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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翎小说中的温州书写

2010-04-04司方维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0年3期
关键词:张翎多伦多温州

司方维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张翎,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分别在加拿大的卡尔加利大学及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现定居于加拿大多伦多市,在一家医院的听力诊所任主管听力康复师,业余从事创作。张翎自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2007年之前已出版三部长篇小说(《望月》、《交错的彼岸》、《邮购新娘》)和三部中短篇小说集(《尘世》、《盲约》、《雁过藻溪》)。2007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余震》后,张翎就再无作品问世,她集中全部精力创作了一部有关华工历史的长篇小说《金山》,2009年在《人民文学》上分两期连载,7月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也于7月份推出《张翎小说精选》,收录了包括长短篇在内的一系列作品。

张翎1986年即出国留学,定居加拿大多年。但是故乡从未从她的视野中淡出,温州在张翎的作品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温州之于张翎小说,并不单单是故事发生地,更代表了几代温州人经营出来的精神气质:追梦的勇气和坚韧的生命力。

也许是出于对故乡的眷恋,也许是选择较为熟悉的生活材料,张翎的小说多以温州为背景,活跃着大量温州人的身影。比如《花事了》,讲述的是温州城花家姐妹的故事。花吟云生在大户人家,但不似姐姐吟月那般稳重得体,她性格癫狂,不服管束。因为对戏曲的共同爱好,喜欢上不事生产的文家二少爷文暄,引为知己。为了学戏,不惜离家出走,过看人眼色的辛苦生活。花吟云率性过活,不管世俗评价,执着于自己的梦想,而且具有追寻理想的勇气。这种勇于追梦的特质,是张翎笔下温州人共同的特质。玉莲(《玉莲》)为了爱情,舍得下故乡温情,一路追到千里以外的青海,过着清苦的生活。江涓涓(《邮购新娘》)先是把自己的生命都奉献给了爱情,可以为情人生,也可以为他死。爱情梦碎后,为了圆自己的服装设计梦,江涓涓从温州到了上海,又去了多伦多。花吟云、玉莲、江涓涓等都竭力让自己的人生不落入平庸。梦想为人生指引了方向,注入了奋起直追的力量,梦想也让人生的色彩变得绚丽多彩。

但是追梦的旅程绝对不可能平坦。花吟云为了学戏离家出走,错失了与文暄的爱情,这让她与姐姐吟月、文暄终生都陷入了爱恨难分的纠结中。后来文暄去了台湾,两方联系不上,吟云与吟月既相互扶持,也暗藏算计。吟月没有告诉文暄吟云让他等她两年的留言,吟云有机会到香港见到了文家人,回来隐瞒了吟月,把钱和希望都私藏下来。《邮购新娘》中的筱丹青,为了继续风光无限的名角生涯,狠下心将女儿祝英扔在乡下,临死前后悔却再也听不到一声娘。竹影(祝英)嫁给地委书记后,一心想要挣出自己的人生。越剧《农奴的女儿》轰动全国,竹影达到了事业的高峰。作为代价,她失去了尚在腹中的孩子,且不能再孕,还倒了嗓子,再也不能唱戏。江涓涓(竹影养女)与林劼明的跨国婚姻中,有情分,也有算计,两人最终还是以分开收场。个人的生命总会打上时代的印记,既有时事不由人的无奈,也有复杂人性的相互较量。张翎通晓人情世故,在人生的起落中拷打人性,用复杂的人性填充起多棱的人生。

人生浮沉中,伤痛总是与希望并存。“伤痛给了我们活着的感觉”①,在伤痛中更加凸显出生命力的坚强和韧性。张翎小说多以女子为主,她们皆像竹,看似柔弱实则坚强,单薄的身体里蕴含着无尽的力量。绣墨竹已经到了出神入化地步的阿九(《交错的彼岸》),便是一例。阿九从一个小丫头成为金三元老板金俦的第三房夫人,在历史动荡中展示了她的大智大勇,多次在紧要关头挽救了金三元和他的后人。金三元没落时,阿九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革,足够生计之需,也避过了日后一场大祸;她有着超出时代的见识,把飞云当成男儿一样养大;文革中被挂破鞋,还能够声色不动。阿九不只是自己在该主事的时候比男人还刚强,她还把她的人生智慧传给了后辈。篮球场上,当飞云短裤滑落羞愧难当时,是阿九把她推了出去。蕙宁在学校里被人误会和外国教授谢克顿关系暧昧而大病数月,也是阿九拉起来的。阿九给飞云和蕙宁的援手,激发了她们内在的潜力,点燃了生命之火。在人生的风浪中,金家的女人都经得起事,能争斗,更能忍耐。

