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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蔡文甫作品札记

2010-04-04古远清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0年4期
关键词:著者记忆

古远清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0)

一、气氛浓郁 想象超拔

《成长的故事》①虽然不少作品写于20世纪50至60年代,但却不是“战斗文学”,也不是“怀乡文学”。它没有淋漓尽致描述苦难,没有被迫离乡背井的感伤,没有对大陆红色政权的控诉,从而给人一种不迎合主流话语的清新感。

《成长的故事》是单纯的和富有教育意义的。蔡文甫以一位年轻作家的眼光,去观察台湾社会及其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没有像长诗《常住峰的青春》②的作者葛贤宁那样热衷于大叙事,而是写自己理解的小小世界,诸如一个家庭,一个舞厅,一座破庙。小说叙述从容,人物心理刻画细腻,《悬崖》式的爱情故事令人神往,极大地缓解了人们对于那个白色恐怖年代的紧张心理。

在蔡文甫的文学世界中,比“战斗”和“复国”更为恒远的是人性,而比人性更为恒远的是对未来的憧憬,对美好社会的期待,对和谐人际关系的向往。在这部新出的旧作中,蔡文甫所要表达的依然是道德或者说是“救赎”的主旨,或像《她要活下去》告别绝望“向上提升”的力量,或又似《希望》所说的:

“希望”是美满的,经常保持着希望是幸福的,我正憧憬着美丽的未来。

作为从军队退役的作家,蔡文甫的第二故乡台湾是一块不平凡之地。它经历过中日战争,见证过国民党撤退来台的艰苦岁月,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这种背景使蔡文甫倍感成长的重要性,他总是把成长和人格的铸造融合在一起,人性的锻炼就是成长的历史,成长历史就是人生的重要组成部分。在众多作家竞写时代的动荡和战争残酷的年代,蔡文甫将自己的笔触伸向日常生活,转向戏院,转向万家客厅,转向夜总会,转向《相亲宴》。这种相亲宴,是民族型的,又是文化型的,以此描绘出那个年代的社会风俗和生活的历史图景。饱含深情的笔触,加上生动细致的描写和如行云流水的文字,使这些短篇小说和剧本无论在思想性、现实性还是可读性方面,都有一定新意。

可贵的是,从踏上文坛起,蔡文甫不玩文学,他始终坚持追求人性的完美和“为了他人,牺牲自己不是傻瓜行为”的思想力量。他不刻意雕饰人性美,也不是说教式地演绎道德主题。他笔下的人性美是情节的自然流露。虽然从现代小说中吸取过营养,但蔡文甫不凸显现代西方文化中的个性与自由,而更多的是指向民族传统中的善、忍、宽容的本性。以前面提及的《相亲宴》为例,在这谈婚论嫁的场合上,无数的客人——包括舅公、姑丈、姨妈、区长、局长都带着搜索、新奇的目光,来观察未来的新郎何万福,胡总经理则挖苦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但他不还击。对他心爱的人颖香千呼万唤不出来,虽然感到委屈,但还是耐心等待。到离开时,客人们对他品头评足,不是说他头发样子难看,就是说他皮鞋又旧又破,家里一定很穷,但他同样不和这些人一般见识,只发几句牢骚便扬长而去。

正在成长的青年何万福,其形象无疑具有代表性。在鲍家客厅中,我们通过人物对话和看热闹的场面,感受到的是生命的无奈和追求幸福的艰辛。在《新闻一则》中,当吴老头怀疑自己的女儿靠卖身为自己付昂贵的医药费,甚至去跟踪女儿时,他多次自责——

他怎能确定兰英在酒家呢?他没有见她走进那大门,甚至也没有看到她走进小街,这样认为她堕落,未免太武断了。

女儿为了父亲的健康不惜下海做舞女,而做父亲为了保全女儿的名誉,也不忍心将西洋镜拆穿,这和作者写的另一篇小说《猪狗同盟》的主旨一样:“畜生这样友好,我们人类怎能互相猜忌、残杀。”所不同的是,《新闻一则》是写人而非写动物,结尾则是以悲剧告终,这就更带震撼性。

