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狂与惊羡
——论许地山、叶灵凤的神秘小说
2010-04-04方秀珍
方秀珍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北京 100875)
现代文学中有一批神秘诡异的小说,它们或是描述宗教徒的神秘生活,或是刻意营造脱离现实的诡异神秘,在五四时代开启的科学主义语境中,这类作品成为一道迥异风景。它们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如许地山以悲悯的心情近距离描写佛教徒神秘体验的作品,《命命鸟》是其代表;另一类是如叶灵凤以戏仿笔调描绘神秘体验的小说。这些小说体现出不同的价值趋向。
一、许地山:迷狂体验的哀叹者
在现代文学史上,许地山是为数不多的深入地研究过佛学与佛教文化的作家。1922年,他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回国途中短期逗留印度,研究梵文及佛学。正是这样的学历背景,他的小说创作中总是显露佛教意象和佛学义理。值得注意的是,在许地山开始文学创作时,新文化运动正在蓬勃发展之中,“赛先生”刚刚开始他在中国的传奇旅程,而科学与人生观大辩论、非宗教同盟运动这些对宗教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还未发生。许地山的研习经历和宗教信仰使他与当时的知识分子之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正是这个距离又使他的一系列作品如《命命鸟》、《缀网劳蛛》在当时的文坛堪称异类。对于许地山文学创作上的宗教神秘主义倾向,陈平原先生这样评价:
许多宗教家和宗教徒不再热衷于本体论的玄思,对他们来说,世界从何而来?物质世界到底是假名还是实体?灵魂是否不灭?天堂地狱是否存在?……诸如此类的问题,都可以不予关心。关键在于如何通过神秘的宗教体验,来超越人生有限的经验,窥探永恒的生老病死的奥秘,进而净化灵魂,慰藉情绪,达到平静和谐的泰然状态。许地山正是这样做的。①
《命命鸟》发表之时正处在科学与人生观大辩论、非宗教同盟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当中,许地山所渲染的浓郁的宗教气氛,特别是作品中所描绘的改变主人公命运的神秘体验,显然是逆时代潮流的。读者对作品中佛教徒的神秘体验描绘给予了批评。请看下面一则对《命命鸟》的评论:
我读了《命命鸟》所发生的感想,完全同读了《石头记》所发生的感想一样:在我的脑子上,敏明仿佛是林黛玉,加陵仿佛是贾宝玉,昙摩蜱仿佛是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敏明的游瑞大光塔也同贾宝玉的游太虚幻境一般。里面可以对照的地方还很多,现在我不愿说……
我既反对这篇小说的立意,所以凡是篇中越用力描写的地方,越加反对。敏明游瑞大光塔的一段,定是作者最用力写的,所以我也反对到十二分。至于加陵看见了敏明向着瑞大光塔合掌礼拜并听到了她的一番祈祷后的回答“……”更是作者特出奇才写的,但我以为是荒谬的譬喻……
还有一层,这篇东西,可称是佛学小说。喜欢佛学的人,更容易被他诱惑。……这一类的说话,或者是作者故意描写缅甸人对佛教的迷信,但我以为不应该这样介绍,因为学力幼稚的青年,很容易被他诱惑……
一般青年,学力还未成熟,感受社会种种黑暗的压迫,方在错认识界的无望,若再把《命命鸟》一类的著作给他看,仿佛指示他了结人生的方法,岂不危险!所以在我批评这篇东西的结尾说:
1.写国内社会制度的不良——青年们所眼见耳闻的——不应该有使读者发生悲观厌世的著作!
