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回目中的转喻和隐喻分析
2010-04-04彭小南覃修桂
彭小南,覃修桂
(广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桂林541004)
一、引言
认知语言学认为转喻和隐喻都是人类认知世界的重要方式。转喻是在同一个理想认知模型或者认知域中,一个概念实体——载体(the vehicle)为另一个概念实体——目标体(the target)的认知提供心理通达(mental access)的认知过程[1]145。蓝纯[2]180对转喻的概念做了这样的阐释:借代[注]此处借代是认知语言学视角下的借代,与本文所说的转喻是同一概念。就是通过某一事物内部较突出的和较清晰的一部分来指称和理解该事物的全部或该事物内部另外的较模糊部分。隐喻的本质则是通过一事物来理解和经历另一事物[3]4-5。转喻基于事物间的邻近关系,其主要作用是指示;而隐喻根据的是事物之间的相似性,它涉及从始源域到目标域间的映射。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百花织锦,其回目提纲挈领、画龙点睛、工巧雅致,堪称锦上花簇。笔者欲先对其中的转喻、隐喻用法进行逐一分析,归纳语言层面转喻、隐喻背后的规律。进而对转喻、隐喻在回目中的作用进行归纳,并阐释其修辞及认知功能。
二、语料简介
本文以古本《红楼梦》——《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注]下文简称《石头记》。的回目为语料,分析其中转喻、隐喻的用法。选用古本《红楼梦》而非现行一百二十回通行本的原因有二:(一)八十回后高鹗的续写有多处不符曹雪芹的原笔原意。(二)《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红学界较为关注的版本,属基本可信古本。
《石头记》存七十八回,即一至八十回,底本原缺第六十四及六十七两回,200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影印本中已用乙卯本补。八十回中第十九和第八十回无回目,十七、十八两回共用一个回目,实际回目共七十七个。在这些回目中,通过整理发现41处转喻用法,30处隐喻用法[注]两处转隐喻用法计入了隐喻用法中。,笔者对其类型进行了归纳分析。
三、转喻类型
古代汉语中转喻现象的使用非常频繁,其中有的割取自文学作品,有的源自民间传说、神话故事等。单举“月”为例就有婵娟、素娥、丹桂、桂残、蟾华、银兔、影斜、望舒、出冬岭、玉斧修、桂影偏、吴刚伐树、乌鹊南飞等,多达一百以上[4]259-261。《石头记》回目中共出现了41处转喻,如此频繁出现的语言现象背后是否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呢?通过分析,笔者发现除了源自文学作品或者民间俗语的两处转喻之外,《石头记》中这些语言现象可归纳为八种转喻原则。
(一)部分代整体
部分代整体是一种常见的转喻原则。日常生活中,人们言及某物时,有时会用该物具有代表性的部分来指称。例如,“日前,中央电视台《正大综艺》女主持又换了一个新面孔”[5], “面孔”代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6],“帆”代船。
红楼梦回目中部分代整体可分为两类:
1.物体或人的具体部分代整体
(1)“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第一回),此处“通灵”代指通灵宝玉,“……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7]12。另有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及第二十五回“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中的“通灵”用法相同。
(2)“秦鲸卿天逝黄泉路”(第十六回),“黄泉”原意是地下的泉水,指人死后埋葬的地方。此处代指迷信人所说的阴间。
(3)“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第三十一回),“白首”代白发老人。
(4)“绣鸳鸯梦兆绛芸轩”(第三十六回),“鸳鸯”代袭人绣的白绫红里的肚兜儿,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
2.语言使用字面上的部分代整体