蔡文甫的小说,是一种传统的创化。他有意淡化作品的战斗性,而着力强调精神性的因素。对老一代希望后来者胜过自己的心情,对年轻人追求美满幸福婚姻的情感状态,均浸润在他的小小说、短篇小说和广播剧、电视剧中。他力求笔墨有变化,不仅不重复别人,也不重复自己。他希望“每一篇小说的形式、技巧、描绘方法都不一样”,如《相亲宴》、《牺牲》是用极短篇的手法,结尾出现高潮,而《绿衣使者的独白》,夹叙夹议,用时空、对话混淆的方式,描绘主人公忧郁的心情和挫折经历,与一般的写法不甚相同。《成长的故事》中的男孩,误以为后母不喜欢他,在一次暴风雨中发现自己误会了对方,这时他才觉得自己长大成熟了。值得一提的是《恐怖之夜》,用全新的超现实主义手法,批判连做棺材也偷工减料这种缺德行为,写得非常生动。这是一种全新的“恐怖小说”,作者描绘主人公心理紧张状态起伏有致,写他受惊吓而做噩梦的思想变化过程绵密细腻。黑云压城的氛围,“琵琶声、棺木移动声、神像吹气声”鬼气拂拂的笔调,幻化出蔡文甫少见的演奏“鬼曲”之凄美。作者用夸饰手法写丁师傅“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的感受:

感到整个庙宇在颠簸、晃荡,整个地球在颤动、摇撼。头脑、肢体在晕旋、晕旋……心被撬空,胆被捏碎,神经被割断,知觉被麻木。

这种不知自己是在阳间还是在阴间,是在庙里还是在庙外的错位,尽展贫瘠荒芜年代里人性的丑恶与混浊。这是人物对自己尊严和精神践踏的宣告,尽管是在荒郊野外的三更半夜。

在20世纪70年代,台湾文坛出现过一种“接力小说”。顾名思义,这种小说是一个人写开头,其余作者按开头的情节延伸下去。俗云“万事开头难”,负责写开头的蔡文甫考虑到其他九位作者有内容可发挥,在布局时精心构思开了一个大门,让女主角走进学校找老师,使接力者郭嗣汾、司马中原、萧白等人有了创造的余地。这篇小说尽管年代模糊,地点不明,但不妨碍我们欣赏作品的艺术性。蔡文甫深知,一般读者爱读小说,是看书中的人物喜怒哀乐的变化,以及爱欲情仇的情节。作品中的人、事、物,在任何时空都可能发生,所以不特别记载时、地,是给读者留下联想的余地,这正是蔡文甫的高明之处。

二、文如其人 书如其人

回忆录尤其是自传,在台湾文坛悄悄流行起来,前后有纪弦的三部回忆录、上官予的《千山之月》、陈若曦的七十自述《坚持·无悔》、王鼎钧的《文学江湖》、齐邦媛的《巨流河》。蔡文甫的《天生的凡夫俗子——从0到9的九歌传奇》③(以下简称《天生的凡夫俗子》),是其中卓立不群的一种。

作为耄耋老人,蔡文甫仍然思路清晰,往事娓娓道来,这全靠“记忆”、“回忆”这两种方法。《天生的凡夫俗子》写著者亲历兵荒马乱的年代,以至学农不成学文,学文不成学商,学商不成学武,学武不成从公、从教,从事新闻、从事出版……这些复杂经历之记忆,著者均将其故事化。个别地方也有非亲历性书写,但都建立在可靠的史料基础上,因而读来亲切感人。

作品前面有《楔子》,后从传主出生在河川纵横,时有载着捉鱼鸟的小舟穿梭在柳荫下的江苏盐城县建阳镇旁的马厂乡写起。蔡文甫以童年记忆作为立传的依托,向大动荡的战争年代发出深度的历史追问,既展现了“母亲撒手,时局逆转”的身心成长与国共两党之间的复杂冲突,也传达了“从军报国,进入宪兵队”对个体生命发展所起的强大制约作用。“兄命难违,匆促离营”无不在反思和审视个人弃文从武的成长史,其中体现出不经磨难、不经挫折哪有往后事业成就的经验,均与传主“峰回路转,接受户政训练”这些特殊经历有密切的关系。

这种强大的社会政治伦理对个人成长的规范,一直延续到《突破浪潮,成长苦涩》中。第二章不再写流亡失学,而写“随军撤退,驻防荒岛”,强调著者在战乱中无可选择的政治身份,展示个人生命“转进台湾,接受无线电训练”的失控状态,传达传主对戒严时代军事化历史的尖锐质疑。无论是在《中华日报》发表处女作《希望》,还是“苦读四年,高考及格”所体现出横跨不同领域的感受,穿越多层时光网络的印象,面对“既然撤职,何必留任”所产生的无家可归的恐惧心理,尤其是后来“教学与创作齐飞”的经历,均汇成历史记忆河流,将个人的生命体验契入社会伦理之中。