2.描写国外社会制度的不良——青年们所不曾看见听到过的——更不应该有使读者发生悲观厌世的著作!②
这位读者的批评可以说是有的放矢了:作品中敏明的佛教式的神秘体验。敏明在凝望瑞大光塔出神时,就像上述论者所比喻的那样,类似于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这其中涉及一系列与神秘体验相随的意象。首先是光,在所有宗教、类宗教神秘体验中都会有光的出现。敏明瞧着瑞大光塔的彩云,沐浴在宝塔的金光中,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的状态,然后恍若置身在瑞大光塔顶端,更闪亮的宝石牵引她向着更美丽的宝光走进一扇门。然后就是这个梦境般的体验,在这个幻境里,敏明看见了一对命命鸟,那就是自己和加陵。在小溪对岸,敏明见识了弥漫在花瓣的情尘中男女互相欺骗,彼此撕啮,暴露了人性的贪婪与丑陋。正是有了此番体验,敏明不但断绝了对世间的留恋,还看见了自己的命运,她与加陵的双双赴死实际上只是对命运的遵从。总体看来,敏明的这次神游是促使命运改变的决定力量。
对于这种以宗教神秘的方式解决人生问题,五四以来的精英们一般都不会接受,成仿吾曾专门批评了《命命鸟》的“自欺欺人”的宗教体验:
而最不幸的,是我们由这篇作品,寻不出作者自己想揭起这层薄膜的何等的努力。所以这篇作品,不仅技术是旧的,即观察也是旧的,他的人物不仅于我们是异乡的,而且都是还没有发见人性的旧的人物,在狂热与神秘的氛围气之外,我们希望一切的现象,由人性的各种本能发展;我们决不能把现象的再现暂时满足,我们要求作者把现象里面的人性的本能之发展进行,也写给我们看。这篇作品从这些地方说起来完全失败了,而他所预想的宗教的色彩,也没有可以挽救的实力。
《命命鸟》里面的最重要的关键,是那场幻境,而尤其是这边的命命鸟与那边的命命鸟的对照。自欺欺人的虚伪的人们,固多如那边的命命鸟反复无常;然而这边不唱的一对呆鸟,我们由敏明把他们的性质反求出来时,却也免不了是自欺的,不过一方面是老老实实的自欺欺人,他方面是在宗教这种假面下自欺罢了。我并不是在这里想说些反对宗教的话,不过这种浅薄的信仰心,我想只有那些自欺欺人的宗教徒可以肯定罢。③
实际上,小说除了涉及佛教的神秘体验之外,还写了另一个神秘,那就是所谓的蛊师做蛊。做蛊是一种民间的巫术,它与宗教是相对的,但在民间,人们常常对这两种力量同样信赖。印度支那有一种人叫做蛊师,专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运。有时叫没有爱情的男女忽然发生爱情;有时将如胶似漆的夫妻化为仇敌。宋志和蛊师沙龙在敏明不知晓的时候给她放蛊,也因此操纵了敏明的命运。“她自经过这一场恐慌,精神上遂起了莫大的变化。对于婚姻另有一番见解,对于加陵的态度更是不像从前。加陵一点也觉不出来,只猜她是不舒服。”但敏明对加陵越发的冷淡,两个相爱的人距离却越来越远,直到做了那个世界里的命命鸟。从小说情节来看,敏明的神秘体验是在蛊师做蛊之后,按照做蛊的逻辑,神秘体验只是做蛊的结果,这就给做蛊涂上更为神秘的色彩。
因此在这篇作品中,渗透了两种神秘力量:民间巫术的和佛教神秘体验的。两者在作用人物的命运时形成了因果关系,而最根本的原因则是巫术和佛教在人物心理的支配地位,或者说人物对这两种力量的屈从。这也是当时中国民间的现实。五四精英立志启蒙的对象就是信奉这两种力量的民众。许地山在描绘人物的命运时带着惋惜的哀伤,但他把男女主人公的悲剧归结为他们自觉的选择,主人公弃世而去并不是基于现实的压力,而是源自命运的召唤,在识破命运之后,人已不再有反抗的欲望,听从命运的安排是唯一的选择。只是在作品的结尾,叙事者表示了他那哀伤的惋惜:
现在他们去了!月光还是照着他们所走的路;瑞大光远远送一点鼓乐的声音来;动物园的野兽也都为他们唱很雄壮的欢送歌;惟有那不懂人情的水,不愿意替他们守这旅行的秘密,要找机会把他们的躯壳送回来。④