张翎的小说时间跨度偏长,往往一写就是几代人。代代传承中,留下来的是经过时间考验的对生命的计较。这份计较使他们无一例外地要遭受精神的磨砺,也使他们的生命摆脱了平庸。文暄送给花吟云的琵琶,是一个集中了希望与伤痛的意象。文暄送琵琶时,那是癫狂知己的爱情。背着琵琶去学戏,从此改变了后半生。在世事变迁中,即使迫于情势低头嫁给丁大年,花吟云还是随身带着。琵琶是一个念想,支撑着花吟云的生命,不肯轻易妥协,也不愿混沌度日。伤痛一大部分也是来源于这种不甘于平庸的生命态度,希望亦是。

温州小城养育了追梦人的灵魂,但已经安放不下他们的梦想。追寻,让离开成为必然。离开是为了投入到更为广阔的天地中捕获梦想,在伤痛中永不停止追寻生命。

温州,在张翎的小说中一直都不是单独地存在。花吟云学戏要离家,玉莲的爱情在千里之外的青海,江涓涓为了圆梦从温州到上海再到多伦多,步伐从国内一直走向了国外。对于温州人来说,小小温州城满足不了他们的理想,梦想在温州之外。江涓涓愿意住在多人宿舍里打工,因为上海比温州更利于实现她的梦。和上海相比,多伦多的有利条件更多。多伦多是张翎小说中另外一个出现次数较多的城市。“移民的最终意义是指向别一种人生”②,多伦多是一个外国城市的名称,同时也是一个希望的代名词。但是多伦多不是阿拉丁神灯,有求必应。也许多伦多离理想更近一点,但是终究还在人世间,上演着同样的悲欢离合。江涓涓到了多伦多以后,生活并没有按照之前讲好的往下发展。林劼明私心里把咖啡馆的发展排在江涓涓读书之前,他的咖啡馆遭遇大火被毁,彻底断绝了江涓涓读书的路。其实,如若江涓涓愿意放弃学习服装设计,与林劼明共同打理咖啡馆,肯定会有一份安稳的生活。但是她不肯,在林劼明最落魄的时候,她选择了离开。也莫怪林劼明会放弃像花的江涓涓,而选择像树的塔米。江涓涓和塔米之间的矛盾,从一开始就不是种族和文化的矛盾,而是性格与能力的矛盾,还有对于人生的不同规划。

张翎是有移民背景的作家,她在小说中不可避免地要写移民带来的各种问题,比如生活的艰辛、文化的冲突等等。但这不是张翎小说中的主流,“从老一代移民到他们的后代,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初是落叶归根,后来是落地生根,到现在,应该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所以,我要在‘文化冲突’的这个旧瓶里装上新酒,让读者从作品中感受到中西文化中共通的东西。”③中西文化中共通的东西之一,便是对生命永不停止的追寻。

多伦多相对于温州是一个希望,反之亦成立。江涓涓等华人在多伦多追寻他们人生的理想,安德鲁、彼得·汉福雷、约翰·威尔逊等人则在追逐他们的中国梦。安德鲁牧师(《交错的彼岸》)的父母是传教士,为了不让第三个儿子再跟着父母过漂泊无定的生活,安德鲁被送到了一个宁波家庭寄养。宁波阿妈虽然没有文化,但深具人生的智慧,安德鲁在宁波阿妈的呵护下长大,几乎与一个中国儿童无异。虽然金发碧眼,但中国才是他的灵魂栖息之地。还未回到美国,他即请求上帝为他铺好未来的路。但是当他激动万分准备东行时,中国的大门已经关闭了。漫长的离别中,安德鲁牧师有了一个后继者彼得。年轻的彼得受安德鲁的影响很深,在斯诺的《西行漫记》中感动于中国“贫瘠的土地里能长出如此富有的东西”。作为一个狂热的理想主义者,红色之国是他的理想之地。越战时彼得逃兵役到了加拿大,颠沛流离多年后,彼得终于敲开了红色中国的大门。在中国,彼得继续他的研究,也收获了理想中的爱情。只是苦难没有放过如此理想的生活,沈小娟的意外死亡,让彼得离开了他想要扎根的中国,变成了一个温和的旁观主义者。