束定芳[8]28-29认为,既然换喻[注]此处换喻即转喻。根据的是邻近性,就不一定限于某种固定的关系。只要两者之间存在某种形式的联系,其中一个就可作为另一个的换喻。他根据符号学家Eco的邻近性分类,提出利用符号之间的邻近性来构成换喻的情况很普遍。缩略词也是符号邻近的一种,不过不是语音相关,是书写上的相关,因此也可以看成换喻的用法,如:EU代European Union(欧洲联盟),TMD代Theater Missile Defense(战区导弹防御系统),NMD代National Missile Defense(国家导弹防御系统)等。
笔者赞同以上提法,《石头记》回目中也有截用词语一部分的用法,如此不仅简洁,便于回目音韵对仗,而且起到指代整体的作用。
(5)“大观园试才题对额”(第十七、十八回),“对额”代对联匾额。
(6)“红楼梦通灵遇双真”(第二十五回),“真”代真人,道教中指修行得道的人,这里指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
(7)“柳叶渚边嗔莺咤燕”(第五十九回),“莺”、“燕”分别代指丫鬟莺儿和春燕,各取其名字中一字。
(8)“弄小巧用借剑杀人”(第六十九回),此处“小”代指小妾。
(二)整体代部分
整体代部分的转喻原则在日常生活的语言中随处可见,部分往往比整体繁琐,所以人们在指称的时候会用大的整体代替更为具体的部分,只要交流的双方会意即可。例如,“妻子的好几双皮鞋,就是被他踩坏的”[5],“他”代他的脚。“……观众分成了两大部分,一部分人大喊‘中国加油’,另一部分则高呼‘USA’……”[5],“中国”和“USA”代比赛双方中国队和美国队。《石头记》的回目中,有三处整体代部分的例子:
(9)“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第二回),“荣国府”代荣国府中人物家事。
(10)“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第十三回),“宁国府”代宁国府中秦可卿之丧事。
(13)“赏中秋新词得佳谶”(第七十五回),“中秋”是个传统节日,有赏月和吃月饼的习俗。此处看到“中秋”便知是代中秋之月而非其他。
(三)地点代人
人的居所、籍贯、工作场所等相关地点往往能够提供一个人的相关信息,我们的思维也习惯将人与他周围的地点环境联系起来,比如每天出入市政大厅的人,我们会想象为政府官员,居于豪宅别墅的则是富豪一类。例如,“……老北京都知道,煤渣胡同宪兵队是北平日本宪兵队中最凶残的”[5],“老北京”代常居住在北京的人。“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6], “青楼”代妓女。
《石头记》的回目中共有二十处提到“荣国府”、“宁国府”、“大观园”、“秋爽斋”等地点,其用法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使用本意,实指地点,如“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第四十一回)。二是名词作状语,古汉语中某些处所名词,放在动词前面做状语,表示动作行为“在……里”、“在……中”[9]115,如“凸碧堂品笛感凄清”(第七十六回)。三是地点代人的转喻用法。
(14)“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一回),“闺秀”代甄家丫鬟后贾雨村讨为妾的娇杏。古时女子多居于闺楼绣阁之中,故称富贵人家女儿为闺秀。
(15)“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第十六回),此处“凤藻宫”为作者虚拟的宫名,代凤藻宫尚书,笔者认为“凤藻宫”即是尚书工作的地方。
(16)“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第六十三回),宝玉大观园中居所是怡红院,此处用居所的名称“怡红”代宝玉。
(17)“矢孤介杜绝宁国府”(第七十四回),这里“宁国府”主要代指宁府中贾珍和尤氏,惜春是贾珍胞妹,此时要与他们断绝关系。
第二类地点名词作状语的用法又可分为两种。一种状语性非常明显,其表现是要么施动者已经点明,如“滴翠亭杨妃戏彩蝶(第二十七回)”,这里因为存在施动者“杨妃”,所以“滴翠亭”必是地点状语;要么地点与施动者没有直接的紧密联系,如“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第七十六回),此处“凹晶馆”和联诗的黛玉、湘云并无紧密联系,她们只是走到了这个地方而已,所以也是地点状语。另一种状语性不明显,可理解为地点代人的转喻用法。其特征是地点名词与施动者有着非常直接的联系,地点即施动者的居所。在没有主语的情况下,当读者看到这个地点名词就自然明白了动作的发出者,故笔者视其为转喻,借用地点和人的邻近关系,为认知背后的动作发出者提供了心理通达。
(18)“庆寿辰宁府排家宴”(第十一回),“宁府”代宁府中的人。