蔡文甫写自传不是台湾出版界的个例,它具有普遍的传记文学写作意义。今天人们最关注的是蔡文甫如何为作家服务,为读者提供最佳的精神食粮,可是作为出版家而非出版商的任务不只是出书出人才。出版家写传记更不在于阐释出版常识及其技巧,或者是把自己的出版经验传授给他人,而在于探索历史真实,把还原并确定“信史”作为自己的职责。蔡氏写史的经验同时提示我们:写传记最重要的在于和读者及作者结成一个生命共同体,这是比普通友情更为内在也更为深刻的关系。著者“只靠作品,不靠学历”的求职与投稿经验,不只是对我们认识传主取得成就的原因有帮助,而且对那些无大学文凭的文学青年迈入文坛,同样有借鉴作用。

几乎在所有关注台湾文坛的人看来,蔡文甫都是一个难解之谜,一个另类的奇迹。从当中学教师到当大报副刊主编,从编报纸到从事出版行业,从九歌出版社创办到成立天培文化公司等分支机构,从出好书到出版《中华现代文学大系》,从策划梁实秋文学奖到设立“两百万长篇小说征文”,他每走一步,都在文化界引起巨大的反响。然而人们只看到送给蔡氏的鲜花和掌声,而忘了蔡文甫事业成功后面一系列的“创伤记忆”。《天生的凡夫俗子》中所写的这类记忆,有著者担任值星官处理白雪溜冰团劳军所谓“不公”的指控,有“遭误会的桃色纷争”,有“自修英文连连失败”,小说《猪狗同盟》差点引发坐牢的风波,其遭遇令人同情,化险为夷的细节真实可信。除了它是个人的亲历外,还在于作者与官方话语拉开了距离。这是无需政治“正确”而隐瞒事情原貌的真实回忆。在某种意义上,《猪狗同盟》中的主角郭明辉被解读为影射“国民大会”,母猪生了18头猪被指责为讽刺蒋介石连任18年,这种诬告均可纳入灾难“见证叙述”类别的个人回忆。这里有新闻报导作旁证,有王璞当年约稿动机的转述,有王升将军“存查”结案的批件。这些材料在取信读者的同时,调动他们的情感以帮助建构白色恐怖和文字狱灾难的记忆库。这类叙述不以文字优美取悦读者,而以每月公布禁书目录的实况披露,引发受众对戒严时期“警总”横加干涉写作自由的批判和否定,这有助于进一步充实台湾禁书史,以及强化情治人员入侵文坛所带来的灾难性记忆。作品也谈到“柏杨的专栏经常受警告,更有新闻记者被枪毙,报社编辑、广播明星被关的传闻”,但蔡文甫更着重从亲身感受,从凡夫俗子的角度来讲述当年文坛发生的“文字贾祸”的前因后果,强调灾难故事叙述的感染力,这比那些抛弃细节的宏观论述更能引发受众对苦难故事的认同。这是人性感染和艺术感染互相交融的结果。

对蔡文甫来说,记忆不仅是被“负责教务,潜心改革”的经历及戒严文化的外在力量型塑的产物,也是记忆主体“为人生旅程补白”能动性建构的结果。著者“从0到9”即从白手起家到成为九歌事业群总裁的过程,并不呈直线发展。他一生挫折不断,“一路顶着逆风行驶”。只有六七分才能的人却要做七八分的事,这些事迹如不是通过“奏九歌而舞韵兮”的叙述方式,其经历就往往显得零碎不系统,或完整却不见得清晰。由于著者把经历和评价连在一起,才使经历变得有意义,由此成为受众参与分享的共同财富。这种效果的获得,离不开布局的变化和修辞手段。即是说,蔡文甫不是在写流水账,而是对自己的经历有选择和加工。在叙述时,他没有严格按时间顺序,如开头从《一杯黄土——武陵“渔人”回乡记》写起,这种倒叙法对读者就很有吸引力。可见《天生的凡夫俗子》的历史记忆,并不是自然主义的,而是经过组合和剪裁。正是这剪裁外加回溯式的叙写,让人们更乐意于接受作者所讲述的与人奋斗、与天奋斗的故事,从中折射一个时代演进的足迹,描绘一幅中国被分割然后两岸亲人又得以团聚的风情画。