有必要提示的是,作品中敏明与加陵的问题是五四时期众多作家关注的一个普遍问题:青年男女的恋爱—来自家庭的阻碍—抗争。所不同的是,敏明与加陵争取婚姻自由所采取的对策,是服从宗教的安排。而敏明的宗教感来自于长期的家庭宗教熏陶,实际上是屈服了命运的安排,这种选择与当时五四作家所指出的出路显然是背道而驰的,也许是许地山还没有这么强烈的启蒙精神,但更可能的是许地山对于命运的信仰超越了对科学与理性带给人生救赎的信念。
在许地山所有作品中,几乎都渗透着宗教情绪。“我像蜘蛛,命运就是我的网。我把网结好,还住在中央。”网也有破的时候,那就补缀补缀吧,补好之后,还是要住在网中央。这个网就是命运,命运的神秘就在于人们永远也逃不出它的网。《缀网劳蛛》中的尚洁百转千回之后,还是未能逃出那个网。《归途》里那个穷困潦倒的母亲,那个一心想着为女儿添置嫁妆的母亲,结果却亲手抢劫女儿,间接杀死了女儿,还杀死了两个无辜的好人,最深重的悲剧莫过于此,但造成悲剧的除了命运的安排,我们再也找不到其他的原因。母亲因穷困潦倒而犯罪,结果遭抢劫的却是自己的女儿。用因果报应来解释的话,那么骑驴人和剃头匠的死却不能解释,只能说是巧合,而母亲抢劫女儿不能说不是最大的巧合,如此之多的巧合和偶然凑在一起,酿成了悲剧,这最终不能不说是命运这张大网了。
在许地山的小说中,存在着把基督教、佛教、道教等多重宗教融汇贯通的现象,这与他长期研习宗教有关。沈从文先生曾评价他作品中的“和谐”说:“这和谐,所指的是把基督教的爱欲,佛教的明慧,近代文明与古旧情绪糅合在一处,毫不牵强的融成一片。”⑤许地山在有关宗教的论文中也说:“我信诸教主皆是人间大师,将来各宗教必能各阐真义,互相了解。宗教的仇视,多基于教派的不同,所以现在的急务,在谋诸宗教的沟通。”⑥小说《商人妇》讲述了惜官被丈夫卖给印度商人,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因启明星的引导皈依宗教的故事。惜官在皈依基督教的过程中,受到过伊斯兰教《可兰经》中故事的启迪,基督教著作《天路历程》的启示,又有佛教菠萝蜜树的意象。而皈依的过程中又不乏宗教神秘体验:
当我瞧着它的时候,好像有一种声音从它的光传出来,说:“惜官,此后你别再以我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诸星之中,我最先出来,告诉你们黑暗快到了;我最后回去,为的是领你们紧接受着太阳的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当我做你心里的殷勤的警醒者。”我朝着它,心花怒开,也形容不出我心里的感谢。此后我一见着它,就有一番特别的感触。⑦
因此,许地山的小说,宗教神秘体验总是与人物的人生遭际密切相连。这反映出在多数五四知识分子主张以科学与理性解决人生实际问题时,许地山以哀婉的笔调慨叹深受宗教和民间神秘力量浸润的民众的徒劳挣扎。
二、叶灵凤:惊羡体验者
除许地山外,现代文坛对神秘诡异题材关注的作家还有叶灵凤、徐訏和施蛰存,他们描摹神秘的意图在于异域情调的营造,以此暗合晚清以来知识界基于文化落后的自卑而追慕异域文化的心理,这类小说在价值取向上是以戏仿神秘的方式实现对现实的关照。叶灵凤对神秘诡异题材尤其关注。他的这类作品情节曲折离奇,特别在结尾处都有出人意料之处,极具故事性。他曾这样评价自己的这类小说:
就我自己看来,写得最坏的当然是最初写下的那几篇,但是最近写下的却也并不是最好;好的倒是在一九二八和一九二九年之间所写的几篇,如《鸠绿媚》、《妻的恩惠》、《爱的讲座》、《摩伽的试探》、《落雁》等;这其中,我尤其喜爱上面所提出的第一篇和最后的两篇。这三篇,都是以异怪反常,不科学的事作题材——颇类于近日流行的以历史或旧小说中的人物来重行描写的小说——但是却加以现代背景的交织,使它发生精神综错的效果,这是我觉得很可以自满的一点。这几篇小说,除了它的修辞的精炼、场面的美丽之外,仅是这一类的故事和这一种手法的运用,我觉得已经是值得向读者推荐。⑧