约翰·威尔逊牧师(《邮购新娘》)也是传教士,1897年来到中国温州,创建恩典红房学堂。对于这些西方传教士在中国的所作所为,各方说法不同,无须怀疑的是约翰·威尔逊的真诚和热忱。上帝指引约翰来到中国办学传教,但影响了他后半生的却不是在中国的教育事业,而是与中国女学生路得的爱情。虽然最后约翰·威尔逊携妻子离开了中国,但是他却把自己的爱情、自己的灵魂丢在了中国。回到故乡后,这份爱情还一直磨砺着他的灵魂,并深深影响了后世子孙。保罗·威尔逊深深感动于祖父的爱情故事,一生的目标就是想到中国寻找祖父当年的足迹。为此,他娶了愿意陪他东行的约瑟芬为妻,并计划好第二个孩子断奶后举家迁往香港,也曾两次前去探过路,但是约瑟芬的病使东行计划无限期地搁浅了。而且牧师的身份,让两代威尔逊的磨难更加一层严厉:

孩子,你知道当牧师的好处在哪里吗?你可以替你的朋友和你的敌人同时祈祷。你知道当牧师的坏处在哪里吗?你的朋友和你的敌人都同时忘了替你祈祷。

张翎“把中国的故事和外国的故事天衣无缝地缀连在一起”④。在温州和多伦多,不管黄皮肤、白皮肤,还是黑皮肤,都是有故事的人,在伤痛中不停地追逐人生,灵魂在磨砺中益发坚强,正如宁波阿妈哼唱的那两句歌词: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将残的灯火他不熄灭。

或许希望总是在温州之外,温州却是唯一可以疗伤的地方。温州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生命力,给予了迈步的力量,也只有回到温州,才能让漂泊在外的人更清晰地了解自己,获得重新出发的力量。从而不断前行,迈过一个又一个阻碍,绽放出生命的风采。

也许彼得为了实现中国梦愿意耗尽一生精力,沈小娟的意外身亡却没有把他留在中国,而是送回了汉福雷农庄。温州或许曾经束缚了前行的脚步,但仍是温州人唯一的故乡。黄惠宁、江涓涓等身在国外,灵魂依然勾连着温州的土地。末雁(《雁过藻溪》)与丈夫越明的婚姻在没有外力作用下散伙,搬进单身公寓的当晚,末雁就梦到了母亲。末雁决定回国一趟了却母亲归入祖坟埋葬的心愿。在母亲的故乡,一个也属于末雁的地方,末雁改变了,她终于能够哭,不再是多伦多那个事业有成却对生活麻木的末雁。雁过藻溪,虽然痛苦,却找回了自己。黄惠宁(《交错的彼岸》)与姐姐黄萱宁相比,得到了所有人的偏爱。纵然如此,黄惠宁的路走得很不顺畅。在人生的低谷里,一直是温州在为惠宁疗伤和补充力量。大学时与谢克顿教授之间的情事,让黄惠宁仓惶逃回温州,大病一场。在小外婆阿九的开导下,黄惠宁那强壮的生命力迸发出来。在往后的日子里,大大小小的挫折都没有磨掉黄惠宁对生命的好奇。导致黄惠宁分配回温州的谢克顿,在她大学毕业两年后寄来了新的希望。但惠宁不愿意接受谢克顿的资助,一个人在多伦多过着极为清贫的生活,与大金的婚姻临阵停摆,又因为宫外孕差点丢掉性命,等等挫折都没有压垮黄惠宁,她留给人的印象依然是生命力很强。与陈约翰的交往,是黄惠宁失踪的主要原因。相较于对其他男人的漫不经心,黄惠宁在陈约翰那里遭遇了爱情,但是她又惧怕爱情的火把不能长久燃烧。多伦多不能帮助她思考,黄惠宁选择回到温州。在温州,在小外婆阿九的坟墓前,黄惠宁才能更好地思考未来。毕竟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温州是黄惠宁的根系所在,不管走出多远,身上抹不掉故乡的精神气质,命运总是与故乡紧密相连。