(19)“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第十七、十八回),此回目意为元妃归省,荣国府中的人欢庆元宵。
(20)“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第五十三回),此回目中“宁国府”、“荣国府”均代指两府中的人。
(21)“潇湘馆春困发幽情”,“潇湘馆”代其主人林黛玉。
(四)特征代人或事物
用个体特征或象征标记来代替人或事物也是非常常见的一种转喻原则。在认知事物或人的过程中,总是其特征给我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很多时候当我们对一个人或者事物的印象逐渐淡去的时候,若极力回想,会发现脑海中只剩下该人物或事物的某个突出特征,该特征也就成了这个人或事物的代表。例如,“闹事的人群中有一个瘦高个儿,嚷叫过这么几句话……”[5],“瘦高个儿”是人物特征,代人。那贵家子忽然说:“狗官别狂,我告诉我叔叔,小心你的乌纱帽和狗命”[6],“乌纱帽”是古时为官者的特征,代官职。以下是《石头记》中此类例子。
(22)“林黛玉俏语谑娇音”(第二十回),“娇音”代史湘云。她发音不清,按照黛玉的话说“……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7]452,故用“娇音”这个特征来代指其人。
(23)“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二十七回),此处“红”代花,花之颜色,红最为典型。
(24)“呆霸王调情遭苦打”(第四十七回),“呆霸王”代薛蟠,暗含其霸道的性格特征。
(25)“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代宝玉和姑娘们,因为他们生在富贵人家,平时多涂脂抹粉熏香。“腥”和“膻”是生肉的特征,这里代新鲜鹿肉。
(26)“冷二郎一冷入空门”(第六十六回),“空门”代佛教,佛教认为世界一切皆空。
(27)“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第七十七回),“水月”指水中之月。“水月”有影无实,佛教认为诸法(物体)无有实体。此处“水月”代佛教。
在这些回目中,另有一例事物代特征。“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六十二回),“石榴”代指红色,因石榴花是红色。
(五)典型代一般
这一转喻原则反映人们惯于用某一范畴的典型成员指代同类中非典型成员。如“桃园三结义”是三国时期刘、关、张结为兄弟的故事,后成为结拜或者其他形式组成的三人小集团的典型代表,在 “……与彭真、林枫结成反林彪的‘桃园三结义’小集团,遭到非法关押。”[5]这句话中即代三人反林彪小集团。在“香港也有‘雷锋’”[5]一句中,“雷锋”代具有雷锋精神的人。《石头记》中有两回目涉及此用法。
(28)“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二十七回),“杨妃”指唐朝的杨贵妃,她是胖美人的典型代表,此处代薛宝钗,因为宝钗也生得肌肤微丰;“飞燕”指汉朝赵飞燕,为瘦美人的典型代表,此处代林黛玉。
(29)“绛芸轩里召将飞符”(第五十九回),“将”为典型的发号施令的人,此处代平儿,平儿素来跟随凤姐,帮着管理家事。“符”原是道士所画的一种图形或线条,称能驱使鬼神,给人带来祸福。此处代指平儿的话,“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他四十板子就是了”。
《石头记》回目中除以上五种主要的转喻原则外,还零散出现了以下几种:一是工具代产出物。如“手足耽耽小动唇舌”(第三十三回),此处“唇舌”代言辞话语。说话离不开“唇舌”,因此可视为话语产生的工具。“凸碧堂品笛感凄清”(第七十六回),“笛”代指笛声,只有笛所吹出的乐才能品。二是原材料代成品。如“蒋玉菡情赠茜香罗”(第二十八回),“罗”本意为质地稀疏的丝织品,此处代蒋玉菡送于宝玉的大红汗巾子。三是结果代原因。如“林如海捐馆扬州城”(第十四回),“捐”意为舍弃、抛弃,因为死亡,所以捐弃了所居住的房舍,“捐馆”代死亡。旧时对人死的讳称。四是源自文学作品或者民间俗语的转喻。如“葫芦僧乱判葫芦案”(第四回),后一“葫芦”借用葫芦提之意,代指糊涂。葫芦提为宋元时俗语,意为糊里糊涂。“葫芦”产生“糊涂”的转喻义,笔者认为和语音邻近有关。“贾宝玉初试云雨情”(第六回),“云雨”代指男女合欢。语出宋玉《高唐赋·序》叙楚怀王游高唐,梦遇巫山神女,与之幽会。分别时,巫山神女说,“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四、隐喻类型