自传不似小说要担负起刻画人物的重任。但好的自传,同样可以把有关人物写得栩栩如生,只不过不是用虚构手段而是按事实本来面貌呈现出来。如《天生的凡夫俗子》数次写到的散文家王鼎钧,就是一位令人难忘的预言家。他“教唆”蔡文甫办出版社,以接二连三的事例说服他,认为此时出马是出版的黄金时代。为此,他采用激将法:

“我们一人办一家出版社,互相奥援……”我说资本不够。他说,会先借钱给我凑足。我说没有书稿。他说,他要特地为我写一本新书。

对办出版社一直缺乏信心的蔡文甫,王鼎钧的“谎言”和预言起了决定性作用。他用三寸不烂之舌许诺自己也会办出版社,这其实是诱饵,目的是将蔡文甫“拉下水”。蔡文甫曾写过《受骗记》的文章,写著者被一个学生所骗的经过。现在,蔡文甫也完全可以写另一篇《受骗记》,记述自己如何被这位步苏秦、张仪合纵连横之后的说客的甜言蜜语所蒙蔽去下海,去误闯出版界。不过,这被“骗”自始至终都是自愿的,其经验也是愉快的,完全不同于上述创伤记忆。正是这“创伤记忆”与“甜蜜记忆”的互补,《天生的凡夫俗子》才显得魅力倍增和耐人寻味。

在大陆,作家写传记成为一种时尚。不少传主在写书过程中,出于现实利益的考量,扭曲记忆的原貌,向读者遮蔽自己所做过的错事乃至坏事。如有一位文化名人,为改编、伪造自己的文革历史,给自传起了一个花哨和欺骗性的名称“记忆文学”。他这种“记忆文学”专记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经历,而有意遗漏自己所做过的蠢事,隐瞒自己所做的错事,修改自己所做的坏事。在蔡文甫的传记中,不存在虚伪、欺诈、刁横、丑陋的痕迹。他深知,真实是人格的命脉,同时也是艺术的生命线。故他下笔不溢美不拔高,平实写来,形成其自传的独特风格。著者生来就不喜欢镶金嵌玉的语言,他用一种虽不够生动但却十分素朴的笔调记叙。如果说,作者是“天生的凡夫俗子”,那他写传记就是“天生的不会说谎话的凡夫俗子”。像他写自己学交际舞和谈恋爱的经过、处罚学生的方式、公文包里不装钞票而装满稿件,和《中国时报》要他跳槽而他婉拒的经过,就写得平凡、平淡、平实,真可谓是文如其人,书如其人。

为人诚恳笃实的蔡文甫,从不把自己装扮为学富五车的知识分子,装扮为先知先觉的天才。他以自己从军、教书、编报、出版的平凡经历串联出《从0到9的九歌传奇》。这些经历不是平分秋色,而是以白手起家办出版由“蔡三栋”转到“蔡九栋”乃至“蔡一街”的变迁,形成全书的高潮。在他笔下,有冒险家,有打工仔,有淘金者,有投机商,有助人为乐的好汉,他们相生相克,共同组成了一个充满权力、机遇、拼搏、成功的都市奇观。芸芸众生的欲望与憧憬,转机与杀机,蔚为大观,不愧为一位成功人士的奋斗史和创业史。

《天生的凡夫俗子》的文献价值,还在于提供了许多文坛史料和掌故,如林海音审稿细致到留意作者稿件的装订方式、颜元叔的投稿趣闻、在“皇冠”出书的经验以及梁实秋文学奖的策划经过,这对了解台湾文坛生态及研究台湾作家的生平,均是难得的第一手资料。

历史是在否定之否定的过程中不断演进的。今天,我们一方面要通过读《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④这类名作家的传记,来确认和承续我们的文化之根和精神之魂,另一方面也不能忽略出版人的传记所蕴含的特殊价值和魅力。在《天生的凡夫俗子》中,著者对成长的记忆,对人生的思索,对故土的怀念,或对楚崧秋这类“伯乐”的感激,均让人感到自然清新,意蕴深厚。这确实是一册倾情而作的自传,一本能给人思想养料的回忆录,同时也是一本具有文学史和出版史料价值的好书。

注释:

①蔡文甫:《成长的故事》,台北:九歌出版社,2010年。

②葛贤宁:《常住峰的青春》,台北:中兴文学出版社,1950年。

③蔡文甫:《天生的凡夫俗子——从0到9的九歌传奇》,台北:九歌出版社,2005年。

④傅孟丽:《茱萸的孩子——余光中传》,台北:天下远见公司,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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