他所提到的值得向读者推荐的三篇就是《鸠绿媚》、《摩伽的试探》和《落雁》。这三篇小说都写于二十年代的末期,“科学与玄学”、“科学与人生观”的讨论基本上已经结束,反宗教同盟运动也告一段落,科学对抗宗教与玄学都取得了绝对的胜利。曾经激起五四文学青年无限遐想的西方新浪漫主义宣告了其在中国文艺界的失败。西方现代主义文化因其独特的异国情调和先进文化的标签曾给予五四青年无限憧憬,不管是象征主义,还是新浪漫主义、唯美主义、神秘主义,都曾经令五四文学青年陶醉不已,但中国特定的土壤并不能使这些异域之物生根发芽,直到有一天,大家都无奈地发现,梦境并不是现实,西方的新浪漫主义只能留给记忆和历史。叶灵凤的神秘故事正是这段经历的寓言。这三篇小说都采用现实—梦幻—现实的结构形式:现实依旧是中国的现实,但在偶然误入的梦境中,有令人迷恋的女郎,她们都有令人着迷的薰香,举手投足都带着异国情调,这对五四青年来说具有无穷的魅力,但这不过是一场梦幻,最终他们都要回到现实。
《鸠绿媚》讲述一位小说家偶得一件瓷骷髅,却被这个骷髅带入一个梦中,连续两个月,小说家每晚都沉浸于这个梦中,并与梦中女郎发生恋爱,难以自拔,直到有一天恋爱失败,骷髅摔碎,小说家才从梦中解脱出来。在小说中,骷髅变成了故事中的鸠绿媚,这类似于中国古代小说中的精灵物件,拥有它的人总会发生一些奇异之事,所不同的是,这篇小说带有更多的异域色彩,西亚神秘主义气息浸透到作品当中。但在叶灵凤的笔下,渲染的神秘主义目的完全在于审美,故事情节的曲折离奇,爱情的执着浪漫,而不是宗教意义上的神秘感,“神秘”仅仅作为一种戏仿修辞。
《落雁》比徐訏的《鬼恋》更多一丝恐怖色彩。如果说《鬼恋》中的鬼有其名无其实,那么《落雁》中可真是确确实实的鬼了。故事的背景像《鬼恋》一样都是现代大都市,置身于剧院、马车、摩托车等现代设施中,主人公却见到了清朝末年的父女二人,证明这父女身份的是女儿赠给主人公的纸洋钱,这东西更增添了整个作品的神秘恐怖气氛。
《落雁》和《鸠绿媚》都致力于刻画现代人对奇遇的渴望。如果说《鸠绿媚》中的春野君被瓷骷髅诱惑继而被梦中的鸠绿媚迷惑,不如说他更愿意沉浸梦中不愿醒来,在瓷骷髅被打碎的那一霎,他感到如此的沮丧。《落雁》中的男主人公已感到那女人的神秘怪异,但他却被这种神秘怪异所吸引,不由自主地跟上那女郎。那女郎也像鸠绿媚一样,身上散发着异国的薰香,作者在中国的上海梦想着异国他乡的奇遇。
《摩伽的试探》再次使用了幻化神奇的手法。在这篇叶灵凤颇为得意的小说中,像施蛰存《塔的灵验》一样通过戏仿佛教徒的神秘体验,再次演绎了佛教徒在神性与人性之间的徘徊。摩伽因憎恨人欲之恶,决定弃绝人间,躲到山里修炼七年,换来的却是人本之欲的不可遏止的泛滥。作品着重描绘的是摩伽的一次出神状态,其情节类似于佛教徒的神秘体验,可体验到的不是像许地山《命命鸟》所描绘的有着无限宝光的仙界,或与神的沟通,却是彰显人间肉身之欲的一个春梦。在与梦中女郎交欢之后,摩伽生出以下感慨:
七年建筑成的功程都坍毁了。七年枯死了的情苗都复活了。
餐风沐雨了七年的摩伽,一切已死的人性又都在他的心上复活了起来。⑨
在摇闪不定的豆油灯光中,摩伽抚弄着静姑晶莹的肉体,他此刻只是在懊悔,不是懊悔他的破戒,他是懊悔自己不该这样太不量力,以一个没有根器的俗人想去求道,反倒耽误了许多现世的享乐。
小说有意味之处还在于在小说的结尾作者安排了一个神来之笔:摩伽在帮梦中女郎斩去尾巴时,受伤的却是自己的生殖器,通过这个情节,春梦与现实之间实现了互渗,证明了梦的根源在于现实的欲求。现实的介入,神秘体验脱去了神秘的根源(一般认为,神秘体验的力量源泉在于宗教力量),转化成了现实欲求。神秘化的结果揭示了神秘体验根源的虚妄,这就是戏仿手法的本意。