隐喻是人们认知世界的基本方式,人们在日常生活的经验基础之上通过不同事物之间相似性的比较来认知事物的特征。在《石头记》回目中共出现 29 处隐喻。这些语言层面的隐喻可以概括为抽象概念是具体事物、人是动物或植物、不具有某一典型特征的事物是具有该典型特征的事物三种隐喻概念及几处源自文学或成语的隐喻。
(一)抽象概念是具体事物
我们的思维惯于将情感、思想、行为等抽象概念视为具体、有形、熟悉的物体,这样就可以更好地指称、量化、描述或者讨论。这一隐喻概念建立在我们日常生活的经验基础之上,我们每天打交道的相对具体、有形、熟悉的物体都可能为我们认知其他事物提供帮助,因此在语言层面极其常见。《石头记》的回目中这类语言现象也非常明显。
(30)“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第一回),“风尘”从字面来看,是所遭遇的风雨尘埃,喻长期在外漂泊,旅途劳累,备尝艰辛。
(31)“贾雨村夤缘复旧职”(第三回),“夤缘”二字原为攀附上升之意,喻拉拢关系向上巴结。
(32)“薄命女偏逢薄命郎”(第四回),命运本是抽象概念,一个“薄”字修饰,可见是作为某种具体事物,才有了薄厚之分。
(33)“探宝钗黛玉半含酸”(第八回),“酸”原意为醋的味道或气味,喻轻微嫉妒或心里难过的感觉。醋的味道和气味是可尝可闻的,而内心的感觉却抽象难以表达,所以借具体“酸”来喻。另有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酸”字是同样的用法。
(34)“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二十一回),“软语”喻柔和、温和的话。话语说出来给人的感觉原是抽象的,概念化为具体事物才可描绘其软硬。
(35)“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第三十二回),“肺腑”喻发自内心真诚的话。
(36)“含耻辱情烈死金钏”(第三十二回),“含”字表明“耻辱”是具体事物,同时也暗含了心是容器这一隐喻概念。
(37)“手足耽耽小动唇舌”(第三十三回),“手足”喻兄弟,兄弟之间的情感关系相似于手和足之间的亲密。
(38)“变生不测凤姐泼醋”(第四十四回),“醋”原为有酸味的液体,用于调味。此处喻嫉妒(多指在男女关系上)。
(39)“胡庸医乱用虎狼药”(第五十一回),“虎狼药”指猛烈、不对症的药。“虎”和“狼”的性情凶猛,此处喻指药的威力。
(二)人是动物或植物
基于人们日常生活中对动、植物习性的观察和了解,当人们对其某一显性特征熟悉后,便借来理解或描述人的某一相似特征。人的特征借助于动、植物表达得更为明了,同时也使得语言更加的生动形象。
(40)“怡红院劫遇母蝗虫”(第四十一回),“母蝗虫”喻指刘姥姥,当日她醉酒睡在了宝玉床上,酒屁臭气满屋子。
(41)“杏子阴假凤泣虚凰”(第五十八回),“凤凰”是雌雄统称,雄为凤,雌为凰。凤凰齐飞,是吉祥和谐的象征。此处“凤凰”喻夫妻。藕官和药官常在戏中扮演夫妻,平日里也俨若夫妻。药官死后,藕官伤怀,逢节日必烧纸哭泣。
(42)“鸳鸯女无意遇鸳鸯”(第七十一回),后一“鸳鸯”喻夫妻,因为鸳鸯这种鸟多是雌雄成对生活在水边。这里指的是司棋和她的姑舅兄弟。
(43)“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死金丹独艳理亲丧”(第六十三回),“群芳”指的是大观园中的姑娘丫头们;“独艳”指的是贾珍的媳妇尤氏。此处暗含隐喻概念女儿是花。
(44)“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第七十九回),“河东狮”喻悍妇,小说中指的是薛蟠之妻夏金桂;“中山狼”喻指是迎春之夫孙绍祖。夏金桂和孙绍祖的性情在某些方面与动物“狮”和“狼”有相似之处,故用其做比。
(三)不具有一典型特征的事物是具有该典型特征的事物
这一隐喻概念就是以一事物的性状喻另一事物。人们选择典型特征较为突出的事物来做始源域,将这一典型特征映射到目标域中,就使得目标域的该特征更为突显。
(45)“蜂腰桥设言传心事”(第二十六回),“蜂腰”喻桥的细小。细小是 “蜂腰”最为典型的特征,此处恰突出了此桥这一非典型特征。
(46)“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第二十七回),“冢”为坟墓,无香臭之别。“香冢”则用了花的特征来表达了作者对花之冢的喜爱与怜惜。
(47)“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第四十九回),“琉璃”是一种釉料,用铝和钠的硅酸化合物烧制而成。此处喻在大雪覆盖下,世界之晶莹剔透。
(48)“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第六十二回),“裀”指垫子或褥子,这里是形容芍药花落满石凳,厚厚实实,如褥子一般。
