其版本学思想与方法;用“千卷穷搜剧苦辛,好书堆案转安贫”分析其藏书活动与藏书思想;用“一书雠校几番来,岁晚无聊卷又开”分析其校勘学思想与校书活动;用“刻虞鹄类鹜,钞怕鲁成鱼”分析其刻书抄书活动与刻书思想;用“他年想象藏书者,说是宋廛中一翁”分析其编目活动与目录学思想;以及用“真个苏杭闻见广,艺林嘉话遍天涯”来分析其学术地位和影响等。这些标题都十分传神。

黄丕烈晚年曾总结说:“余好古书,无则必求其有,有则必求其本之异为之手校,校则必求其本之善而一再校之。此余所好在是也。”(51页)他深信,凡有一物,必有一物精神在;一种版本的古书虽然在一时间被世运湮没,但这是苍天有意让后人网罗散失,参考旧闻,痴心求之;千百年来,一种书辗转相传、相抄、相刻,久而必失其真,故而淘书并不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目的是求古求真(123页)。因而对同一种书,必须通过纸张、黑色、字体、版式等外观与文字避讳、前人藏书目录等多种方式来考辨版本,从中选得最优版本,一般来说,宋版书最优,这也是他佞宋的原因(128页),但如果有比宋椠更古的书则更要求之。一旦底本确定,便集众版本书“死校”之。死校实是对校,参之活校(理校),如有不同,绝不轻改,而是采用旁注式,注明异同。他发现,凡错者,有形近之误、抄改致误、装潢致误、修版挤行致误等(214页)。为了流传旧本以“饷世”,在校定后就要择其善本,以不改旧观的版式刻印。黄藏书虽多,但重新刻印者,仅前边所列二十二种(218页)。对于所藏之书,必须编目,其目虽然不注重分类、不重视书的内容,但“书目不可不载何代之刻、何时之抄,俾后人有所征信也”;同时,对于好书要作题跋,以“鉴别古人所未到”(253页)。

神会庐主曰:与黄丕烈同时代的著名学者洪亮吉曾在《北江诗话》中将藏书家分为五等:考订家、校雠家、收藏家、赏鉴家、掠贩家,黄丕烈就是“第求精椠,独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纵未尽窥,而刻书之年月最所深悉”的赏鉴家。读姚生书,深感洪氏对荛翁之评价最为确切。固然,荛翁藏书是为了学术之真,但他并不是以直接研究学术之真为己务,而是为学问家提供真本为己务。职责有分,其学当有别矣。故不可以学问家的标准来评价荛夫。不过,长期与黄丕烈共事的顾广圻,虽然藏书学的成就远逊于黄丕烈,但可列为学问家:由惠栋开创的吴学,经江声,传之广圻,竟与皖学中坚段玉裁凛凛对决。如能给他立传,并与《黄丕烈评传》共为一书,必可将乾嘉书业史与学术史关系之脉络,梳理得更为清晰。在审阅本书稿时,主管副主编周勋初教授和审稿人徐雁副主任均有此意,现将《清史稿·顾广圻传》附后,不知未来有无响应者。

顾广圻,字千里,元和人。诸生。吴中自惠氏父子后,江声继之,后进翕然,多好古穷经之士。广圻读惠氏书,尽通其义。论经学云:“汉人治经,最重师法。古文今文,其说各异。若混而一之,则轇轕不胜矣。”论小学云:“说文一书,不过为六书发凡,原非字义尽於此。”广圻天质过人,经、史、训诂、天算、舆地靡不贯通,至於目录之学,尤为专门,时人方之王仲宝、阮孝绪。兼工校雠,同时孙星衍、张敦仁、黄丕烈、胡克家延校宋本《说文》、《礼记》、《仪礼》、《国语》、《国策》、《文选》诸书,皆为之札记,考定文字,有益后学。乾、嘉间以校雠名家,文弨及广圻为最著云。又时为汉学者多讥宋儒,广圻独取先儒语录,摘其切近者,为《遯翁苦口》一卷,以教学者。著有《思适斋文集》十八卷。道光十九年卒,年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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