回到温州不代表要留在温州,张翎小说中的人物都遵循着“离开—回归—再离开”的路线前行。从飞云江到瓯江,再到安大略湖,黄惠宁沿着前辈人的脚步一路往前行。而安大略湖也不是最终的停留点,她的后代必定会去寻找“一条更大更宽更适宜居住的河流”。不断前行,也是张翎的写作道路,她的小说从温州开始,而逐渐超越温州。以《向北方》为界,张翎自己把自己的创作分为“江南系列”和“北方风格”。“江南系列”代表张翎的童年和故土,这些作品中有着太多张翎自身生活经历的影子,甚至有些情节一再被重复。更重要的是,江南的精致和细腻已经包裹不住张翎“灵魂的膨胀”,她创作的步伐“向北方”迈进。

中越(《向北方》)这个与江南不相称的大个子,第一次发出了“向北方”的呼喊。“江南精致而错综复杂的街景习俗人情”是压在他身上的千斤重担,从小时候起,他渴望着“北方的大。北方的宽阔。北方的简直明了。北方的漫不经心。北方的无所畏惧”。在浑浑噩噩过到中年后,中越顺应了心中的呼唤,到了苏屋瞭望台,一个和中国最北的城市漠河几乎一个纬度的地方。在地理意义上,苏屋瞭望台算是北方中的北方,中越在北方景致中认识了尼尔一家,遭遇了北方的灵魂。尼尔是个早生残疾儿,有数不清的高山横在他的人生路上。从在襁褓中起,尼尔就不肯放弃,他和母亲达娃持恒不断地爬山,爬山,再高也要爬。中越的到来似乎帮助了尼尔母子,实际上却是尼尔拯救了中越的灵魂。尼尔这个北极光的孩子,把梦想和生命带到了一个极致的层次,这是温州气质的延续,又不是温州能够完全承载的。

“北方风格”没有与“江南系列”截然断裂,但已经向着更为宽广和深刻迈进。《余震》中对人性的拷打,拓开了对地震余生者的概念化认识。一场出乎意料的天灾把小灯和弟弟压在了生死两端上,拥有选择权的母亲最后放弃了小灯。地震结束了,余震在小灯的心灵中持续不断,她害怕被抛弃,近乎变态地想把所有的一切都紧紧抓在手里。抓得越紧,流失得越快,这个心结把小灯的人生逼向了绝地。其实那个单选题,伤害的不仅仅是被牺牲掉的小灯,还有被迫做出选择的母亲和被选择活下来的弟弟。小灯明白了母亲的放弃不是不爱后,终于推开心中那扇紧闭的窗,看到了希望。《金山》是张翎呕心沥血之作,通过方氏家族的盛衰流变写华工及其亲属在故乡和异域的坎坷历史,上下百余年,横跨大洋两岸。张翎在历史的字里行间填上了密密的细节,从方得法到艾米四代华人,“几乎每个人都或背负着沉重如山的历史包袱,或体现着与生俱来的族裔原罪,并都具有着共同的命运悲剧”⑤。不管是在唐山还是金山,华人用血泪体认生命,在祖先的血脉中认同中国。通过《金山》,张翎把金山伯及其后代的灵魂送回了故乡。

张翎的创作,正如她笔下的人物,始于温州,又奋力挣脱温州,渐行渐远,却血脉相连。在张翎的小说中,温州是故事的背景,更代表了梦想和生命力。在梦想的牵引下,生命从温州汲取力量,挣脱小城的束缚,爬过一座座高山,绽放出惊心动魄的风采。

注释:

①张翎:《关于〈邮购新娘〉的一番闲话(代后记)》,《邮购新娘》,作家出版社,2004年,第415页。

② 王芳:《移民:一个欲说还休的名词——新马华文小说一种典型关注的分析》,《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3年第1期,第49页。

③《华裔女作家张翎:写出落地生根的情怀》,http://chinese.people.com.cn/GB/42316/3091959.html,2004年12月31日。

④ 莫言:《写作就是回故乡》,《交错的彼岸·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页。

⑤ 刘俊:《描历史之“金”,写人生之“山”——评张翎的长篇小说〈金山〉》,《文艺报》,2009年4月16日,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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