(四)源自文学或成语的隐喻
中国文化源远流长,诗词、曲赋、典故、俗语中往往有一些熟词妙语广为流传,久而久之,所含隐喻义便固定下来。笔者认为此类隐喻,不便再做具体隐喻类型的细分,了解其整体喻义,当作文化传承更佳。
(49)“蘅芜君兰言解疑癖”(第四十二回),“兰”以清香出名,此处喻话语意气相合。语出《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50)“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第四十五回),“金”喻坚;“兰”喻香。“金兰契”喻指意气相合的知心朋友,“金兰语”喻指情投意合的话。
(51)“投鼠忌器宝玉情脏”(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原意是要打老鼠又怕打坏器物,喻想惩罚坏人而又担心误伤他人。
五、转隐喻
“转隐喻本质上是一种隐喻,但其中又有转喻成分,也就是既有相似的成分,又有相关(其中特殊关系)的成分。我们可以称之为转隐喻[10]30。”
(52)“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第二十三回),“芳心”是指年轻女子的心,暗含着女儿是花的隐喻,如此“心”才能有了香味。此处指代林黛玉,又是部分代整体的转喻用法。
(53)“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第二十四回),“醉金刚”代倪二,是其绰号。“金刚”是佛教中佛的侍从力士,手拿金刚杵,金刚努目是形容面目凶恶。倪二外貌与“努目金刚”有几分相似,又喜酒,故得此绰号。同时“金刚”代倪二又可理解为典型代一般的转喻用法。
六、转喻、隐喻在回目中的作用
首先,转喻和隐喻在修辞上提高了语言的形象性和诗意性。形象性体现在回目中的语言描写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如“母蝗虫”一词一出,刘姥姥当日醉酒后酒屁臭气熏天、扎手舞脚地仰卧在宝玉床上的酣态则一跃纸上。再如“娇音”代史湘云,突出了其说话爱咬舌子、娇滴滴的小姐形象。诗意性表现在回目中唯美的意象,如“泣残红”中的“红”若换做花,则在意象美上大打折扣。此外,“芍药裀”、“芳心”等都能给读者展现一幅美好的画面。
其次,转喻和隐喻增加了语言的简洁性。转喻和隐喻的使用使得回目的语言言简意赅而蕴含丰富,同时也有助于全书回目以整齐的八言对仗句横贯,充分展示其格律美。如“双真”对“五鬼”,无论是“两个真人”还是“癞头和尚与跛足道人”都没有“双真”简洁,同时“真代真人”的转喻用法也使得对仗颇为工整。再如“投鼠忌器”,要表达想惩罚坏人而又担心误伤他人的意思,恐怕再无比此更为经济的了。
最后,从认知角度考虑,转喻和隐喻除以上功能外,更是人类认知世界和概念化的重要方式。“我们概念系统的核心直接源自我们的体验,来自感知、身体运动以及对物质、社会的经历。不直接源自体验的概念主要是在直接体验的基础上通过隐喻形成的,隐喻是形成抽象概念、并进一步建构概念系统的必由之路[11]470。”在《石头记》的回目中,不乏抽象概念借助体验或具体事物来构建的例子,如“含酸”、“软语”、“薄命”三例分别借助具体事物的味道、软硬、薄厚来表达人的内心情感、话语的柔和以及命运的不好这些抽象概念。
七、结语
本文探讨了《石头记》回目中的转喻和隐喻现象,并通过逐一分析具体实例对转喻和隐喻类型进行了归纳概括,所得结论可以看出语言层面的转喻和隐喻现象并非杂乱无章,人们的转喻和隐喻性思维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的经验基础之上,按照一定的认知模式反映在语言使用中的。转喻和隐喻在回目中既有修辞方面的作用,又有认知功能的体现。
《石头记》是中国文学优秀传统的集大成者,其回目字字珠玑,还有许多问题值得研究。以下略举一例:《石头记》的回目多数涉及人物,曹雪芹在人物的指称上做了丰富的变化:或直呼其名或号;或称其身份;或用本文分析到的转喻、隐喻手法;最后还有一类,即对人物显著特征进行描述,再加上一个表示身份的类属词,如“薄命女”、“葫芦僧”、“冷郎君”等共23例。此类人物指称笔者没有纳入转喻用法来探讨,尽管这些词组的前半部分确实是人物的显著特征,但因其后紧跟 “女”、“僧”、“郎君”等表示人的词,使得这些词组更像是单纯的描述,而非转喻。但是束定芳[10]30将郑天寿绰号“白面郎君”、皇甫端绰号“紫髯伯”、李忠绰号“打虎将”三例列入转喻用法长相一类。这类以“人物特征+人物身份”构成的指称属不属于转喻用法的问题,笔者认为还有待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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