还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在叶灵凤等的戏仿叙事中,佛教徒们的行为呈现出喜剧色彩,这也是戏仿修辞的结果。在许地山的《命命鸟》里,叙事者近距离描写敏明和加陵的内心感受,直至双双坠入湖中,笔端是一股淡淡的哀愁。《鸠罗摩什》虽然竭力描写鸠罗摩什法师的内心深处挣扎于纵欲的罪恶感,观众群中所爆发出的阵阵笑声把鸠罗摩什法师放到了小丑的位置。在施蛰存的小说《塔的灵验》里,佛教徒则完全追随欲望的驱使,郁达夫笔下的主人公们灵与欲的苦闷斗争已荡然无存,留下的都是欲望的欢宴,即使鸠摩罗什法师的苦恼也随着纵欲而逐渐漂浮起来,直到最后骗人的法术表演,完全变成一场喜剧狂欢。
徐訏的小说《阿拉伯海的女神》也像叶灵凤的《落雁》、《鸠绿媚》一样,都描绘了一个幻境。一位远洋求学的中国青年在甲板上邂逅了一位神秘美丽的阿拉伯女子,这位女子自称是一个巫女,会魔术,会骨相术,会看相,能知道人的过去与未来。她跟中国青年讲述了阿拉伯海女神的故事。接下来,神秘的事情发生了,真有一位像女神一样的姑娘前来与青年相会,并发生了恋爱。之后,巫女再次出场,声称年轻女郎是她的女儿,并谴责了他们的恋爱,最后,两人双双投海殉情。直到小说的最后,作者交待:
我醒了,原来是我一个人躺在甲板的帆布椅上,浪泼得我从头到脚都湿了,哪儿有巫女?哪儿有海神?哪儿有少女?朦胧的月儿照在我的头上,似乎有沁人肌骨的笑声挂在光尾。
我一个人在地中海里做梦。⑩
由于叙事者在结尾的这个交待说明,彻底瓦解了作品的真实性,这是因为作家们在科学主义的语境中,确认了这类神秘事件不可能真正发生。作家的叙事兴趣完全受异国情调的吸引,在精神领域实现了王一川先生所提到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惊羡体验。“惊羡体验有这样一些特征:其一,从体验的对象看,奇幻性;其二,从体验的方式看,想像性;其三,从体验的时空看,未来性,即指向中国未来的。”这种心理主要基于对本民族文化缺乏足够的自信,因此以一种激赏的心态陶醉于异国情调,在当时的大都市上海,这种心理几乎蔓延到每一个角落,而叶灵凤、徐訏和施蛰存正是置身其中,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猎奇、猎艳、冒险题材。
因此,以叶灵凤的得意之作为代表的这类神秘小说,秉承了现代文学中唯美主义的因子,是现代中国一类知识分子的心理写照和心路历程:基于民族文化自卑而情愿沉醉在异域文化的熏香里,最终发现那不过是一场幻觉。正像穆木天所检讨的那样:
我的以往的文艺生活,完全是一场幻灭……
注释:
①陈平原:《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节录)》,周俟松、杜汝淼编:《许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293页。
②潘垂统:《对于〈超人〉〈命命鸟〉〈低能儿〉的批评》,王晓明选编:《文学研究会评论资料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44页。
③成仿吾:《〈命命鸟〉的批评》,《创造》,1923年第2卷第1期,第30页。
④⑦许地山:《世纪的回响·作品卷·缀网劳蛛》,广州出版社,1997年,第16页,第32页。
⑤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十一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103页。
⑥许地山:《宗教的生长与灭亡》,《东方杂志》,1922年第19卷第10期,第42页。
⑧叶灵风:《灵凤小说集·前记》,上海书店据现代书局1934年版影印,第2页。
⑨叶灵风:《灵凤小说集》,上海书店据现代书局1934年版影印,第325页。
⑩徐訏:《阿拉伯海的女神》,《中国现代文学补遗书系》卷四,明天出版社,1991年,第330-3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